程開顏道:「是呀,人家做到車間主任,都起碼四十歲了,小輝才二十四歲就做我們總廠最厲害新車間的車間主任,部裡都知道他名聲呢。大哥,你也能耐啊,才那麼年輕就做村書記,我以前還以為村書記都是老得比我爸還老的人,腰都直不起來,手裡拿根煙槍,說話老是咳嗽,頭上還裹一條白毛巾,跟農業學大寨的陳永貴似的呢。」
她這話出來,屋裡坐的三個男人都笑,雷東寶沒覺得什麼,雷士根卻想,這媳婦還能不讓宋運輝給吃得死死的?就像他家一樣,他媳婦啥都聽他。
宋運輝推門進來,見到雷東寶很是驚訝了一下,但立刻知道他們來做什麼。與士根、紅偉寒暄一下,就打開廚房排風扇,應雷東寶的要求下廚做菜。程開顏一向喜歡黏著丈夫,又靦腆於招呼客人,索性鑽在廚房給宋運輝當下手。他們用的是市面上還挺罕見的煤氣,火焰呼呼地竄,所以做菜很快,再加宋運輝又是快手,兩個灶眼兒一起用,一會兒工夫,方桌上已經擺滿菜餚。士根過來廚房道聲乏,紅偉笑嘻嘻來問一句有沒有外國菜,宋運輝索性把原本準備做清炒土豆絲的原料做了色拉。可大夥兒最終並不待見這個陌生的外國菜,每人只吃幾筷,唯有雷東寶覺得好,都吃了。雷東寶還鼓吹他可能就是喜歡吃外國菜。
程開顏貼著宋運輝坐,她本來以為應該像爸爸家來客人一樣,去小店拎幾瓶啤酒來招待,沒想到大家說不喝,說不能耽誤說正事兒。她又以為這可能是客氣,鑽進廚房小聲徵求宋運輝的意見,沒想到宋運輝也說不用去買,她才作罷。只是宋運輝做的菜,那些男人們吃得高興,她這個喜歡清淡的並不太喜歡,她本來喜歡的土豆絲又成了看上去有點髒的色拉,她只好隨便吃點。飯後,自然是宋運輝招待客人,她不得不洗碗了,本來,洗碗倒是宋運輝的活兒。
搬走飯碗,四個男人圍著飯桌討論問題。宋運輝攤出一張繪圖紙鋪桌上,將雷東寶帶來的那封信也鋪開,四個人逐項討論,先定出以雷東寶為總經理,主管常務,雷士根為專管財務的副總經理,下面幾個村辦企業這樣的大框架。這些,都沒有異議。
但是後面的隸屬關係,分配關係,人事關係等具體互動,就複雜起來。幾乎是紅偉士根兩個作為下面具體企業代表,與雷東寶扯皮利益配置。士根雖然被安排到副總位置上,可他還沒適應這身份,說到具體問題,自然而然就站到與紅偉一樣的立場上。反而是宋運輝置身事外,成了調解員,從他們三個的爭執中看出問題所在,調整關係分配。
農村人嗓門大,尤其雷東寶嗓門更大,如今正是初夏,宋運輝的家擋著紗窗,卻開著窗,說話聲音傳到外面,整幢樓的人都以為這家在吵架。家屬樓裡彼此比較關心,早有人敲門前來問詢,都是程開顏出去開門應付。
宋運輝雖然是框架指定者,而且學習了國外先進管理經驗,但是他無法成為對立雙方的仲裁者。小雷家三個人爭執中說出來的具體情況,宋運輝聞所未聞,或者說,想都沒想到過。比如說正品當作次品賣,怎麼監管。比如說廠長收黑錢,開出最低價賣那些產品,該怎麼監管。最要緊的是,有個什麼制度來約束或鼓勵廠長們不做出那樣的貪污舉動,等等。這些情況,對於金州而言,簡直不成其為問題,金州都是國家規定的統一的進貨渠道和價格,統一的出貨渠道和價格,分廠不管銷售,銷售都是交給總廠運銷處,而運銷處交給部裡的流通單位,運銷處的工作似乎只是安排運輸車子,哪兒聽說會有那麼多利益貓膩。宋運輝眼界大開。
這場討論,誰都不是權威,都是需要從討論爭執中獲得解決方案。宋運輝眼看天晚,將程開顏送去她父母家,他覺得夏天裡一個房間擠進四個男人,唯一一個女人很不方便。紅偉與士根都很表詫異,工廠生活區範圍,還送個什麼,都取笑宋運輝新婚夫妻太恩愛。雷東寶倒是認可,說老公對老婆好,天經地義。
程開顏不在,四個人討論到很晚,累了,夏天反正也沒什麼,四個男人都席地而睡,從臥室睡到客廳,橫七豎八。第二天宋運輝去買些菜,又去車間請了一天假,回來繼續討論。宋運輝興致十足,覺得雷東寶他們嘴裡說出來的東西,比書上看到的實例鮮活生猛好多。反而是雷東寶總埋怨宋運輝提出的條框太麻煩,還是士根支持宋運輝,兩人都學過會計,士根還管著財務,自然清楚有些條框是非有不可。有時候,卻是士根紅偉一起支持雷東寶,因為小雷家實際局限,比如可以用得上手的人才匱乏,比如需要文字記錄的工作村人能否勝任等。四個人猶如上演春秋戰國,時分時合,這邊聯手那邊打架,但都是真誠討論,絕無藏私。
一天一夜下來,大致方針決定,雷東寶與士根紅偉三個連夜坐火車回去了,他們工作很忙,最好是須臾都不離工作崗位。宋運輝借了一輛自行車送走他們,回來一手拖著另一輛自行車,一個人騎在黑暗的馬路上,心裡很是回味這一天一夜。他又開始很不安分地羨慕起小雷家激情四射的創業進程。相比之下,如今的金州總廠引進設備已經安裝投產,生活與工作又淪為一潭死水,沒有絲毫激情。
可是,他明知這樣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卻又無能為力,金州總廠受政策限制,他這樣一個年輕人被破格提升,破格重用,已是非常不易,他應該不能再有非分妄想。他已經非常幸運,能正好撞到設備引進這樣的大好機會,正好趁機利用他年輕人特有的英語技能和對新知識強勁的吸收力,他才能突破頭頂無數資深技術人員的阻擋,在新設備安裝運行中脫穎而出,奠定地位。人人都以為他應該志得意滿,可他依然嚮往不停奔跑。
雷東寶才回去小雷家,報平安的電話裡很激動人心地說,本地豬肉價格放開了,現在市場上豬肉價格比原來的高,正好豬場新的一批肉豬要出欄,這下可以賣個好價錢了。這財,發的是橫財。雷東寶懷疑說,是不是老徐鼓勵他養豬時候,已經看到有那麼一天。
宋運輝一邊替雷東寶高興,高興他們總能抓住國家政策的先機,趕在改革浪潮的前頭。一邊替自己心煩,為什麼改革春風依然不渡玉門關。
可很快,宋運輝就無法再無聊地煩惱自己的雄心壯志不得酬。金州從西德引進設備投產後,產量增加,質量上升,可能耗增加,再加設備折舊,成本也增加。一年下來,金州的利潤不升反降,到年中一車間大修期間,竟然出現虧本。很快,部裡刮起一股引進設備反思風,矛頭直指金州等重點企業,部裡有一種聲音責問,設備改造,是不是等於盲目引進。
水書記被叫去北京開會,被批得焦頭爛額地回來。但好歹他看出,這股風的刮起,有被他擠出金州的費廠長的功勞。水書記心中有數,但無法叫屈,誰讓金州引進設備後,利潤節節下降。他沒有底氣反駁,他關於質量方面提高的發言,被上司批駁。他一向性格剛毅,不肯承認由他決策設備引進決定有誤,會議上被群起圍攻,他沒法發言,他就索性臉色鐵青,閉嘴不說,一直堅持到會議結束。上司問他有什麼打算,他強硬地說回去拿出方案。他就是不檢討當初決策中可能有的輕率拍腦子趕風潮思想,以給批評他的上司下台階,一是怕被作為會議紀要記錄在案,以後被人拿來當批判他的證據,他經歷的運動太多,早已知道做事不能留下尾巴;二是他不服氣,他就是不信引進什麼有啥不妥。
回到金州,水書記召集相關人員開會,研究討論如何壓縮成本,增產創收。宋運輝也在被召集之列,如今他能坐在會議桌的末尾,而虞山卿則是坐在外圍,作為廠辦一員,做會議記錄。會議場上氣氛跟著水書記的臉而沉悶,可宋運輝卻唯恐天下不亂,終於又看到用武之地。
一分廠廠長作為車間主任,雖然列席,可基本沒有發言的機會,水書記也知道一分廠廠長只是掛個名,其實全是宋運輝在管。眾人討論的議題自然是如何壓縮引進設備的成本,水書記也直接指著總廠財務給出的成本分解圖問宋運輝,究竟哪個環節可以改良。
宋運輝的眼鏡度數已經有些不夠用,為準確回答問題,只好走到圖表前,一項一項看著回答。按照他的回答,眼下新設備因為運行良好,質量很有保證,從資料來看,運行效率與國外同行相比並不遜色。他可以當場拿出數據,國外先進水平的單位產出,對應的水、汽、電、和正常運行損耗分別是多少,成品率是多少,他管轄車間的數值又是多少,兩者差別並不很大,新車間的運行技術應該不能成為成本上升的源頭。
水書記嚴厲地道:「可是數據表明,新車間產品成本比一車間高得多。你怎麼解釋。」
宋運輝奇道:「不可能,除了用電量比一車間高一點,新車間的成品率比一車間高得多,質量也好得多,這些完全可以抵消用電量高出一截提高的成本。」
財務插了一句,「小宋,還有折舊,折舊也要計入成本,這一點你可能不清楚。你新車間的折舊太大,一車間的設備老得已經幾乎沒有折舊了。」
「噢,對,我沒考慮到。」宋運輝很是懊惱了一下,他還算是學了會計的,怎麼會忘記折舊這茬。他忍不住問一句:「不會新車間的產品與一車間的同等價錢吧?如果這樣,等於雞蛋當成土豆賣,新車間產品背上巨大折舊,一點優勢都沒了。」
「不錯,對於同類產品,國家都有統一定價。本質上來說,一車間與新車間的產品只是壞土豆與好土豆之間的區別,而不是土豆與雞蛋之間的本質性區別。新車間的產品相當好銷。」
宋運輝目瞪口呆,天下竟還有這等怪事?想到小雷家還在絞盡腦汁指定規程避免廠長營私舞弊將雞蛋當成土豆賣,金州卻理所當然地將雞蛋賤賣,這什麼制度。他奇道:「不是說擴大企業自主權嗎?我們沒有產品定價權嗎?」
眾人都如看UFO上面下來的外星人似的看著宋運輝,他的岳父程廠長忍不住出言提醒,免得女婿出醜,他瞭解女婿,知道他看的東西太雜,思想太先進。「我們系統的產品屬於國家戰略物資,都是統購統銷,我們再說是重點企業,與那些小企業不一樣。我們的渠道和價格都是國家說了算,不可能有改變。」
水書記有些哭笑不得於宋運輝的常識缺乏,緊盯著問一句:「每月折舊既然是固定的,小宋,你有沒有可能在稍微降低一下成品質量的前提下,減少水電等運行成本,或者大幅增加產量,以盡可能大地分攤每月的巨額折舊?」
「可以,稍微改變一下工藝。」宋運輝回答了,可異常心痛,「可是,那麼好的設備…」
水書記沒讓宋運輝的心疼表達出來,爽快拍板道:「很好,財務提出的分解成本,層層尋找原因的辦法很好,現在已經找出問題癥結所在。小宋,接下去抓緊落實的重頭落在你頭上,你三天之內改變工藝,爭取以最快速度提高產品產量。」
「一天,明天這個時候參數可以改變完成。」宋運輝胸有成竹地說,可心裡很不樂意。
水書記意味深長地看著宋運輝道:「年輕人,看來有牴觸情緒。現在是講求經濟的時代,全廠工人的獎金也是與經濟效益掛鉤,你說經濟重要不重要。」
宋運輝雖然訕笑點頭,可心裡著實不服,如果只要這樣的質量參數,那還引進西德設備幹什麼?用這麼好的設備生產低質產品,簡直是殺雞用牛刀。他丈人程廠長見此連忙出聲自己先數落宋運輝,「年輕人看問題不全面,不會算總廠的經濟帳,只看到自己一個車間的局部,這樣要不得啊。」
水書記聽了反而笑道:「這是老丈人藏私,沒把自己一手絕活教給寶貝女婿啊,呵呵,看來問題出在我們老程頭上。」
大家都笑,會議開心結束。與開會之初的嚴肅氣氛截然不同。
宋運輝自然知道丈人替他圓場,他也找機會打電話向丈人致謝。看來,與那些老領導們比起來,他的為人處事還嫩,沒法做到跟水書記程廠長一樣的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他回到車間,立刻著手下控制室改變參數。一分廠廠長也到場,當然坐在總調度座位上的只能是宋運輝。一分廠廠長不得不無奈地想,即使這小子再嫩,卻誰也沒法將他從這個副車間主任位置上搬走,技術上,無人可以在近期內取代宋運輝的位置。一分廠廠長四十來歲,算是總廠裡面年輕有為的領導,他對宋運輝,不像水書記與宋運輝之間隔著好幾層,他對迅速竄起的宋運輝有所忌憚。他深知,今天會議上如果換成是他回答水書記同樣的話,一向強硬的水書記可能都會氣得罵出來。他嫉妒宋運輝是程廠長的女婿,又是水書記的嫡系,他感慨有人就是好運氣。
宋運輝不知道頂頭上司在他最忙碌的時候站他背後深思,他盯著表盤上的各種變化忙不過來,哪有心思想其他,晚飯都差點吃到鼻孔裡去。一直忙到第二天凌晨,各項數據才穩定下來,他又帶人到現場角角落落巡視一遍,在又看了一遍總控室數據後才回家睡覺。
沒想到,他才要掏鑰匙開門,裡面程開顏卻早一步將門打開。宋運輝看著睡眼惺忪的妻子,奇道:「小貓你沒睡?等著我?」
「嗯,你去洗澡,我給你煮個蛋。」
程開顏揉揉眼睛去廚房。宋運輝心疼,將她拖住,抱了會兒,才道:「別煮了,我困得很,洗完澡趕緊睡覺。」
「不行,我得保護好你的胃。大哥沒你姐姐保護著,不是胃出血了嗎?」
宋運輝抱起妻子,硬是將她放床上,按住她不讓起來,「你睡吧,我吃你的杏元餅乾,總算有機會偷吃你的餅乾了,哈哈。」
見丈夫這麼說,程開顏放心,一轉身就小貓一樣地睡著了。宋運輝洗了澡出來,雖然真困,可不想辜負程開顏,吃了五六隻小小杏元餅乾,上床睡了。結果,早上還是他聽到鬧鐘把程開顏叫醒,讓她去上班。
宋運輝睡到中午,做了菜等妻子下班回來吃。程開顏吃了就睡,宋運輝坐在她身邊想昨天會議的事。難道沒有辦法讓高質量的產品賣高價?為了經濟效益,真的要讓新設備自甘平庸?
金州沒辦法如小雷家那般轟轟烈烈便罷,卻還要自甘墮落地倒退。宋運輝怎麼都不可能沒牴觸情緒。
宋運輝鬱悶地也墮落了幾天。第一天下班與程開顏一起去岳父家吃飯,吃完出來看電影。第二天自己做菜吃了,趁天光還亮,兩人在小操場上打羽毛球,打得大汗淋漓,程開顏別提多高興,丈夫終於陪她玩,宋運輝好靜,結婚以來大多數日子都是貓家裡看書,電視也不大看,大多數時候是程開顏一個人在客廳看電視,宋運輝一個人在臥室看書。程開顏很是有點怨。第三天是週末,宋運輝下班到總廠辦公室樓下接上程開顏,兩人直接趕去市裡,到一家老字號飯店吃了一頓。在市裡不同廠區,宋運輝不用表現出適合領導身份的老成,一手推自行車,一手牽著程小貓,兩人沿街溜躂,看市區夜景。
街上也有很多其他年輕人在溜躂,雙雙對對的,與宋運輝他們擦肩而過。
程開顏取笑宋運輝,「你看,滿大街只有你一個人穿工作服呢,最難看。」
「人長得好,披麻袋都好看,咱有自信。」宋運輝笑嘻嘻的。
「人家本來還想叫你去工人文化宮跳舞呢,哼哼,可你太難看了。」
「你看看,那麼熱天,滿大街人都穿沒袖子的裙子,就你最老實。本來還想帶你去跳舞,這下不敢帶了,怕帶壞你這老實頭。」
程開顏並不在意,笑道:「都是你那個美國小妹妹害的,現在全金州女孩子沒一個敢穿沒袖子的衣服,怕被人笑話。劉啟明到現在還為這事被人笑話呢。」
「噢,這麼嚴重?梁思申這個小鬼,前幾天信裡說她喜歡上一個金髮碧眼很有貴族氣質的男孩子。劉啟明另找男朋友沒有?」
「沒呢,反而虞山卿香得很,很快找了,很漂亮,化驗室的。小輝,你出國看到那些西德女孩怎麼穿呀?老外是不是穿很少?」程開顏並不是很喜歡提到梁思申。雖然自己不小心說出來,卻不願接了丈夫的話頭。
宋運輝笑道:「我才去多久,大多數時候都在工作,不過有些西德女孩晚上還真是穿得可怕,我都不敢抬頭看。北歐人長得高大,我在車間遇見…遇見…」宋運輝忽然想到什麼,呆立在路中兩眼迷茫地發傻。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呼之欲出,可又卡在一處無法明晰。是什麼?宋運輝絞盡腦汁卻想不出來。
程開顏看著奇怪,拿手輕輕騷擾,見宋運輝不理,便下死勁推他,卻見宋運輝眉頭一擰,「嘖」了一聲,「別煩,我想事兒。」程開顏聽了老大不樂意,他態度怎麼可以這樣?扭著嘴就「登登登」管自己走了。可走幾步發覺宋運輝沒跟上,賭氣不理,繼續走。走出好遠,才忍無可忍鑽進一條小巷偷偷回瞧,卻見宋運輝神不守舍地低頭慢悠悠走,根本就不知道或者不在乎她已經跑開。兩滴委屈的眼淚悄悄溢出程開顏的眼眶,他壓根兒就不在乎她。程開顏不知道宋運輝這是想起他在美國的小妹妹了,還是想到工作了,結婚半年來,她慢慢覺察出,好像對於宋運輝,她總是沒法成為他心中的第一位,他只有在工作學習之餘,才會看到身邊還有一個她。可等他投入到工作學習中時,他當她是透明,甚至如今天一般恨不得她自動消失。
可對於她,宋運輝卻是她的全部。
她看著宋運輝旁若無人地推自行車且行且思,好長一段路,都沒發覺身邊少一個人。她看著宋運輝慢慢接近她站立的地方,又慢慢從她面前走過,臉上卻似乎有了笑意。程開顏很想不喊他,就讓她自己迷失在市區,看他宋運輝怎麼辦。可她不敢,天太黑,路燈太暗,她怕,再說回去廠區還有好長一段漆黑的路。她只能在宋運輝背後委委屈屈含淚喊一聲「宋運輝」。卻見宋運輝做夢一下回過頭來,看見她就滿面春風地倒退著走回來笑道:「小貓,你怎麼鑽那兒了,晚上鑽小弄堂不安全知不知道。」
被宋運輝這麼溫柔地一關心,程開顏心中的怨氣一下沒了,可還是委屈,站在原地瞪著淚眼就是不挪窩。宋運輝走近才看清楚程開顏在流淚,忙道:「怎麼了?誰欺負你?還是哪兒摔著?」
「你!」程開顏憤怒控訴,「你要我不許打擾你,你把我丟大街上,你那麼不耐煩,你態度粗暴。」
宋運輝詫異地指指自己的臉,心說怎麼可能,他心裡對小貓那麼好。但看看周圍環境,想到自己很可能想問題想得出神忽略了身邊的程小貓,忙擱下自行車,騰出兩隻手擦乾小貓臉上的淚,握著兩隻貓爪子笑道:「我道歉,小貓,我想到工作了。剛好想出苗頭,很好一個主意…」
「不要聽。」程開顏賭氣摀住宋運輝的嘴,「你一工作就忘記我。」
「好好,不說。那兒有雪糕,我買一根給你,你等著我。」宋運輝飛快穿過街,買來一根雪糕,還真只買一根,他自己對甜膩膩的東西興趣不大。剝開紙,才交給程開顏,「這下不生我氣了吧?」
「革命同志沒那麼容易被收買。」程開顏嬌聲嬌氣說出的狠話沒一點力度,「沒完。」
「那你要怎樣?回家給你做鹽水棒冰吃?還是綠豆棒冰?」
程開顏這才微微笑出來,扭捏地道:「回去…我要坐你前面。」
不出程開顏所料,宋運輝一臉尷尬:「不好,回去路上都是我們廠的,讓人看見影響很不好。」
「就是要坐,就是要坐,否則我還生氣,誰讓你丟下我不管。」
「你說熱不熱啊。」
「不熱,騎起來風可大了。」
宋運輝環視左右,四顧無熟人,才勉為其難地將程開顏扶上前檔,簡直是羞愧難當地恨不得淨找沒燈光的路走。程開顏窩在丈夫懷裡,丈夫被她欺負了來,她早沒氣了,委屈也沒了,高興地舉起雪糕非要獎勵宋運輝咬一口。一會兒雪糕吃完,她微微側身,趁著夜色,抱住身後的丈夫,她心裡異常滿足。宋運輝最先就跟做賊似的難堪,很怕明天就傳出宋主任家小夫妻你儂我儂之類的風言風語,他年輕臉皮薄,在車間裡扮老成都來不及,怎麼可以被人看見與妻子當眾親密。可過一會兒,他也沉浸到幸福中,騎車的頻率緩下來,一臉都是笑意。
好在程開顏沒真為難他,快到廠區時候,她就要求跳下來,坐到後面,規規矩矩地坐,只是臉貼著丈夫的背。小夫妻都是笑瞇瞇的,話都懶得說了。
宋運輝第二天神清氣爽地帶著程開顏去丈人家過星期天。他還有點大人樣子,再說這是在丈人家,可程開顏沒有顧忌。程開顏的哥哥還沒結婚,看見妹妹妹夫一親暱就說他們這哪像是結過婚的,簡直是倆小孩辦家家。程開顏就說哥哥眼紅嫉妒,她哥哥沖母親告狀,反而挨母親說誰要你惹妹妹。宋運輝早已知道程開顏在家是最受寵的寶貝,早見怪不怪,由著他們兄妹兩個鬧。他珍惜這種吵鬧,如果上天給他機會讓他有再與姐姐吵鬧的機會,他什麼都願意幹。
丈人家很大,走進大門,地道戰似的全眼是小門。眼下程家已經搬到廠長樓,廠長樓外是空廓的綠地,樓裡是寬闊的樓梯和寬敞的房間,程家父母巴不得女兒女婿跟著他們住,熱鬧,但是女兒女婿都不願意,宋運輝是覺得不能總依附著丈人家,程開顏是想成天黏著宋運輝,獨門獨戶免受干擾。
程廠長天還沒全亮就去釣魚了,大約得等到十點左右才能回來。宋運輝回到自己家裡什麼都不做,到丈人家裡總不能那樣,他還是鑽進廚房洗菜收拾。程開顏現在當著小家,可回到娘家就圈著手啥都不幹。
把中午飯的菜都快準備好的時候,聽客廳傳來一陣喧嘩,好像是丈人程廠長回來。宋運輝濕著兩隻手探出腦袋一看,卻看到丈人與水書記一起拎著釣魚桿進門,說說笑笑的。宋運輝只得擦乾手迎出去,水書記見宋運輝,笑笑,卻對程廠長道:「他最沒心事,他生氣就跟我賭氣,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