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運輝「噢」了一聲,想到他以前的宿舍時代,尤其是尋建祥荒唐的那段過往。他如今還真是向水書記無限靠攏,把自己過去經歷過的不解和誓言都忘了。「工廠才剛起步,女工招用得少,也是個問題。看來以後化試、水處理等車間招工得有側重。」
大家都笑,這還真是一個大問題,沒住過宿舍的不會瞭解。一笑拉近距離,兩個青工終於肯開金口痛說生活的不便。萬變不離其宗,與八九年前宋運輝自己住宿舍時候沒差多少。唯一明顯的區別是,現在人對精神生活的要求更高。
飯後宋運輝回家去,想來想去,想不出措施怎麼改善單身青工們的精神文化生活。只在工作便條上記下一條,「餘熱蒸氣並不少,供應時間也沒設限,為什麼不能想法為飯菜保溫,體貼食堂就餐職工冷暖。」其他的,當年他沒想出來,因為他自己業餘生活忙得恨不得不睡覺,他無法理解別人為什麼可以無所事事,因此當年水書記佈置他想辦法,他想不出,現在自然也沒什麼招。看來,得佈置給團委好好研究。什麼時候也問問尋建祥的意見。
想到尋建祥,不由想到尋建祥要送他白賺錢的主意,不由好笑。虧他怎麼想出來的,還是朋友嗎。
但更想到,楊巡這傢伙真正精明。打個六折先期出租攤位,不僅把攤位租賃工作做在前頭,先套住那麼多攤主,保證自己新市場開業不至空空蕩蕩。更是拿先得的租金解決楊巡的資金缺口問題。六折,這個折扣確實大,可考慮減去一年期貸款利率的數量,和爭取貸款不容易所需花費的隱性支出,到頭來,楊巡真正給予先期租賃戶的好處也是有限。可就是因為這麼漂亮的六折,先聲奪人,生生吸引眾人的目光,引發眾人的極大興趣。楊巡想得出這主意,也黑得下心拿出這麼漂亮折扣,這個人,宋運輝想,真是個算計到極致的人才。
想當年才那麼小的時候,賣幾個饅頭,楊巡都能雞蛋糧票饅頭地不厭其煩地搗騰著,倒騰出比別人多的收入,何況現在,跌打滾爬那麼幾年,更應爐火純青。
因此宋運輝想到自己,想到剛才想出來的豐富職工業餘生活的招數,心想與其花巨資在生活區建設金州那樣的工人文化宮,電影院,還有什麼公園娛樂設施,並養上一大幫碎嘴子的老娘們一輩子,還不如把這錢花長遠點,乾脆把單身宿舍造到市區或者縣城去,讓社會提供多樣化多選擇的社會娛樂生活。這一想,豁然開朗。這思路,竟然還是楊巡間接點明。
楊巡沒想到宋運輝這麼晚還會給他電話,他摀住大哥大周圍擋住噪音,才能清晰聽出是誰打來電話,一聽是宋運輝,忙趕著朝清靜地方走去。「宋廠長,哈哈,這是我大哥大,以後你想到我小楊了,打這個,你就是在天涯海角,我也立馬飛到你身邊繞著你轉。」
宋運輝笑道:「正要問你,在市裡用這個信號好不好?我聽北京他們說,電梯內不能用,有些室內信號差,我們這兒呢?」
楊巡笑道:「看地方啦,有些信號強,有些信號差。我們食品市場辦公室那兒,好笑得很,我得拿個籃子把大哥大掛天窗上才有信號,放桌上根本不行。你們東海那裡更不行,一格信號都沒有。全市好多地方我都試啦,你們家那兒有三格,還算行了。我這工地上吧,白天信號差,晚上信號強,跟冷熱病似的。不過好用,誰找我都方便得很。宋廠長也要買一個嗎?」
宋運輝笑道:「不買,太貴了,用不起。你前兩天找我什麼事?」
楊巡當然知道宋運輝在說笑,笑道:「沒什麼,正好有朋友給我送來兩籮貢桔,我問問你在哪裡。聽說你出差,就直接送你府上了。呃,還有…宋廠長,給我個梁小姐的地址行嗎?我電話裡問她,她說了半天英語我記不下。」
「你…去美國?護照做了?」
「呵呵,不是,聽說國外過聖誕過元旦的,我給梁小姐寄些小玩意兒過去,謝謝她幫我找出建材市場的主意。」
宋運輝聽出楊巡醉翁之意,便道:「小梁的生活很不錯,要求也高檔,我們這兒的東西她可能看不上眼。我以前寄去的也只是一些書什麼的,其他在美國應有盡有。」
楊巡道:「我不求她喜歡吧,我得把感激表達出來,做人總得有來有往。」
宋運輝心說,呸,你楊巡又不是尋建祥,才沒那麼有良心。不過他還是答應,「明天我到廠裡給你發傳真,電話裡還真是說不清楚。我給你提個醒,小梁喜歡什麼和田玉啊珊瑚翡翠啊還有檀香沉香什麼的東西。」
宋運輝雖然提點了楊巡,楊巡也囫圇記下了,可等放下電話把囫圇記下的東西拿出來反芻,卻不清楚是哪幾個字,只有檀香好像有些印象,還在北方時候,戴嬌鳳有一陣子喜歡買噴香的上海產檀香皂。可那麼高檔的梁思申不會看上一塊錢還不到的檀香皂吧。楊巡都不知道問誰去才好,但總糾纏著宋運輝問到底,卻是不大敢的。
楊巡當晚就在工地上到處打聽,終於從一個師傅級的木匠那兒打聽到一種叫紫檀的名貴木頭。老師傅亮出他的木工刨子說,他刨子上的木頭是老紅木,是拆了以前木器店收來的老傢俱腿做的,老紅木做出來的刨子不開裂耐磨損,全市都找不出第二把,可這老紅木比起紫檀來,還是差了幾個檔次。老師傅說,他聽他以前的師傅說起,解放前,那是要做大官做大老闆的人家才用得起紫檀做的傢俱。楊巡一聽,心說就是它了,肯定就是紫檀。梁思申那樣的人物,這種做刨子的老紅木怎麼看得上眼,肯定只看得上當年大官大老闆用的東西。在木匠老師傅的指點下,楊巡打算全市尋找紫檀。
楊巡想不到,從小見慣的木頭竟然有如此廣闊的天地。楊巡純粹是因為交易中不上當受騙的本能而鑽研了幾招,賣得一隻漂亮的紫檀梳妝匣。他照著師傅的傳授給紫檀上光打蠟,可對比著寶光流動的紫檀,看那修點斑斑的舊玻璃鏡子,實在是如美人臉上落下一個蒼蠅屎,出奇的難看。他趕緊找來一塊全新鏡子玻璃,叫人精心鑲嵌了,這才讓梳妝匣完美如新,他襯墊妥當將此物航空郵寄了出去。連郵局檢驗的也都以為是新貨。
宋運輝到第二天上班稍微空閒時候,才打電話給雷東寶。雷東寶接起電話就說,「你最近哪那麼忙,早上才給你一個電話,你秘書總算不說出差說開會,不是避著我吧,啊?」
宋運輝本來還想著雷東寶要怎麼跟他說話,他又得怎麼跟雷東寶說話,一聽這個開場白,心說糙有糙的好,一顆擔心全放下了。「呵呵,昨晚才出差回來,給你電話你沒在家。最近好不好?」
「好,完成一大心事,總算背一屁股債又活過來了。可這幾天睡不安寧。」
「虱多不癢,債多不愁,你又不是第一天背債,一百萬和一千萬有什麼區別,再說負債的是小雷家,再還不出,銀行也不至於拿塊橡皮把你們小雷家從地圖上抹了,你更沒事。愁什麼?」
「我…做了件事,我問了其他人,可這問題不好亂說,其他人我也不信。我對這事吃不透,晚上就睡不好。我得找你商量。」
宋運輝看看手錶,他緊接著還有個會,只得不由分說地道:「你來一趟吧,電話裡沒法說清楚。買好車票,給我個電話,我派車去接你。」
雷東寶放下電話,心裡感覺怪怪的,好像電話那端的宋運輝非常陌生,不是那個他看著長齊鬍鬚的熟人。但雷東寶並沒太在意,承認肯定是自己難得的小心眼,對著宋家心虛。回頭拎起隨身小包,取了些錢就投奔火車站去。他也沒給宋運輝打電話通知是哪個班點,他又不是嫩秧子,出差多了,還需什麼人接送?
但到了東海廠,雷東寶終於動怒了。先是在大門口被攔住,然後出來個自稱秘書的人,把他送到廠外東海招待所入住,然後他等,等得不耐煩睡上一覺,醒來還沒見宋運輝。卻見桌上添了一些水果點心。宋運輝一直沒露面,也沒打算送他去宋家。
從下午一點一直等到五點鐘,終於外面走廊一陣喧嘩,雷東寶所在的門被敲響。雷東寶沒動,坐沙發上抱手臂看著。但沒一會兒,門被鑰匙從外打開,毫無疑問,這是宋運輝的地盤。宋運輝料到雷東寶生氣,見此情形只得陪笑道:「大哥,開一下午的會,讓你久等。走,我們去吃飯。」
宋運輝一開口,雷東寶便無法再生氣,人家嗓子都啞了,可見是真忙,他還怎麼說。他起身,問一句:「你家還是飯店?」
宋運輝略帶尷尬:「都錯,招待所。我已經跟家裡電話,晚上不回去了,陪你說話。」
「好,開始拿我當外人了。」
「這話說的,該不會是跑那麼遠路,專門尋上門來找我茬吧?要真拿你當外人,剛才開會間隙說什麼也拿上廁所做借口出來跟你照個面。大哥,這邊。」宋運輝伸手拉了一把,將雷東寶攔向餐廳,「我爸媽那兒,年紀大的人頑固,你就別計較了。等下開顏會來,我讓她早一步下班,應該快到了。」
雷東寶到底是有些遺憾,運萍父母拒絕他。「你到底什麼會,這麼忙?」
宋運輝笑笑,等餐廳負責頭目歡迎如儀完畢,兩人坐下,他才道:「銷售工作總結檢討會。說白了,罵人,廢人。有些人過慣計劃經濟日子,對於我的走出去找上門戰略貫徹不力,幾個老的照樣過著等客上門的清閒日子,還真給他們等到不少客,可是價格不行。我今天跟他們落實新考核制度,他們急了,急有什麼用,做不到就下。」
雷東寶奇道:「你們國營還有下來的?」
宋運輝笑道:「下還真有點難,體制問題,只能折中一下,級別還掛著,工作不讓負責。這幾天已經有兩個副處級的讓我發落去做普通科員。我們廠新,包袱比較小,歷史負累也少,我已經申請上頭,試點靈活管理機制。我想農村包圍城市,改造工作一個部門一個部門的推開,方便我親自插手。銷售部門的試點,還請教了楊巡這個專門做倒爺的,還真收穫不少寶貴經驗。大哥,來這兒吃點海鮮,我讓他們給你準備的。」
「都照著你說的做?你們廠長不說話?」
「我現在是正職。」
雷東寶看著宋運輝,咂舌道:「坐衛星咧。到底還是你讀書的,升得快。霍,開顏,你好。你怎麼越活越小了?一點不像廠長夫人。」
剛進來的程開顏聽了只會做鬼臉,說雷東寶現在胖得跟貓貓玩的皮球一樣圓,宋運輝一邊兒大笑。他還想教雷東寶吃一種小小的螺,可惜雷東寶嫌煩,盤子轉給程開顏,自己吃肉多的。宋運輝也沒勉強,他罵了一下午的人,影響胃口,喝水多於吃菜。
雷東寶稍微填飽,就開始說他在小雷家推行的新政,以及推出新政的原因。宋運輝聽著直皺眉頭,連連搖頭。雷東寶把事情講完,問道:「你什麼意思?我們縣原書記…喏,老徐後面那個,他說行。」
「他說行,你為什麼還睡不著?說明你心虛。」
「我為什麼要心虛?小雷家天下哪樣不是我掙出來的?我拿百分之十,小雷家誰敢說一聲不?!」
「你不心虛你為什麼睡不著?你吼大聲說明你外強中乾。」
「宋運輝!沒人跟我這麼說話。」
程開顏忙小聲道:「你們小聲點,又不是在家裡,這兒都是小輝部下,吵起來多沒面子。」
宋運輝拍拍程開顏的手,道:「不擔心,面子不是靠維護出來的,面子是靠平日裡一點一滴做出來的。」
「對。」雷東寶附議了一聲,但隨即領悟,宋運輝這話側面嘲諷了他,他氣道:「四隻眼的賊陰險。你說我做錯啥了?」
宋運輝道:「你這麼做,明顯是挖公家牆腳,經不起調查論證。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是交給人一個大大的把柄,萬一有誰要抓你一下辮子,你麻煩很大。可你這個人,又不是楊巡那樣千伶百俐能把方方面面都擺平的。你表面風調雨順,可你心裡最清楚,這事情麻煩不小。」
雷東寶不耐煩地道:「我哪天不是給人抓辮子,可都平平安安活到今天。」
「不錯,我還參與過一次。可以前你都是為村民謀好生活,村民會扛起鋤頭跟你幹,現在呢,誰會跟著你對抗上面組織檢查?你要真是個黑得下心的,多拿就多拿了,小人坦蕩蕩,不會晚上睡不著覺,可惜你不是。」
程開顏聽丈夫硬是把「君子坦蕩蕩」給改成「小人坦蕩蕩」,忍不住低頭悶笑,挨了宋運輝桌下一腳。雷東寶卻是沉默了,他心裡其實一直清楚,可是不肯承認,這回終於被宋運輝點破,他無法矇混下去。宋運輝看著雷東寶,讓雷東寶考慮會兒,才道:「清楚你錯在哪兒了吧?」
雷東寶大聲道:「我沒錯,誰能否認我在小雷家的貢獻?我拿這些個份子誰敢不服?我還拿少了。」
宋運輝冷靜地道:「理是沒錯,可人心肉長的,肉長的怎麼講理。你自己都內疚得睡不著,你說村民瞭解真實內情後怎麼想?別自欺欺人。拿出辦法來,有錯改錯。」
「小輝,你銷售會議還沒開夠,拿我當孫子訓?」
「迴避解決不了問題。我旁觀者清,我看你前面兩條道,一條道是你維持現狀,睡不著沒什麼,幾天過去熬疲了,照樣睡好吃好。另一條道也不是要你學士根,而是讓你的雷霆公司真正賺錢,而不是刮三個實體的錢肥雷霆公司,這樣分來的錢你拿著心安理得。」
「就算我願意,紅偉他們不答應。你想過沒?」
「那都是看你的態度,你看看我,我拿的有紅偉他們多?不一樣沒日沒夜的?機關那麼多幹部,誰不是拿一點點工資?」
「你少給我說大話,你是你,別人是別人。你開著公家車子,吃喝都是公家,你還要什麼錢?」
宋運輝火大:「你這麼說,我沒法跟你說了。你當我什麼人。但我再說一句,算是廢話。作為一個集體經濟的領頭人物,如果你先貪財,如果你失去你的信念,如果你沒有一點犧牲精神,你那個集體經濟將很快缺乏向心力,很快土崩瓦解。」
雷東寶對於宋運輝的話領會一半,大聲駁斥:「我哪裡貪財?我問你,多勞多得對不對?」
宋運輝悶在那兒,無法再說:雷東寶完全無法理解領導的藝術。程開顏見兩人吵架一樣,一直想勸他們冷靜,這會兒才有機會插嘴,自然不便偏幫丈夫,打個圓場:「多勞多得當然對,國家說的。」
雷東寶卻道:「我不是問你。」
宋運輝歎一聲氣,道:「理是沒錯,可人是講理的嗎?人要講理,那管理就太簡單了,跟一加一等於二一樣簡單。」
雷東寶道:「好,既然沒錯,我就做到底。誰要跟我不講理,我打也要打得他講理。」
要是換了別人,宋運輝早就話不投機半句多,可對著雷東寶,他走又不能走,說又說不通,只能坐那兒生悶氣。心說既然堅持自己沒錯,那還辛苦跑來這兒問什麼。程開顏見氣氛那麼僵,只敢小聲跟丈夫道:「我吃飽了,回去哄貓貓睡覺去。」
宋運輝看看雷東寶,叫服務員去叫來小車班值班的,把程開顏送走。
這邊雷東寶一個人時候緩下勁來,等宋運輝回來,就道:「你說服我啊。」
宋運輝被這話驚得兩眼滾圓,奇道:「我為什麼要說服你?」
「你是我親戚,你既然說我有錯,你拿出理由說服我。」
要是換作別人說這種話,宋運輝一早拍案而起,這不是調戲他嗎。對雷東寶他也想拍案,可終是忍住。也懶得說話,悶頭吃菜。雷東寶卻不想放過他,一疊聲地要他說。宋運輝心裡真疑問,當年姐姐是怎麼對付雷東寶的。宋運輝也有耐心,不說就是不說。
兩人吃飽回到房間,雷東寶坐下就道:「你剛才一直跟我拗勁,我知道你大領導不方便在手下面前服軟。現在我們兩個人,你說吧。」
宋運輝歎口氣,疲倦地道:「你只要相信我是為你好,你就相信我的話。但我的話是不是有理,這件事上面我們兩個站的立場不同,看出來的理由不一樣,你不用一定要我說服你。就像以前我爸讓人批鬥,批鬥的人心裡認為他們佔著理,他沒錯,可我們一家不那麼想。理沒有絕對。大哥,你有你的理,我不是你上司,沒法讓你服從我的理,我說再多的理你也不會認同,白說。你若是勉強因為我是誰而相信我的理,照著我的理做,你心裡彆扭著,你也做不好。你說呢?其實我該說的理前面都已經說了。我再講一點我的經驗,任何有關錢財分配辦法的改動,都不能太激進,不要一步到位,否則一定會引起極大反彈…唔,就是那些沒得到好處者的極大反對。你們小雷家分配方式這回的改變,步子跨太大了,是質變。」
雷東寶聽宋運輝繞來繞去說了半天,道:「你到底什麼理由?」
宋運輝愣了一下,道:「你不是一直睡不著地在愁嗎?你愁的還不是集體資產讓你們挖牆角,你擔心名不正言不順嗎?就是這個理由:集體資產,不能擅自轉為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