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有人還在對按揭將信將疑,琢磨不透,報紙上還在大力宣傳按揭的好處,鼓勵熱愛儲蓄的人們透支未來的錢提前購置現在的好生活,柳石堂卻毫不猶豫新潮地選擇了按揭,而且跑通路子拿到最低的首付。他不是沒錢,但一則他正在兒子面前裝可憐,二則他一向認為錢一定要流動才能生錢,絕不能將大量的錢困在無法生息的固定資產裡。國家去年新推的按揭辦法真是合他心意,要不然他將房子買下後,准轉手將房子換三年抵押貸款。
柳鈞則是將最多的時間花在說服女友,相約一年,相約電郵傳書。可是女友根本不相信一年之後還有感情,女友對他的一年之期充滿焦慮,柳鈞再詛咒發誓都沒用。歸期一拖再拖,柳鈞購買的一些測量儀器早已委託物流送到老家,他卻是遲遲拖了二十天,才與女友依依惜別。
柳石堂親自去機場接柳鈞。接上兒子的柳石堂還不急著回家,先得意地帶兒子到去年克林頓剛光顧的綠波廊吃了一頓晚餐,又在國產五星級賓館錦江住了一夜,他不能虧待兒子。第二天才啟程回家,一路亢奮得沒閉過嘴。柳鈞最先還勸爸爸悠著點兒身體,可爸爸說見他回來比吞人參果還靈,他心說,爸爸哪是得小中風,簡直是甲亢。
下車,柳石堂就將兒子送進滾燙裝修出來的新房子——所有的木器都還沒上漆,傢俱只有臥室裡的一套,倒是柳鈞小時候用的鋼琴已經安置在客廳。他有自知之明,兒子絕對不能跟他住一起。要不然,別說他沒自由,兒子也恐怕不到一年就得再次落跑。
父子倆有史以來第一次以成年人的身份對面而坐,討論屬於成年人的話題。柳鈞手上拿著的是前進廠目前幾單生意意向。他粗粗看下來,奇道:「為什麼都是出口生意,我記得以前大半是國內生意。」
「你肯定還記得我一年到頭在家時間不到兩個月,其餘十個月時間,三分之一在談生意,三分之二在追貨款。內貿難做,回款太難了。不僅回款難……我們乾脆一邊談工作,一邊我隨時介紹國內情況給你。內貿還有一個問題是所需流動資金多。不像外貿是做訂單,訂單確定,信用證過來,我把信用證拿去銀行換貸款,自己幾乎不用出流動資金。內貿不一樣,做內貿的流動資金在原料採購上壓一塊;採購來的原料在生產中又要壓一塊;成品庫存還得壓一塊;最後是貨款壓一大塊。最後這麼算下來,流動資金得是月銷量的三倍才能維持正常運轉,這種流動資金要求有幾個吃得消。換你會選擇外貿還是內貿?」
柳鈞漸漸將眼睛從紙面轉向爸爸,連連點頭。「這幾年我總看報紙上說,市場在哪裡,工廠搬去哪裡,全世界都在覬覦中國的十億消費人口,許多企業投資中國,還以為國內的公司更應該得天時地利人和,沒想到……」
柳石堂心裡滿意自己的表現,臉上愈發雍容大度,「沒做過嘛,當然不知道。可是手頭這些單子我又吃不下……」
「很簡單啊,我們兩個車間的加工能力足夠了。」
「問題是沒人做啊。老一輩的技術再好也操作不了那些新設備,學都學不會,我也學不會。我招了幾個中專生專門去學線切割編程,等他們學會,做熟,沒幾天就飛了,我連培訓的本都找不回來。」
「你是不是工資出得太低?設備問題不大,整個工廠只要有一個人會就行,其他都是傻看設備的。說到底這種入門級數控設備跟傻瓜相機一樣,簡單得很。」
柳石堂大掌一拍,「就等你這句話。別人家都是送自己的兒子侄子外甥去培訓這個編程,偏偏我們柳家只有你一個兒子,我只好請外面人。但再高的工資沒法給啊,總不能比幾個老技工高吧,總不能人工費用太高吧,你看這些報價,我做一個都沒幾分毛利,拿什麼發高工資。我只有看著他們飛走。去年市道緊,乾脆停著。既然你來了,我們趕緊把這幾單的樣品拿出來跟外商去談,談下來立刻開工,先把所有費用轉出來沖平。你一邊幫我轉起來,順便看市面上缺什麼,給我開發幾個新產品。」
「那要是我不回來,你又沒錢請人開新設備,廠子是不是就一直開不起來了?」
「哪會,市道總有變好的時候,那時候利潤一高,我出人工費就不費勁了。人家別的大廠怕停,我這兒又不怕停,我沒一分錢貸款,廠房設備都是自家的,擔得起,只有稅務恨沒法刮皮。」
柳鈞更是聽得眼花繚亂,「那你不需要付停工時的工人最低工資?不替他們交保險什麼的東西?」
「我又不是國營企業,我這兒當然是做一天給一天工資。你放心好了,市面上多的是人……」
「就是找不到能用的人。爸,你不能再走這條老路……」
「爸也知道,但爸爸的思想已經跟不上,現在該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
柳鈞一點沒意識到老爸就這麼七拐八彎地將擔子撂到他的肩上,也一點沒意識到這擔子豈是一年可以完成。他只是聽著爸爸所說非常扭曲的現狀,氣貫長虹地想到,需要他施展的地方實在是太多太多,不僅僅只是技術。
父子倆談到很晚,柳石堂賴到實在沒辦法才走,給兒子留下嶄新的捷達車鑰匙和一隻新出的諾基亞手機。還吩咐兒子不用做家務,以後每天自有傅阿姨上門打理。
錢宏明中午接到姐姐電話,要他晚上見面說話。他不知道姐姐忽然找他有什麼事,晚上回家做好飯菜,與妻子一起吃了,就獨自急匆匆趕去姐姐家。見到姐姐他先本能地留意了一下臉色,見姐姐臉色平常,才放下心來。進去裡屋見過父母,兄妹兩個關門談話。
「跟你商量件事兒。市一機準備整個搬遷,騰出來的地打算開發房地產項目。郝姐今天跟我說那項目主管讓她過去管銷售,她想拉我一起去。我問你,申寶田和楊巡那兩個人口碑怎樣。」
錢宏明自然不敢怠慢,想了會兒,慎重地道:「兩人目前在本市都是有頭有臉的人,楊巡是外地來的暴發戶,申寶田是上市公司,口碑也更好些。關鍵是看他們有沒有這個財力把那片地開發起來,聽說他們兩個買那廠差點傾家蕩產,欠了銀行好多貸款。」
錢宏英笑道:「你就直說吧,我能不能去那兒。」
錢宏明也笑:「姐心裡早有主張了,還需要問我?你說吧,第二件是什麼事。」
「鬼祟,掏你一句話有這麼難。我當然不去,最好郝姐去,她的位置正好騰出來給我。我打算等郝姐一隻腳去那兒站定了,請我們老總吃飯談談這事兒。現在哪家餐廳小單間豪華點兒?」
錢宏明聞言心裡一顫,「我替你去……」
「錢宏明,你想哪兒去了?!」錢宏英柳眉倒豎,怒目圓睜,「你把我看成什麼人,我那麼賤?」
「沒,姐,我沒這意思。你請老總吃飯總得送禮,這種事還是我們男人喝幾杯下去更容易談。」
「錢宏明,你連我也哄著,我不是你那個小姑娘老婆。你給我實說你想哪兒了,今天不解決這問題,你別想走。」錢宏英將椅子一橫,攔在房門口。
錢宏明拿姐姐沒轍,左手擱唇邊與姐姐對峙好半天,才猶豫地道:「我希望你斷絕與柳石堂的任何交往。」
「這不結了,你也不怕這句話悶心裡悶出癌來。我跟柳石堂沒關係,但既然他介紹朋友來我這兒買好幾套房子,我沒有不記情的理兒。再說了,他即使老婆跳河的事情鬧得滿城風雨也沒把我供出去,我得罪他有好處嗎,鼓勵他翻臉抹黑我嗎?我得敷衍他。我的事你別管,你不用去他兒子面前獻慇勤幫我積人情。」
「我不是那意思。姐你相信嗎,柳鈞見面先跟我道歉。誰都應該道歉,唯獨不是他。」
錢宏英大驚,「不會老滑頭生出的兒子是傻大頭?」但錢宏英隨即刷了弟弟一眼,「因此你就鞍前馬後企圖贖罪?」見弟弟低下頭去,錢宏英也低頭歎息。「我害了你。你回家去吧,我問清楚了。」
「姐,別這麼說。柳鈞是個好人。」
「知道了,你別太委屈自己。走吧,走,磨蹭什麼。」
錢宏明只有離開,從小父母病弱,姐姐就像是他的媽,他一直很聽姐姐的話。但走出門,他發了半天呆,又不想這樣子地就回家去,看看時間已經九點,他就轉去夜總會,一個人悶聲不響看完整場歌舞,才默默回家。那時候妻子已經睡著,紅潤的臉孩子般無憂無慮。
錢宏明喜歡這樣,起碼,家裡是清靜的。
柳鈞清早被鬧鐘拽起床,即使有時差影響,他好歹也沒讓自己貪睡。套上運動服想出門找個地方鍛煉,卻在晨曦中看清人行道上的水泥塊沒幾塊是平整的,他只好沿著自行車道跑步。整整跑出去好遠,都沒見有樹木蔥蘢的公共活動場所,更別提什麼籃球場足球場之類的開闊地帶。回來想找家清潔點兒的地方吃早餐,可路邊有門面沒門面的早餐店從桌椅到服務員的衣服,無不洩露著一個秘密:髒。柳鈞心裡奇怪,那些讓他魂牽夢繞的油條生煎餛飩和做那些東西的高手都上哪兒去了?他只得循著熱鬧街道找去,終於找到一家窗明几淨的西餅店,拎來一大袋熟悉的麵包牛奶,才算解決生計問題。
柳鈞回家路上想了好多,眼前的現狀與他在德國的生活相比差距太大,但他並不氣餒。昨晚他從爸爸那裡瞭解來的機械製造工業現狀也是一樣,還有其他已經和正在接觸到的落後,而這些落後的現實卻正是他的機會。他意識到自己的學識和能力被社會強烈地需求,他為此而興奮。
早晨七點半,柳鈞穿上爸爸昨天帶給他的嶄新深藍卡其布工作服,拎上筆記本電腦出門。他住的大樓是塔樓,五戶人家環繞排列,中間是三架電梯。柳鈞出門正好看到一個打扮精緻的長髮女子已經等候在電梯門前。柳鈞習慣地問候一句:早上好。卻見那女子看他一眼,一聲不響地挪開了一步,等電梯門開,女子搶先進去,遠遠地貼在角落,滿臉都是警惕。柳鈞忍不住笑了,告訴那女子,「我叫柳鈞,楊柳的柳,千鈞一髮的鈞,昨天剛搬進2401房間,請多關照。」
說話的時候,電梯門開開合合,有人不斷進來。那女子稍稍收起警惕,但依然沒有正眼看一下柳鈞的意思。柳鈞心裡挺不是滋味,但電梯下到地下一層車庫時又只剩下他們兩個,柳鈞還是禮讓女子先出門,於是又被女子警惕地盯了一眼。那女子出電梯後走得逃命似的,尖銳的高跟鞋重重敲打在水泥地上,空闊幽暗的車庫四面八方都傳來回音,瘆人得慌。柳鈞無可奈何地跟在後面,尋找屬於他的白色新捷達。這一路他心裡挺不是滋味,難道他額頭鑿著「匪類」倆字?
也或許是他離開家鄉太久,柳鈞總覺得回家後遇到的陌生人都有點兒冷漠,臉上缺少溫暖的笑容。反而是剛才電梯裡遇到的警惕眼光到處都是:跑步時候前面一位中年婦女回頭警覺地看他一眼就身手敏捷地避開,空無一人的西餅店裡服務員抬眼先給的也是一個警惕眼神。柳鈞不知道為什麼大家做人要這麼累。
摸索著似是而非的道路來到前進廠,柳鈞的心情立刻好轉。爸爸效率好高,這麼快已經把廠裡的技術骨幹召集在車間辦公室,一屋子煙霧繚繞地研討樣品的試制。柳鈞進門,就不知從哪兒彈來一支香煙,他連忙接過,夾在手指間,一口一聲黃叔徐伯地打招呼,眼前都是他熟悉的人。大家都戲謔地稱他太子。
柳石堂跟著進門,見兒子穿著工作服與大夥兒沒有隔閡地打成一片,幾乎看不出兒子這個海外歸來人士與技工們有什麼不同,他稍微放心,他就怕兒子出國見了世面之後眼睛朝天脫離群眾。只是柳石堂心裡有個小小的希望,若是兒子的臉不是曬得那麼黑,那就高貴了。
柳石堂有意讓兒子主持會議,確定樣品試制辦法。但是兒子的話說出來,他就皺眉了。明明一個最簡單樣品一個人可以包圓,因此可以明確每件產品的質量責任人,可硬是被兒子分解成六道工序,將由六個人各負責一道。兒子竟然還拿出秒錶,說要現場看每道工序所需的時間。柳石堂一聽就覺得要壞事。果然車工老大老黃不滿地道:「太子如果要計時,拿我們老人家的速度算計件工資,不如叫兩個年輕的來試制樣品,他們手腳利落,動作快,眼力好,做的東西好,又給你爸省錢。我們哪做得過年輕人。」
柳石堂也道:「阿鈞,在場幾位都是看著你長大的叔伯,手頭技術一流,平常已經自己不操作,主要負責生產管理和質量管理。我們今天只管試製出樣品,等樣品通過,直接交給他們分派下去生產。」
「我知道黃叔徐伯都是一流手藝的……」柳鈞忽然感覺到誰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腳,他忙將下面的話吞進肚裡,看著爸爸發呆,不知道自己前面說的話究竟錯在哪裡。他見到爸爸幾乎沒說什麼,就與大家一起拿著圖紙走進車間,開亮機床上面的照明,開始動手。他不明白了,明明黃叔徐伯他們在動手慢慢地調整夾具,調試刀具,可為什麼他們卻對他表現出不肯動手的樣子。
黃叔第一個下刀,大夥兒圍觀,柳鈞也在一邊看黃叔幾乎是幾十年一貫地在這台五十年代的車床上操作。鐵屑飛濺過後,第一個樣品的第一道工序完成。大家紛紛拿出趁手的量具,柳鈞也是拿出他的量具,等鐵疙瘩好不容易傳到他手上,他一量之下,讚道:「無可挑剔。」
黃叔聞言,一臉得意,接過柳鈞手裡的半成品,拿到燈前架勢十足地用自己的游標卡尺一量,驕傲地道:「廠長,我就這麼再做九件,回頭換個刀頭車倒角?」
柳石堂笑道:「扯你娘蛋,這都來問我,尋我開心啊。」
黃叔斜柳鈞一眼,瀟灑地將手中半成品拋出一個美麗的弧度,一絲不差地正好扔進旁邊的柳條筐裡。柳鈞不清楚黃叔幹嗎對他滿是挑釁的意味,但眼看黃叔的這個動作,還是忍不住走到黃叔身邊輕道:「黃叔,對不起,不管是成品還是半成品,都要輕拿輕放比較好。即使是鋼鐵製品,碰撞之下也容易影響精度。」
黃叔老臉通紅,又是斜柳鈞一眼,尷尬地道:「呵呵,太子教訓起我來了。」說著,黃叔轉身去工具箱取出一團回絲,仔細地擦手,「太子,你來試試?」
柳鈞打小就拿這些機床做玩具,重見這些老古董一樣的機床早就躍躍欲試,又是被黃叔的陰陽怪氣搞得火起,聞言就拿出一副平光鏡戴上,說句「爸爸替我看著時間」,果真小心操作起來。一道工序幾乎不費多少時間。但是柳鈞抬頭,卻見周圍已是空空蕩蕩,只餘徐伯一個人。徐伯拿了柳鈞做出的半成品測量,柳鈞則是看著車間大門狐疑,爸爸和黃叔他們去哪兒了?
徐伯測量完,笑道:「出國這幾年,這一手倒是都沒忘記。別管他們,你繼續車下面八隻,我替你看著總時間,回頭除以八就是單道工序的時間。」
「黃叔生氣了?」柳鈞見徐伯點點頭,他覺得黃叔沒意思得很,就不再提起,「其實車床的原理都一樣,我在國外也每天接觸。徐伯,請計時。」
柳鈞一件件地做,徐伯耐心等在一邊計時。等八隻做完,又測量完畢,只有柳石堂一個人板著臉進來。柳石堂都來不及先看兒子的成果,而是拉住徐伯道:「老徐,阿鈞不懂事……」
徐伯卻把手中半成品遞給柳石堂,打斷他的話,「阿鈞很有大將風度,處變不驚,做起活來有板有眼。你看看,做得怎麼樣。他們幾個都走了?」
柳石堂歎一聲氣,「阿鈞,這種話以後你跟爸爸說,你是小輩,不能這麼跟黃叔說話。還有以後不能像給普通工人派工作一樣給老師傅指派工作分發任務,老師傅與別人不一樣。」
徐伯卻在一邊插話,「我看阿鈞沒說錯,我們一向不習慣輕拿輕放,碰到精度高點兒的零件常有給敲壞的。而且阿鈞即使指出老黃不足,也是輕聲細語。就阿鈞跟我說話的態度,也是跟小時候一樣,很有禮貌。其餘像分配工作這種事,當然是公事公辦,沒什麼廢話的。廠長你別教訓阿鈞。阿鈞,來,我看你換刀具。」
柳石堂本就有當著徐伯面說兒子以安撫徐伯的意思,見徐伯這麼說,他便順坡下驢。於是三個人在徐伯的主持下,沒多少廢話,用一天時間奔波在兩個車間之間,將可以試制的樣品都一式十份做了出來。熄滅燈火,走出車間,外面也已經是一樣的黑暗。柳石堂一定要拉徐伯一起吃飯,徐伯說家裡老伴兒等著,硬是跳上自行車走了。徐伯走之前拍拍柳鈞的脖子,直贊現在能吃好喝好的年輕人還肯干又髒又累的機械,著實不易。
柳鈞已經被黃叔嚇倒,即使徐伯一徑讚美,他也只敢連聲說謝。直等目送徐伯走遠,他立馬一屁股坐到車頭上,這才能長吁一口筋疲力盡的氣。「爸,黃叔今天算怎麼回事?」
柳石堂今天也陪著忙活一天,此時縮進他的車子裡坐著說話。「老黃的師傅是手藝人,老箍桶匠,老黃的一手本事都是靠自己琢磨出來,只向師傅學了一身手藝人的臭脾氣。手藝人嘛,說話只說半截,後半截你自己領會。你說話前先遞煙,派任務要客客氣氣地商量,有什麼不滿要轉彎抹角地拿自己比劃。老黃這個人只要擼順毛了,是個幹活拚命的。大家都肯聽老黃,你看,老黃一走大家都跟著走。阿鈞,你自己回家吃飯,我找老黃去。」
「可是徐伯為什麼講道理?徐伯的技術也很好。」
「老徐有老徐一幫人,跟老黃那幫人不對眼。主要是老黃難弄,我今天叫了老黃的人就暫免老徐的人。你給我闖禍,少了老黃那幫人,下一步工作還怎麼展開。阿鈞,記住一條,能人都是有脾氣的。」
「慢著,爸,別走。我算一下,跟你核對一下用工。」
柳鈞坐進爸爸的車子,打開電腦生成表格,輸入自己記錄下來每道工序的平均時間。柳石堂看著兒子眼花繚亂的操作,心說這有什麼用呢?到最後還不得老黃老徐他們出面安排工作。可他願意等兒子,看兒子顯示本事,即使用不上也沒關係。
柳鈞很容易計算完成,指著表格道:「爸爸看我把工序細分的原因。我將工序分為技術含量高的核心部分,與技術含量低的非核心部分。劃分的宗旨是盡量將核心工序減少,以盡量減少使用高工資高級技工,把非核心工作交給低工資只會看機床的人。而不是把原料分派下去,車床的人把車床能做的全做完,刨床的人把刨床能做的全做完。目的有兩個,一是控制工資成本,二是方便控制核心成員。這是我們那邊設計工序的宗旨。」
柳石堂一點就明,「你這表格就是給每個樣品計算的人工配置?」
「是,我根據每道工序所需時間設計出來的人工配置。爸,你看……」柳鈞將表格意圖細細說給爸爸聽,聽得柳石堂連連點頭,只讚這是好辦法。於是柳鈞直言不諱,「爸,能人都是有脾氣的,我也有。你可以不必找老黃去了吧。」
柳石堂看著兒子,語重心長地道:「我們是小廠,小廠老闆是不能有脾氣的。小廠,就意味著手下能人少。多少人想拉老黃去做事,都是我憑多年交情拉住老黃。老黃如果走,多的是地方要他,我要是讓老黃一走,老黃又拉走一幫人,即使你再科學配置人手,我這兒的人手也會吃緊,我可沒那麼方便隨時找到熟練人手。而且你想過沒,你能讓老徐一派在廠裡獨大嗎?老徐一獨大,保不準脾氣比老黃還大。」
柳鈞看著爸爸的車子絕塵而去,好半天沒緩過氣來。這算是怎麼回事,他好生想不通。可不管想不想得通,現實已經血淋淋擺在面前。他是適應,還是大刀闊斧地修正?可不管未來如何,他聽憑爸爸找老黃送面子上門。
可這樣的處理結果,還怎麼剎得住老黃重拿重放的惡習?老黃若是回來安排工作,又怎麼可能貫徹他的工序切分辦法?還有,為什麼老黃一開始就對他抱著審視態度,屢屢錯會他的意圖,總是將人與人的關係往敵意往對立上面牽引?
又想到,國內的人跟人關係何以如此複雜。包括電梯遇見的年輕女子,鍛煉遇到的中年婦女,個個對他人充滿極大的不信任,當然也是極大的不合作。為什麼會這樣?
柳鈞想不出這是為什麼,他只有沒脾氣地回家。
巧得很,柳鈞又遇見早上的那位年輕女子。這回柳鈞識相地貼電梯壁而立。一天車間泡下來,渾身油污,自己都嫌。而且,心裡還很憋悶,全無早出時候的朝氣,自然沒了建立睦鄰友好關係的熱情。那女子依然對他不屑一顧,走出電梯,各自回家,電梯裡留下一股高檔香水與低級機油的混合怪味。但這回柳鈞看到,女子進了02的門,就在他家隔壁,是個兩室兩廳的小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