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小雷家幹什麼?繼續禍害?到一定規模後,他不是管小雷家那料了,他該被歷史拋棄。我看你現在傳染病了,這麼簡單的問題你還沒看清?你現在只有一件事能做,給東寶留條後路,讓他有地方投奔,其他沒了。」
「外公能不能下去跟小雷家的幾位大員談談?」
「去幹嗎?醫死馬?我才不幹那蠢事。你趕緊打發了他們,找輛車帶我四處看看,別白來一趟。」
宋運輝只好放棄,他打電話要賓館派一輛車,寫下地址,讓司機趁天還亮,帶外公、可可、小王、保姆去幾個地方轉轉。他則是下樓與小雷家四個聊天。至此還有什麼可聊?宋運輝也沒了幫忙的信心,他不信失去民心的雷東寶能有本事力挽狂瀾,再度帶領小雷家村民絕境逢生。但既來之,則安之,他還是找話題與眾人談了兩個小時,又一起吃頓飯,才親自送他們幾個上車離開。
宋運輝回到自己房間,單獨想了半天,越想越燥熱,將窗戶打開透入冷空氣。他在寒冷的窗口站了好久,才回身給正在海南度假的韋春紅打手機。他告訴韋春紅,雷東寶可能會在小雷家呆不住,他要韋春紅做好最壞打算。
韋春紅大驚,「為什麼?又是坐牢?」
「我今天到小雷家,情況不樂觀,坐牢不坐牢還是次要,最嚴重的是眾叛親離。」
韋春紅失色,「宋總,你說這話要負責任。」
「我負責任地建議你,轉移所有財物,靜觀其變。我對大哥已經沒有建議了,你可以轉告他,他沒處去可以找我。」
韋春紅無法抑制內心的驚慌,問:「這麼嚴重?有這麼嚴重?」
「對,你好好考慮。你任何選擇我都會尊重都會接受,但希望你跟我打個招呼,讓我有所準備。」
韋春紅聽著那邊掛斷電話的「嘟嘟」聲音,一直倒吸著冷氣沒辦法接受宋運輝所言。
但外公說他打草驚蛇,弄不好韋春紅就此捲鋪蓋離開,雷東寶落個人財兩失。宋運輝覺得韋春紅應該不會離開雷東寶,當年雷東寶坐牢時候韋春紅的表現讓他印象深刻。但他也不知道韋春紅這次會如何選擇,無論韋春紅怎麼做,他相信自己言行一致,都能接受。只是,心中則是最希望韋春紅別離開雷東寶。
外公卻不管宋運輝心不在焉,拖住宋運輝就道:「你好像在老家是個名人嘛,問路只要提到你的名字,十有八九不會落空。你家那房子是你工作後造的?」
宋運輝應聲「唔」,轉頭先對付可可的糾纏,良久才又回答一句:「我出錢,大哥代我去世的姐姐出力。」
「你那時候工資夠造房子?」外公驚奇道,「現在工資反而少得我都替你叫屈。」
「我自己造肯定不夠,揩大哥的油。不過那時候出國一趟省下來的生活費兌換成人民幣,數量可觀。」
「那倒是,以前國內外生活水準相差巨大,有錢先修祖屋,這想法倒是鄉土。」外公在宋運輝背後瞇起眼睛,冷不丁問一句,「你當年在那麼個偏僻農村,心裡的理想是什麼樣子的,今天的發展在不在理想之內?走到外面後,有沒有忽然發現以前的理想全部很可笑?」
宋運輝被外公問得一愣,定下心來回想。但得再仔細看外公表情,確信外公問題之後沒有陷阱,才道:「還在農村時候的理想很狹隘,書本教育多少,我的思維空間也就多少,我家庭成分不好,當然不敢奢望能有今天,那時候理想是做個科學家。當時想只要好好讀書逃出去。」
「不過我聽思申說好好讀書對你來說是奢侈的想法。」
「好在恢復高考了。那時候坐著火車去上學,火車輪子滾一圈,我的眼界擴一圈,到了學校更是被那些有經歷的大同學和紛至沓來的信息打得眼花繚亂。大學四年就是海綿一樣的吸收知識,以期跟上大同學和城市同學的腳步,腦袋裡的想法被快速發展的社會裹挾著巨變,經常在現有認識上確立一個理想,卻很快被下一波思潮否定。畢業後社會正等著我們去創業,忙得都沒時間想太多。等到一定程度,更多是回顧總結,展望未來,再也不會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外公聽了點頭道:「我也說,哪來那麼多理想信念,我當年戰亂時候最想的是活命保本,除了漢奸什麼都可以做。媽媽的,所以說能堅持理想信念到成年的人都是蜜水裡泡大不知世事艱難的幸運兒。以後再看思申一把鼻涕一把淚,我啐她。你以後也不許寵著她,養個好高騖遠的老婆,你累不累?」
宋運輝不同意,道:「自己辛苦,不希望再看到親人重蹈覆轍。做男人的有能力讓妻兒享福,算是本事吧。可惜我的收入跟不上思申的開銷。」他至此才明白外公為什麼問他這麼古怪的問題,外公從來只關心自己,即便關心他,也不可能關心到心裡去,交流思想還是第一遭,原來是為思申。看起來老頭子不聲不響地挺在乎外孫女。
外公道:「你這想法老派,我喜歡老派男人。不過別矯枉過正,養出一幫不事稼穡的寄生蟲來,可可的教育我得盯著,你才脫貧,不懂高深教育。思申自己還是小孩子,小孩子帶小孩子晚還行,教育?呸!」
宋運輝哭笑不得,又不便揭發外公養出兩個大好兒子,至今有家歸不得,只得道:「外公經常當著可可面非議他媽媽,應該不是好教育。」
外公老臉一紅,「你別管我,你還是教育你那好大哥去,想辦法怎麼給他自己在小雷家留條活路。你千萬別妄想通過你那些官朋友拉東寶過這一關,不過我相信你不會笨到沒救,搭上自己得來不易的地位。」
宋運輝不死心地問一句:「真沒希望了?」
外公道:「你腦袋還正常吧?」
宋運輝訕笑,「此一時,彼一時也。時勢造英雄,時事毀英雄。」
兩人議論的當兒,一車回家的小雷家四個骨幹卻是各懷心事。尤其是士根,更不可能在這幾個人中間隨便說話。但快到小雷家時候,正明卻開口了,「你們有沒有看出,宋總到賓館後態度有變化?」正明說完很久,見大家都不答話,就點名道:「小三,你說士根叔的三點是不是對宋總影響很大?」
小三不敢亂說,但又不能不答:「我光顧著開車看路,沒怎麼留意。」
正明輕「哼」一聲,又對紅偉道:「紅偉哥,看了宋總的變化,我很擔心。本來…我是把宋總當救星…以前小雷家最難時候,靠宋總提攜才活過命來。這回我看他後來吃飯說的話都是繞圈子。」
紅偉斷然道:「那是因為宋總還沒跟書記談話,我們算什麼,他跟我們拍胸脯拍錯地方。」
正明道:「也是,你看我心急的,眼看一根救命草在眼前晃,心急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抓住再說,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這角色。士根叔,還是你最有資格,老資格,沒說的。」
士根卻是在黑暗中閉目打盹,一言不發。該說的他都倒給宋運輝了,從宋運輝的態度,他看得出宋運輝比這一車其他三個都明白,他倒是看不出宋運輝前後態度的變化,估計那是正明杜撰,宋運輝不是那麼膚淺沒城府的人,顯見正明別有用心。他絕不會敷衍正明遞來的探詢,正明是什麼貨色,他旁觀幾年更看得明白。小雷家落在正明手裡,更沒他的好。
紅偉也煩正明,見車子拐上村道,不得不抓緊時間道:「今天與宋總的談話,我看局限我們四個人小範圍知道,都別傳出去。」
小三立刻答:「我有數。」其他兩個都沒回答,紅偉也不好強求。
但小三回家卻是好好琢磨正明車上說的這幾句話,再琢磨紅偉與士根的態度。心裡越發感受到雷東寶的權勢猶如比薩斜塔,岌岌可危。
紅偉回到家裡也是回想宋運輝的態度,但他想來想去,宋運輝除了將方向盤交給小三之外,看不出態度有什麼變化,可是又不能由此認定正明沒看出什麼,他又何嘗不是擔心得恨不得宋運輝當場表態,他自己也很失望於宋運輝的態度一直模稜兩可。
紅偉想來想去,走出家門,站在寒風中對著這一溜五幢與眾不同的房子發呆,過去的四大金剛,如今還剩兩個。期間有人來了,有人走了,走的人都是讓人如此遺憾。但是他無力改變雷東寶的決定。原以為今天宋運輝終於肯來,會是小雷家的轉機,他沒想到雷東寶知道宋運輝來而喝醉,純粹是故意。書記為什麼故意迴避誰都看得見的救命稻草?
紅偉皺眉看著白天被宋運輝敲碎的玻璃窗,不甘心機會就此錯失,他從家裡搬出來凳子,撥開插銷跳進屋進去。屋裡鴉雀無聲,紅偉驚異一下,忽然意識到,雷東寶如雷的鼾聲呢?他輕手輕腳地摸上樓去,才到臥室門口,就聽乾澀聲音道:「幹什麼?小輝走了?」
紅偉下了一跳,道:「宋總回賓館了,書記剛醒?哪兒開燈?」
「不開。你們說些什麼?」
「宋總只問我們一些雷霆存在的問題,他可能有話只肯跟書記說?」
「他不說,你們也不問?」
「宋總架子大得很,正明看見他都兩手自覺放腿上,跟幼兒園孩子似的,誰敢亂問?」紅偉說話時候,自己摸出手機撥打宋運輝所住賓館電話,卻不料被雷東寶伸手將手機搶去。紅偉奇道:「書記,你真不想見宋總?」
雷東寶不語。黑暗中,紅偉看見雷東寶好久不眨眼睛。「書記,多個幫手多條路。」紅偉不知道雷東寶究竟什麼想頭。見雷東寶依然長久不語,紅偉火大了,「書記,宋總請王老先生,老老少少專程來一趟不容易,為此他明天得耽誤春節後第一天上班。你不說別的,起碼見個面請頓飯,盡個道理。他們明天早上飛機,你說吧,你想不想明天早上六點醒,送送他們。你要相送,今天不管多晚過去一下最好。你要不送,你這個親戚從今算沒了」
雷東寶沒料到紅偉捅出他急欲迴避的話題,他終於開口,「我家的事。你少插手。」
紅偉不依不饒道:「宋總早已跟你不是一家,你們關係跟宋總和我一樣,只是朋友。我幫宋總問你,你到底見還是不見?做人不能對不起朋友的好意。」
雷東寶翻身而起,炯炯雙目盯著紅偉,即使在黑暗中,紅偉都能感覺到其中之壓迫。「不見。」但是雷東寶無法說出理由,他旋即又鑽進被窩。他有些被動地希望紅偉趕緊離開。
紅偉卻追著問:「書記這麼對待朋友?」紅偉終究不敢用小雷家的安危來擠迫雷東寶,怕雷東寶臊了翻臉。
「給我拿點吃的來,快。」
「書記是對朋友說話,還是對下級說話?」
雷東寶被逼得躺不住,摸出手機一把塞進紅偉懷裡,道:「你看著辦吧。」
紅偉看看雷東寶,稍作動搖,旋即穩定心神將電話撥打出去。很快接通,但沒人接,紅偉讓總機轉接到王老先生房間。果然是宋運輝接聽。「宋總,今天這麼累還沒休息?有個人倒是睡醒了…」
「紅偉哥,多謝你今天一直幫忙。大哥就在你身邊?」
「是啊,書記不知道你賓館電話…呵,你看我廢話這麼多,我讓書記接聽。」說著趕緊將電話塞回雷東寶手裡。
雷東寶無奈接了手機,耳機裡卻傳來宋運輝並不客氣的聲音:「大哥怕見我?」
雷東寶沒想到一向對他說話婉轉的宋運輝來個黑虎掏心,但他既然已經接了電話,也就硬撐著場面,不知不覺又坐了起來,「對,這兒的閒事你別多管。多大的事兒,讓你大忙人操心。」
雷東寶沒想到電話裡傳出的卻是外公的聲音:「我不忙,但我瞭解情況後也不想為你操心啦,看起來你還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沒救,乾脆不給我們添堵。東寶啊,最後一句忠告給你,趕緊安排個接班人,你啊,這麼胖的人多的是病,借口來上海治病住院吧,以後雷霆的事與你無關。別等大夥兒明白過來撕碎你。」那邊外公拿著分機說完,就把電話擱了,因他知道宋運輝不會跟雷東寶說得那麼直接。他搶著說了,省得看宋運輝磨蹭,他眼睛出血耳朵生繭。他擱下分機,對宋運輝道:「違心的話易說,肆意的話難說,難說的話我替你說,急病用猛藥,你不用謝我。」
「你這幾乎是休克療法。」宋運輝不置可否。因電話那端的雷東寶一直沒有出聲。
雷東寶果然被外公的話打擊,但想了會兒,卻道:「王老先生也有看錯時候。這兒不比別的工廠,這是小雷家村,村裡大多數人是不出五服的親戚。打斷骨頭連著皮,這邊的人只要我一聲令下,立即抱成團。」
「你不要自欺欺人。我已經找紅偉、士根、正明、小三談話,看來不是雷霆沒救,而是你沒救。你在,以你的經營思路,雷霆一定沒救。你不許忠言逆耳掛斷我電話。」
「他們說什麼?士根懂什麼?」雷東寶焦急,一點都沒感覺身上只穿一件棉毛衫,室內天寒地凍。
「大哥,你有局限,這麼大規模企業不是你能掌控的。你的文化程度跟不上,你的學習能力跟不上,還有你的觀念更新也跟不上…」宋運輝不知不覺也跟著外公下了猛料,但他終究不如外公的生猛,「該是你放手的時候了…」
但是雷東寶聽不下去,將電話塞回紅偉手中,自己跳下穿衣,衝去衛生間。
宋運輝聽到紅偉的聲音響起,不得不中止:「紅偉哥,大哥十幾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紅偉也無言以對,他不知道兩兄弟電話裡說了些什麼。可是雷東寶這樣態度,他無可奈何,只有放棄,頹然看著雷東寶出去的方向。
雷東寶沒想到宋運輝這種時候嚴厲指責他,將他編派得一無是處。他當初坐牢時候就感覺宋運輝有否定他的嫌疑,當初就有指揮他的意圖,被他抵制了。但這回是了,他不過是遇到點困難,好了,宋運輝又急著跳出來說他不適合。他都懶得說,他不是今天才空投到小雷家。他自己打造的企業,他跟不上?笑話。他最清楚自己的雷霆,如果不是出口受阻,什麼事都沒有。但雷東寶沒話跟宋運輝說,誰讓他總是倒霉時候被宋運輝逮到呢?他不想再說什麼,就跟過去在牢裡一樣,不解釋,事後做出來就是最好證明。
但雷東寶心裡隱隱感覺到,其實宋運輝與他那個妖精老婆差不多本質上是否定他這個大老粗的。否則宋運輝怎麼會說出他文化程度跟不上的話?還說他學不進去,但他的腦袋是大糞塞飽的嗎?雷東寶的自尊非常受傷,摸出香煙點燃,也不回臥室,開燈下樓找吃的。
紅偉見此,現在很能理解千里迢迢飛過來的宋運輝的心情。
走下樓梯,紅偉見雷東寶從堆滿禮物的八仙桌上拎出一包什麼餅,拆開來吃,雷東寶還問紅偉要不要,紅偉搖頭,他哪裡還有心思吃零食?他有點想開門離開,但終究沒走,從雷東寶的煙盒裡抽支煙,點上坐雷東寶對面悶吸。
雷東寶三口兩口吞下幾隻餅,搖搖熱水瓶沒熱水,隨便接了一些自來水喝下。雖然吃得不舒服,可好歹算是打發了飢餓。當然,生水喝進肚子總歸是不舒服,尤其是在這種天寒地凍的天氣。他見紅偉不肯走的樣子,只好問:「你晚上和小輝吃的?」見紅偉點頭,跟他賭氣,他心裡反而好受,「小輝他自己公司沒事了?那麼閒?」
紅偉替宋運輝不悅,道:「我問了,他們公司出口更麻煩。國外現在不承認人民幣的匯率,國內銀行又匯率不變,他們又是進口原料又是出口成品,每次報價都要再三討論,很影響利潤。」
「他們不怕,他們大國營有國家抱著,要錢給錢,要政策給政策。」
「聽說現在也沒了,現在一邊喊國企深化改革上面不給錢了,一邊喊做好下崗工人安置工作,國家看來不抱了。宋總說他公司算是有名的效益好,因此這回匯率動盪,中央來人先到別的公司調研,最後才到他的公司,看了之後好像說東海公司都勉強,看來需要調整政策。宋總說政策總是會有的,國家不會扔下出口創匯企業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