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柳鈞無言以對。他張張嘴想說什麼,卻首先想到自己的一年之期。他在汪總面前無顏開口。這時楊巡電話過來,請他和汪總去豪園飯店見面。柳鈞出於禮貌,將手機遞給汪總,讓汪總先與他老闆談。他聽汪總推說很累了,不肯赴宴。他接回電話,就告訴楊巡他最好朋友的爸爸昨天去世,他今晚沒法見面,改天他請楊總吃飯。

汪總等柳鈞放下電話,推心置腹地道:「這是一個好機會,為什麼不跟你朋友請假兩個小時赴宴?」

柳鈞奇道:「什麼機會?」

「你來市一機,不是與楊總談合作?不管怎樣,楊總資金實力還是有的。」

「不,不是,我有四處看同行的愛好。所以非常感激楊總和汪總的盛情款待,將市一機對我完全開放。」

汪總驚訝,卻看著柳鈞笑了,伸手拍拍柳鈞肩背,道:「難得,難得,不過怎樣把興趣愛好堅持下去才是更難得的。有機會還是好好跟楊總交流交流,即使做技術的,也需要學會七分做人,三分做事。」

「謝謝汪總提醒。我們那邊也講究溝通,講究團隊協作,但是把七分時間精力花在做人上,會不會太多?」

「不會太多,在國內做事,你以後慢慢會知道。回家吧。以後有好玩的想法儘管找我,我回家整理一些目前市場需求但是市一機不肯下決心上研發的項目給你。」

「謝謝汪總,您太好了。」

「學了這個,誰不想做點兒什麼出來。你有精力,又有自家財力可以支配,多讓人羨慕。但這條路不好走啊。」

柳鈞心裡又冒出那個一年之期,可是面對汪總的殷殷期盼,他心虛起來,自己又何嘗不是抱著打一槍就走的短期心理?他忽然感覺自己比較可恥,這明擺著是在不負責任地利用汪總的希望和汪總的熱血。他心裡有點矛盾。

錢宏明想不到會收到楊四小姐主動打來的慰問電話。原來楊邐在大哥辦公室聽說柳鈞好友的父親去世,她立刻想到那個好友肯定是昨晚臉色忽然大變的錢宏明,還幫柳鈞對大哥做了解釋。錢宏明心說柳鈞真熱門,連他這個朋友都沾光。一會兒柳鈞打來電話,他就搶先道:「楊邐剛才打電話慰問我,看不出她原來是個周到人。」

「他們一家人很不錯,今天市一機幾乎敞開了讓我參觀,還有一位很好的總工一路陪我講解,我從來沒有得到過這麼好的待遇。」

「他們一家都很看重你。」

「我的榮幸。」柳鈞當做不知道錢宏明話中有話,「晚上需要我做什麼,儘管吩咐。」

「唉,你知道我在哪兒?還是醫院。我媽聽聞噩耗也進醫院了。既然你送上門來,趕緊拿出紙筆,我有很多事要你做。我家沒米了,你幫我去超市買一袋,一定要買泰國米,而且得標明原產地泰國的;半升裝牛奶,必須是光明牌的;兩種綠葉蔬菜;野生海魚,一斤左右。唉,最好你還會燒菜,嘉麗最近聞不得油煙味……」

「方便,我家傅阿姨燒一手好菜,我搬去給嘉麗。明天的菜我也可以根據你的指示留條給傅阿姨。早餐除了牛奶,我再幫嘉麗買點兒麵包蛋糕。宏明,你真是個好丈夫。你自己怎麼吃?」

「我在醫院食堂隨便吃點兒,嘉麗情況特殊,麻煩你,誰讓你有車。建議你有機會請楊家兄妹吃個飯。」

「當然會,但是不是有比吃飯更好的辦法?比如我可以對他們目前在做的一個產品提一點兒建議,那也是報答的一個途徑。」

「飯桌上說,不是很融洽自然?」

「國內的吃飯很浪費,浪費時間浪費金錢浪費食物……」

「你聽我的,這是國情。」

「好——吧。我怎麼覺得有《圍城》裡借書還書的味道。還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不用了,柳鈞,很感謝,你已幫我做夠多了。」錢宏明頓了頓,電話兩頭的人都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而且我們不打算大操大辦,生前盡孝,人死燈滅,就這樣了。」

但放下電話的時候,錢宏明長長地歎了口氣。誰說他不想操辦?因為窮,他從小到大吃盡多少白眼。而今他小有家產,正是遍告眾人的時候。可是,他不能隨心所欲。他太清楚人性,世人普遍見不得別人得意。他若敢高調一下,家裡不知多少老底會被挖出來曝曬。而他,有被曝曬的底氣嗎?

他打完電話回到母親病床邊,靜靜注視母親枯槁的臉。醫生早在若干年前已經通知他,母親能捱到今天已經是奇跡。

可不管怎樣,只要父母有一口氣在,做兒女的怎可能不盡心盡力。比如姐姐,真可謂燈油耗盡。

他還想到昨晚姐姐交給他一筆錢,讓他照著相似的牌子買一件西裝還給柳鈞。那時候姐姐身上還披著柳鈞的西裝,一直連連歎息,第一次開口說對不起柳鈞,說她披過的西裝柳鈞肯定不會再要。可錢宏明想到,若不是父母病弱,姐姐原本是學校的尖子生,她原可以上最好的大學,可以驕傲地做人,何須活得如此卑微。姐姐心裡肯定比他更不敢大操大辦父親的喪事。但他不知道,姐姐的心裡怨不怨。

可是,只要母親還有一口氣在,即使醫生說他母親這樣活著是生不如死,可血緣,這說不清道不明的血緣,錢宏明即使耗盡財力人力也要奉養著病母。只是,這一年年來,醫藥費幾乎是直線地往上飛漲,讓他倍感吃力。他拚命工作,拚命上進,也不過是趕著剛剛夠付醫藥費。

他對著病床,又是一聲歎息。

柳石堂出差回來,帶來三單生意,據說可以緊著做上半年。回來當天,他就將老黃、老徐等召集起來,將工作安排下去。一切照舊。

柳鈞冷眼旁觀,這回再也不插一句嘴。只是他心裡升起一個大大的疑問,爸爸其實完全可以自己應付得很好,問題並非爸爸在病床上所憂慮的那麼嚴重。可是想到爸爸在病床上的慘樣,他又沒法多想,而且他也在心裡問自己,是不是在給自己一年之期找借口。

等他爸爸忙完,他才捧一大堆資料抓住爸爸說他的打算。「爸,這些是市一機的汪總工程師借給我的資料……」

「你認識市一機汪總?」柳石堂大驚。

「市一機楊總的妹妹是我鄰居,很巧。在她和她大哥的安排下汪總帶我參觀了市一機。我們不……」

「等等,你說的可是楊巡?」

「是的。」

「楊巡給你這麼大好處,你有沒有表示一下感謝?」

「口頭謝了,回頭準備另外……」

「趕緊給我電話,我們請楊總吃飯。哎喲……太巧了。」

又是吃飯!柳鈞莫名其妙地看著爸爸興奮的臉,「爸,跟你說事呢,別打岔。請客的事我早跟楊小姐說了,回頭等我幫他們解決一個產品質量問題,再一併吃飯。爸,看這張圖。」

柳石堂點頭,心裡默念著「楊小姐,楊小姐」,得意洋洋地上下打量一表人才的兒子,眉開眼笑。

楊巡,楊小姐,還有汪總工,這是隨隨便便就能見的嗎?一定有最最深刻的原因。直到兒子敲打他,他才回過神來,可他雖然兩隻耳朵聽著兒子的說話,人卻心不在焉的。楊老闆啊!

柳鈞終於忍不住了,「爸,你聽著沒?」

柳石堂連忙道:「聽著,聽著,你不是想做這幾個高難度產品嗎?我先打聽打聽市場,行,咱就上。」

柳鈞橫他爸一眼,「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這張計劃,爸你看看,大約需要多少研發資金。」

柳石堂笑瞇瞇接了一疊紙,但是稍微仔細一看,他笑不起來了。「阿鈞,怎麼要這麼多特種鋼?這種的國內不能生產,貴得要死。還有這個,這個,要這麼多幹什麼?」

「剛才我就是在跟你說嘛,你沒用心聽。這個產品是一個系列,汪總說目前國內用的都是靠進口,市場不會小。市一機曾經想做,但是滿足了尺寸,就滿足不了強度,產品總沒法過老外檢測關。我之所以選這個,因為正好我接觸過這種產品,算是投機了,我們基本上可以確定用材,和大致處理步驟,不用再像汪總他們從無到有地摸索。但是我需要獲得一系列的試驗數據,這些數據無法投機取巧,只能一次次地試,並結合數學分析,拿出材料在不同溫度處理後的拉伸、壓縮、扭轉數據,並分析金相,在模擬工作環境下測試疲勞強度。只有掌握這一系列數據,我們才能做出最適合的設計。」

「阿鈞,好是好,不,一定是好,但是費用也大啊。你……這不是你們德國公司,錢多。」

「我已經考慮到,所以我取樣點設得比我們常做得少很多,分析計算的工作反正是我做,不需要工資支出,我因此添加了好多。至於開支,我願意投入我這幾年的所有積蓄。但是我需要跟爸爸簽個合同,按照我們的投入比例確定未來的利潤分配。」

柳石堂被兒子所有的話搞得一愣一愣的,但顯然有個關鍵問題他可以非常輕易地解決。「阿鈞你不用跟爸爸談分配,我的都是你的,只要你拿著爸爸就開心,一樣。明天我就可以把所有產業全轉到你名下。」柳石堂太瞭解兒子,早知道這小子有良心得不得了,所以他完全可以慈父到底。

柳鈞的臉卻變得黑裡透紅,爸爸這一說,就顯得他小人之心了。柳石堂見此忙替兒子開解,「當然你說的也有道理,我知道外國人都是親兄弟明算賬。但我們是父子,打死也是父子,我們沒賬可算。」

柳鈞收起愧疚,嚴肅地道:「爸爸,我繼續說。我們相對市一機已經有相當大的優勢,那就是我們能保證沿著這條路走下去,雖然研發耗費高,耗時長,可我們一定出成果,有回報。別人做不了的產品,我們能做,這就叫技術門檻。門檻,是利潤的保證。我們再不能做這種按照原材料重量計算價錢的低附加產品了,那沒出路,只要遇到經濟環境變化,首先覆滅的總是這種企業。」

正經工作面前,柳石堂也變得一臉嚴肅。「你給爸時間,我好好調查調查你說的產品的市場。爸明天繼續出差,這邊廠裡的生產你看著。其實也不用多管,多打電話給爸爸就行。」

「爸,如果市場不錯,雖然研發費用很高,可是這筆投資值得,你會不會支持我?」

柳石堂痛苦地揉了半天臉,才道:「爸砸鍋賣鐵都支持你。只要這個廠的殼子還在就行了。」

「爸,謝謝你。這將是我第一次獨立試制產品,我一定做好。」

柳鈞一激動,就給他老爸一個大擁抱。柳石堂被搞得面紅耳赤的,「跟爸還說謝,說什麼謝,呵呵。」可是柳石堂心裡卻是滴著血地盤算研發費用。粗算下來,他所有的積蓄,兒子所有的積蓄,加起來都還不夠,他還得賣掉一些資產,甚至借債,才夠這筆研發費用。可是,他決定相信兒子,兒子的選擇一定有兒子的理由。但柳石堂很快就想到一個現實問題,「會不會你千辛萬苦做出來,人家一拿去就可以照樣模仿了?」

「要模仿,市一機早模仿了,可他們再模仿也沒法解決強度問題和接觸漏油問題。除非獲得我的實驗數據,要不然沒法模仿到位。」

「噢。」柳石堂這才放心,「你的數據就跟雲南白藥配方一樣,回頭我們開個銀行保險箱,把數據存那兒。」

柳石堂又拖著兒子問了起碼三個小時,直把事情來龍去脈全都搞清楚,到這時候他也熱血沸騰了。眼看這是個回報極高的項目,即使賭注極高,可贏面也極大,那麼為什麼不下賭注?柳石堂是對兒子這個洋博士多少有一點兒迷信。他可以不信國產土博士,可他一定信洋博士。

柳石堂出差去了。因為打聽的事情關係重大,他找的人挺多,朋友介紹朋友的,走得越來越遠。好在前進廠一切按部就班運作,無須柳鈞操心。唯有一星期後原材料用完,別人不敢越權操作這種大筆錢進貨的事情,只有交給柳鈞。柳鈞問了爸爸,逕直找去爸爸常聯繫的一位據說經常提供最低價的奸商。柳石堂提醒柳鈞必須小心那奸商,在電話裡好好教了幾招。於是柳鈞緊盯著奸商裝車,過磅,發貨,然後坐上前面一輛貨車押貨指路。沒想到車到紅綠燈時,他們前車過了,後面一輛車被紅燈堵住。他們這種貨車路上又不能等,到處都是交警提著罰單。好在等柳鈞的車子到了前進廠,十來分鐘後,後一輛也摸上門來。上地磅過秤,稍少了點重量,大約是汽車跑掉了點柴油。過完地磅,司機就將車在院子角落一停,到處找廁所解決問題去了。磨磨蹭蹭回來開進車間卸了貨,出去空車過磅,前後加加減減正是原來重量,這一趟差事才算完。

但是柳石堂出差回來一看車間生產報表就發現問題。同樣的原料,第一批由他進的原料生產出來的產品多於第二批由柳鈞進的。柳石堂把成品、廢品加起來一核算,皺著眉頭叫兒子來回憶當時情形。托兒子記性好的福,柳石堂很快憑經驗找到問題癥結,正是紅綠燈前的堵車,這短短十幾分鐘,那奸商回去將部分貨換成水,才會交貨過磅後不急著卸貨,而是先借口找廁所,讓車子在角落把水放完。純粹是欺負柳鈞經驗不足,看不出其中門道。柳鈞聽得目瞪口呆,而更讓他目瞪口呆的是,等他跟著爸爸打上門去找那奸商算賬,那奸商卻笑嘻嘻的目光閃爍著,自覺拿出一沓錢來交給父子,就像只是與柳鈞玩一個遊戲。

柳鈞直到走出奸商的門,還在覺得莫名其妙,為了區區不到一萬塊錢,那奸商就敢放棄誠信,甘冒隨時可被識破的風險。他想不到一個生意人會做出如此的短視行為。這個社會是怎麼了。

可柳石堂卻說這很正常,小生意人本小利薄,現在又是競爭激烈,不弄點兒歪門邪道,永遠沒有做出頭的日子。而且柳石堂還說,現在已經好多了,起碼找上門去還能討還一點,以前更多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騙子。

柳鈞後知後覺地想到,才那麼一小點兒利潤,就能讓一個跟爸爸長期合作的商人做出下三濫的事情來,那麼他如果辛辛苦苦研發出成果,利潤如爸爸市場調查下來的那麼喜人,會不會有人為此不擇手段?毫無疑問,會。

柳鈞不敢大意,開動之前先與爸爸仔細研究保密辦法,用爸爸多年江湖經驗務求保證所有研發資料的萬無一失。柳石堂更是警告,連死人都不能相信。柳鈞心說這生存環境怎麼就跟原始森林一樣。

經過柳鈞和楊邐的多次溝通,大忙人楊巡和錢宏明終於在一個共同的日子,有空一起在豪園飯店吃飯了。

柳鈞非常感激楊邐尊重他的朋友,赴宴前特意去挑了一束百合。錢宏明一看,就把自己包裡的香水交給柳鈞,讓柳鈞一併做人情。錢宏明半個月又是出差又是去醫院伺候病母,一張臉明顯的憔悴了,可再累,與楊巡見面吃飯的機會他不肯放棄。

兩人被門口迎賓小姐送進一處包廂,據說是楊巡的專座。等小姐一走,錢宏明就道:「我媽怕是也不成了,以前餵飯還能張嘴開眼,我爸去世後她沒求生慾望,不肯張嘴,需要鼻飼。受罪啊,我都不忍心看。有時想想安樂死很人道。身不由己地活著,有什麼意思。」

「哪下得了決心。」

「是啊。」錢宏明悶了好一會兒,「前天陪夜,一直盯著媽手上的吊針看。其實只要一夜,把這條維生的路斷了……是個大解脫……」

但錢宏明沒說下去,因為包廂門開了,楊巡兄妹進來。楊巡先找站在比較遠的柳鈞握手,而且握著不放,「汪總告訴我,他們已經照你給的提議重新設計出模具,果然少一道工序。他們都說沒想到能這麼做,原以為太冒險,可能做不出精度。汪總一直要我挖你進來。來不來?」

「我在德國的公司只請一年假,女友也在德國等我。對不起,楊總。」

「別回去啦,我在美國待了幾天就想回家,美國菜一點都吃不慣。你回國一年打算怎麼安排?」楊巡按柳鈞坐在他身邊,扭頭跟錢宏明打個招呼,「小錢,請坐。別客氣。楊邐招呼。」

錢宏明見柳鈞都騰不出手來獻花,就借花獻佛了。明明錢宏明說都是柳鈞所送,楊邐卻逮著錢宏明道謝,錢宏明心裡挺莫名其妙。

《艱難的製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