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我們小學很小,老師認識所有學生,學生認識所有老師,呵呵。柳總也認識傅老師?」
「傅老師曾經在我家做保姆。一個老師做保姆,她說起來心裡就很不平靜。她以前做老師的時候脾氣大嗎?」
「傅老師脾氣不大,從不打同學,人很負責,負責得鑽牛角尖,經常我們誰作業沒做完,她不下班盯著我們做,然後摸黑送我們走山路回家,以前那可危險啦,山路走得不好就會掉下去,別的老師都不肯這麼幹的。我以前是小頑皮,就是被傅老師堅持盯著學好的。可是傅老師很冤,我小學畢業後沒幾年,我們小學因為生源少,撤並到鎮裡,正式教師跟去鎮裡,代課教師全遣散回家,傅老師做了那麼多年老師,給一筆錢勾銷。我們都說不公平。傅老師現在好嗎?柳總能不能給我地址,我找時間去看看她。」
柳鈞聽得皺起眉頭,為什麼小柯嘴裡的傅老師與他接觸的傅阿姨彷彿不是同一個人?可若說那份無視危險的勁兒,又似是同一個人。「傅老師現在生活不大好,先生病故,兒子不上進,她的生活也是歷經波折。」柳鈞不便說傅阿姨壞話,就截斷這個話題,將小柯交給老張處理具體招用事宜。等小柯一走,柳鈞再回味小柯的話,傅阿姨以前竟是這麼好的一個老師?
可是出差回來忙碌異常,柳鈞沒時間細想,唯有將此事放在心底。他有大量工作要做,新鑄造車間的建築安裝工作需要監督回顧,新研發中心的建築安裝工作一樣需要他每天看顧一趟。幸好夏天的太陽下山晚,他七點才逮著天光的尾巴跳上車舒展累散的筋骨。可是還沒完,他還得回公司處理出差幾天積壓下來的日常事務,連飯都顧不上吃一口。他不禁想,若是崔冰冰與嘉麗一樣在家待著,他此時可以回家轉一下,洗個澡,吃個熱飯,可以稍微放鬆一下筋骨。所以錢宏明那麼設計家庭,有錢宏明的理由,因為錢宏明也是一個大忙人。當然,以崔冰冰的性格,是不可能在家待著的,即使勉強待著,以此人過人精力,他回家不是放鬆,而是受一遍腦力風暴。
說曹操曹操就到,崔冰冰電話進來,問這會兒可不可以說幾句閒話。崔冰冰掐著柳鈞回來的時間來電話,可是柳鈞總是忙忙忙,她也不惱,隔一兩個小時,想起來再給一個,即使聽聽聲音也好,聽到聲音就能讓她微笑好幾分鐘。這會兒柳鈞懶洋洋似乎打著哈欠說的「阿三我很想你」,聽得崔冰冰心花怒放,詛咒發誓要再加一把油再添一把柴,一定盡快扛著分行打回老家。柳鈞哈哈大笑,這就是風格鮮明的崔冰冰。
回到騰飛,柳鈞鑽進新鑄造車間安裝工地,一鑽就到大半夜。即使當年騰飛開業之初,人手生疏,全面開花,柳鈞也就用了跟現在差不多的精力,只因此次公司研發中心自己動手,將鑄造車間的設備在同等效能之下實現了高度國產化,因此大大降低固定資產的投入,並縮短了建設週期。但問題也正出在國產化上,那些加工質量,那些材質,那些加工週期,真是讓柳鈞等一干把關的人忙死。忙得差點兒後悔選擇國產化。
這時候柳鈞聽說一件事,那就是工業區管委會主任在月度工作會議上被曹書記批評了。這個批評,結合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古訓,究竟會給工業區管委會主任帶來什麼厄運呢?又或者會給工業區的環保工作帶來什麼新的思想呢?
很快,工業區有了響動。通知下來,讓騰飛企業負責人前去開會。然後又是電話過來,辦公室主任叮囑最好柳鈞親自去,如果柳鈞抽不開身,一定要去一個能拿主意的人。說是要開一個整治工業區環境的會議。柳鈞心想不出所料,既然管委會因為污染嚴重被曹書記點名批評,管委會主任當然要有所表示,也該是時候了。柳鈞將日程表重新安排一下,硬是擠出時間,去看看管委會有什麼動向。
走進會議室,冷冷清清,只有柳鈞認識的兩個老闆在。這兩個正是將工業區樹葉弄得灰撲撲的罪魁禍首——兩家鑄造廠老闆。柳鈞還挺不屑與他們為伍的,雖然同屬機械製造行業,可是理念完全不同。他拿出來的兩隻手雖然算不得細膩光潔,可相比這兩位全身皮膚皺褶部位都嵌著煙灰的老闆,他算是無比乾淨。可是等到管委會主任進門,會議室門一關,柳鈞才發現,工業區把他與那兩家廠一視同仁了。
柳鈞心下不快,看著那兩個老闆一個慇勤地給主任點火,一個趕緊挪坐到主任下首作俯首帖耳狀,柳鈞沒動,依然坐在原地,這等小慇勤他做不出來,也不願做。
主任說了一大通政策,柳鈞當耳邊風聽著。他現在已經知道政府的政策多,他若認真當回事呢,首先政令不公開,即使有公開的,他也無所適從,其中尺度之泛,讓人不知道該怎麼執行。可若不當回事,也不行,誰知道哪個有關部門忽然看他不順眼,抓出一條塵封多年的政策抖抖灰燼,正好套用到他的頭上。因此主任列舉再多政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主任打算怎樣彈性地使用這些政策。
主任終於圖窮匕見,要求三家企業嚴格根據環保條規限期三個月整改,改不了就搬。
另外兩個老闆立即慌了,當場就不管不顧地開始做公關。柳鈞表態說他的鑄造企業設計方案已經通過環評,根據目前建設進度,三個月之前可以完工交付使用,到時環保儘管上門檢測便是。柳鈞走了,那兩個老闆還留在會議室,但柳鈞清楚知道,這回那兩個老闆的公關不會有任何成效,相比主任的烏紗帽,那兩家利稅不高的企業算得了什麼,隨時可以如螞蟻一樣被捻死。而對自己的企業能否通過環保驗收,柳鈞雖然在主任面前胸有成竹,心裡卻一把忐忑。
因再多信心,也敵不過機關抽屜裡暗藏的一份紅頭文件。比如建廠之初,柳鈞如果敢不買環保強行推薦的一套酸洗水處理設備,就別想敲出最後一顆章。他當然可以申請行政復議,可是工程進度不等人,人家坐機關旱澇保收,他若復議程序走遍,他的騰飛基本上也晾乾了。所以他當時就屈服淫威花了一筆預算外的錢,買了環保「推薦」的一套高價設備,然後虧本大甩賣,轉給別家。從買到賣,設備其實沒進過騰飛的家門,設備的賣家和買家都是由環保的一位「好心人」給「幫忙」安排。
所以,如果主任不安好心,在體制內大肆活動,柳鈞不知道自己會遭遇什麼結果。但是他也不願當場就學那兩個小鑄造廠老闆向主任屈服,他的廟一時半會兒還不可能搬出工業區,他如果表現得太可欺,那麼可以合理化推斷,以後的需索就得沒完沒了。俗話有雲,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在工業區這片叢林裡,無法良善。他首先得弄清楚,主任為什麼把他的企業與兩家小鑄造廠一起處理。相比工業區其他廠家,他的公司既然能被拿來供曹書記調研,自然是優勝於其他的。是真的為環境而將鑄造廠一刀切,還是想借兩家小鑄造廠殺雞儆猴,從他這兒弄一點兒活動經費,為挨曹書記批評而打點。不弄清楚是什麼原因,柳鈞無法行事。即使打點,花錢也得花在刀口上不是。再說,他不願被主任那麼捏著欺負。
他與朋友,與爸爸,與崔冰冰商量,大家說兩種可能都不能避免。至於如何應對,辦法可就五花八門了。但有一位在稅務局工作的校友給柳鈞吃了一顆定心丸,去年至今,因受SARS疫情影響,雖然本市非重災區,可是依然難逃大環境,不少企業經營陷入困境,嚴重影響到今年稅收任務的完成。最近這陣子,稅務下來查賬肯定會有,甚至查三五年的老陳賬也有可能,可是殺雞取卵的事情絕不會幹,尤其是不會對一向納稅態度老實透明的騰飛公司下封賬手段。
柳鈞一聽就放心了大半。這年頭只要稅務公安法院不來封門,還有什麼能阻擋得了機器馬達的旋轉?而能用金錢解決的都不是問題。但在如何處置管委會主任的問題上,柳石堂的意見與崔冰冰的正好對立。柳石堂一聽說此事就想到兒子有點兒文人氣的倔強性格,強烈要求回來幫兒子協調此事,他打算與主任勾兌一番,討價還價稍微封個紅包將此事了結,就當走夜路撞鬼。而崔冰冰則說,即使有污染也不搬,有種來罰款,有種來執行,絕不跟這種人低三下四,她在銀行接觸的客戶中做這等蠻橫抗拒的人多了。
而柳鈞除此之外還有一項不得已的考慮,他身後的訂單追著鑄造車間,他還等著鑄造車間提前竣工,提前運行,提前出貨呢,哪兒來搬遷的空間。再說,安裝了的東西拆掉,專門設計的車間搬遷,誰給他搬遷費,主任憑什麼兩張嘴皮子一滑拿他成千上百萬的資產開刀。因此看到崔冰冰的支持,他心裡喜歡。是的,他一樣是企業,他也會蠻橫抗拒,最多他戰術上重視,戰略上藐視罷了。急得柳石堂特意飛上海找崔冰冰理論,要求崔冰冰改口,希望在大國企成長的崔冰冰千萬正視個體戶人盡可欺的處境,別煽動柳鈞與官府裡的人對抗,沒好果子吃。崔冰冰則是以大量事例告訴柳石堂,與官府勾結當然是最好,可惜柳鈞不是那塊料;與官府對抗則是下策,當然不可行;可是比下策更不行的則是逆來順受。社會發展到今天,私企合法經營,不必依然抱邊緣人心態。
柳石堂原本指望用身份壓這個未過門兒媳與他組成聯合陣線,他萬萬沒想到崔冰冰態度很好,一直笑瞇瞇的,可是立場堅定,一步不退,可也不進一步試圖說服他。柳石堂明察秋毫,發現這個女孩子比他兒子狡猾得多,心裡替兒子擔憂,想對崔冰冰投反對票,可是想想崔冰冰家的背景,又將反對票吞了。
柳鈞不知道他的兩位親人在遙遠的上海有了那麼一次較量,他思慮之下,決定找兩位鑄造廠老闆商談。他沒那兩位老闆的電話,反正在一個工業區,他看著上班時間,就騎一輛自行車先去其中一家。很簡單,找最黑的就是。當然,誰都清楚,工業區裡比鑄造廠更毒更髒的企業多的是,比如印染廠、電鍍廠、化工廠,然而人家這回幸運,沒有撞到曹書記手上。工業區提前通知停工,讓這幾家企業排放的污水臭氣暫時消匿。
長驅直入鑄造廠,漫天漫地的黑,讓柳鈞重溫少年時代。當年爸爸的農機廠旁邊也有一家鑄造廠,他只要進去轉一圈,出來就只剩眼白是白的。這家也是,進去找不到立足的地方,當然更找不到坐的地方,包括辦公室裡的椅子也是面目可疑的灰色。老闆倒是非常客氣,拿一塊顏色渾濁的毛巾給柳鈞擦出一把椅子來,又趕緊打電話請另一位過來商議。柳鈞見另一位老闆進來,大黑手相當隨意地拎一把黑凳子坐下,當然不需要享受髒毛巾的待遇。
兩位黑老闆說話很直接,取笑柳鈞這個出國留學過的高知難得降貴紆尊來一趟烏龜肚腸一樣的廠子,柳鈞也坦率地說以前確實不是一路人,各走各路,現在既然被管委會主任強行捏到一起,那麼團結總比散沙強。這話讓兩位黑老闆放心,大家於是真心商議。一說下來,誰也不願搬,搬廠就跟樹挪窩,一搬就去掉半條命。沒補貼誰搬,搬不起,死路一條。他們說他們打聽了,這都是主任那瘟生的主意,他們決定了,誰敢對他們的廠子用強,他們就對誰用強,一輩子的心血不能白讓別人擺弄。錢不好賺,他們每天十六小時待車間與工人一起幹活才有今天局面,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誰敢拆他們廠子,他們跟誰拚命。
就是這話,這兩個黑老闆說出了柳鈞的心聲。三個老闆殊途同歸,走上對抗行政命令之路。柳鈞心說,他這像不像林沖的逼上梁山。親身經歷之後,他決定以後對報紙刊登的那些不軌企業行為打個問號。
很快,騰飛外包做賬的事務所來電問柳鈞有沒有得罪了誰,有人找國稅要求查騰飛的賬,但國稅一問下來原來騰飛財務外包給他們關係密切的事務所,那麼當然無賬可查,即使找個不知什麼理由罰了款,根據事務所與騰飛的合同,罰款也是事務所的事,那麼當然更不能查。事務所提醒柳鈞小心小人。柳鈞心說當年受楊巡那一開竅,還真管用,新騰飛的預防措施終於派上用場。
然而那兩家小鑄造廠就沒那麼幸運,稅務上門精心地特意地一查,好多漏洞,當場查封財務室,發票被收走。沒有了發票的工廠當然可以正常開工生產,可是不能再正常經營,畢竟他們面向的不是普通消費者,他們生產經銷的產品,買家需要發票。於是,不等管委會主任上來封門,兩個老闆無法不乖乖關門歇業。他們來問柳鈞何以逃脫厄運,希望柳鈞看在是一條繩上螞蚱的分上,指點一條行賄之路。得知騰飛財務透明,完全外包後,他們知道無法倣傚,以他們微薄的利潤,這麼干就別想混了。
兩家鑄鐵廠老闆另想辦法,柳鈞也在心中忐忑,不曉得主任下一步會來個什麼陰招對付他。
天雨偏逢屋漏,SARS風尾橫掃,給騰飛加工鑄造車間特製除塵設備的台資公司不支倒地,等柳鈞獲得消息,那家公司值錢細軟早已讓部分消息靈通的供貨商和被欠薪的工人赤手空拳地搜刮一空,等當地政府派出人手設置門禁,騰飛的30%預付款與大門外其他頓足痛罵債主的貨款一樣,進入政府處理程序。柳鈞買通當地政府佈置的保安,翻牆進去查找屬於騰飛的設備還在不在,可是看來看去,不僅找不到幾塊疑似騰飛公司設備的零件,連簽約時候看到的精良加工設備也不見了大半主件,他翻牆出來與大夥兒一說,猜知那家台資公司可能是有計劃有預謀地倒閉。既然如此,那30%的預付款還能收回嗎?柳鈞與其他債主雖然在有關部門登記了,可是誰的心裡都不指望能拿到那筆錢了。
夏日艷陽下的火車為了避免交叉感染,不敢開空調,車窗開得大大的,一路呼呼往裡灌熱風。柳鈞下火車進入上海站時,根根頭髮給吹得造型前衛,猶如搽足發蠟。他的心情很煩悶,最近惡事不斷,配合這前衛髮型的是苦瓜臉和一身汗臭。他沒通知崔冰冰,直接乘地鐵過去她家,開足空調洗澡睡覺。
崔冰冰半夜筋疲力盡地下班,被家中多出來的行李和一個人嚇了一跳,近看卻見柳鈞咬牙切齒睡得死沉,全無平日熟睡時候的舒坦,她曉得柳鈞最近挺難,可真想不到柳鈞會不告而來,全無平時光明磊落的做派。再聽呼吸聲音不對,摸摸額頭滾燙,她忙翻出溫度計給他測體溫。她是醫生家庭出身,一看溫度就知道有問題,硬拉硬扯喚醒他去醫院,他燒得太高,必須打針降溫。
可是柳鈞被叫醒了,卻燒得稀里糊塗地硬說自己沒事,掙開崔冰冰的手撞回床上繼續睡。崔冰冰忽然想到,這年頭的發熱病人如果不進醫院,那程序可麻煩了。她連忙打電話咨詢父母,給柳鈞灌藥灌水,加全身物理降溫,一夜無眠,至天色破曉,終於溫度降到三十七度多點兒,算是基本正常了。崔冰冰也累癱了,給同事發個短信請半天假,倒在柳鈞身邊酣睡。等她醒來,空氣中是咖啡的濃香,身邊早已沒了人。崔冰冰有點兒幽怨地閉目躺了會兒,甩著依然混沌的腦袋下床,她還得去上班,今天有要事。
可走進客廳,見到端著咖啡發呆的柳鈞,崔冰冰的心軟了。她走過去抱住柳鈞,堅定地告訴他:「不是大事,會過去,別太難過。」
「不是難過,而是……我發現我的極限了。我現在什麼都不願想,腦子一片空白,完全無能為力。很麻煩,可能我的精神到達極限了。」
崔冰冰聽得心頭揪緊,但是她以最自然的態度「呵呵」一笑:「你這傻蛋,你以為你是短褲外穿的超人啊。告訴你,你昨晚燒到三十八度六,害我一夜沒合眼。你今天能起床已經算你本事,你還想思考,見你的鬼去吧。怎麼,昨晚一夜折騰你沒印象了?我還打算邀功呢,你別想賴賬,趕緊回憶,要我幫你催眠嗎?」
「我……發燒……呃……沒印象啊。」
「要證據嗎?洗衣機裡有大量濕浴巾、濕毛巾、床頭有……」
「難怪我起床時候身上一絲不掛,還想你趁我熟睡時候非禮我,這也太色了。」
崔冰冰這回才真的爆笑,一拳頭拔出來伸到半空,想想此人半夜的慘狀,悻悻將拳頭自覺收了回去。
「奇怪,我買的應該是回公司的票,怎麼在上海跳下。不過也幸虧跑來你這兒,要不然現在進去隔離病房了也難說。」
柳鈞說的時候,崔冰冰替他翻包,果然翻出的火車票是回公司的。「你潛意識裡很有我嘛。」
「噯,阿三,你一個人待上海,有個頭痛發熱的時候身邊沒人伺候怎麼辦?還是回家吧。」
「很快,我會微笑回家。」崔冰冰昨晚至今,第一次眼睛裡有了淚意。也是來上海至今,心裡第一次有了一絲軟弱。她原以為自己會排斥這種無恥的軟弱,可真實的她很享受柳鈞的輕憐。只是時間不等人,她很想多陪男友一會兒,卻連給男友做頓飯的時間都沒有,她必須趕去上班。
柳鈞也非常不捨這一刻分離,他雖然還是頭暈腦熱的,卻起身一定要送崔冰冰下樓,不讓她睡眠不足開車,說是要幫她攔出租車。走進電梯,崔冰冰忽然想起一件事,笑道:「昨晚餵你吃藥,你死活不肯張嘴,我說你爸爸來了,大美女來了,大灰狼來了,你都不理我,牙關咬得死緊,存心跟我作對一樣。結果我騙你說某某打電話來要你必須吃藥,你『刷』地就把嘴張開了,這效果……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柳鈞不曉得自己發燒吐真言,給說了什麼胡話做了什麼渾事被崔冰冰抓包了,滿心忐忑,不敢亂猜,只好說一個最保險的:「我媽?」見搖頭,就笑道,「你是不是說『環保來了』?」
「哈,我怎麼沒想到這個七寸,留著以後用。我昨天說的是宋總,你還真聽他的。」
「越做企業越覺得這一行不容易,就越服氣宋總。」
崔冰冰一路指點,這家可以吃飯,值得點哪幾個菜,那家最好去做個刮痧,她感覺柳鈞一頓高燒可能與中暑有一定關係。柳鈞將崔冰冰送上出租車,回來懶得動腦筋,崔冰冰說什麼,他照做,吃飽刮痧,脖子一帶慘不忍睹地回家,再猛睡一通,見崔冰冰短信說會遲點兒下班,就去附近超市買菜。他的燒菜水平,不過是維持溫飽,相比崔冰冰差得遠,還是在德國的時候被迫無奈向同事和同學學的,風格非常不本土,手頭作料也不齊,唯一不錯的是火候控制,原因似乎與他的專業有點兒搭邊,可以視作熱處理。做菜中途崔冰冰回家,卻不肯進廚房接班,換了居家衣服倚在門邊看,這一天起,崔冰冰對兩人的感情心中充滿前所未有的踏實。
兩人這時候才有時間好好地說囫圇話。柳鈞出差做了些什麼,他反正每天早請示晚匯報的電話裡都說了,崔冰冰早已知道;崔冰冰想知道的是,經過一下午酣睡恢復,柳鈞總算能正常運行的腦袋有沒有想出補救措施。她還知道柳鈞此時內外交困,身後是大筆訂單追著,如果延誤就是大筆罰款,可是鑄造車間的環保設備不落實,鑄造環節的生產便無法進行。身邊有管委會主任目光灼灼地扒著錢包,而柳鈞的錢包卻在鑄造車間除塵設備那兒遭遇嚴重水土流失。還有新研發中心的基建工程每天張著大嘴要錢。到處都是錢錢錢,要命的錢,崔冰冰恨不得挪用公款幫柳鈞的忙。
「我下午睡醒後到處打電話給朋友請求幫忙,總算也有一家倒霉企業,手頭壓著一套買家付半拉子定金做出來的鑄造全套,買家卻在約定交付期後一直沒錢支付餘款提貨,賣家急著處理變現,今年哪家企業都難。價格不錯,即使加上我那筆肯定要不回來的預付款,還是比我原先的預算低。我剛口頭跟他們約定我要其中的環保設備,明天就直接過去看貨,看著行就當場拉回家。沒辦法啦,時間不等人,不可能再花巨資量身定做,只能……昧良心了。」
「我看你可能也矯情了點兒,別家公司定做的設備當然也是照著國家標準來的,你別嫌不中意啦。」
「這方面你是真不知情,在我們這兒,環保純粹是良心活。我舉個例子,你比如說我們金屬加工業很普遍的一道酸洗工序,現在大多數是用鹽酸或者硫酸,前者有揮發,腐蝕車間鋼樑,很多廠家選擇後者,洗後的廢水不能直接排到地下水管裡,正負離子超量,PH值也不行,一般生產中就是用石灰來中和,將PH值升到正常淡水水平,將硫酸離子用硫酸鈣形式沉澱下來。可是你學過高中化學該清楚,硫酸鈣在水中大多數是以絮狀物沉澱下來,可還是有一小部分溶於水,但就是這一小部分的游離負離子,卻超過排放標準設定的量。為達到標準,唯有將水處理設備大幅度升級,運用離子膜等高價設施,不僅固定資產投入高,未來運行時候的運行成本也高。可現實是,國內加工業的毛利大多很低,不少企業連挖一個沉澱池扔石灰定期清理淤積物的投入都只是勉強拿出。然後看著我國趕美超英訂得極先進高不可攀的排放標準,能走的只有一條路,反正設備上達不到,可是又不能不做,那麼唯有桌面下運作出一個環評。最後,既然已經將裁判腐蝕成兄弟,人在缺乏監督的情況下,還要日常的環保運行投入幹什麼,污水乾脆直進直出。你華南環保成本這麼不見了,產品在價格戰裡面打得更順溜,我華東的當然也會跟著學,最後全國一盤棋。當初若是標準定得稍合國情點兒,執行卻抓得嚴一點兒,環保效果可能反而好。可是這退一步進一步的道理我也是現在才懂,以前我只知道既然能達到更高的標準,為什麼不高標準嚴要求。」
文科出身、早將理化扔還給老師的崔冰冰偏偏性格爭勝好強,不願被柳鈞笑話文科生,拼著老命聆聽柳鈞講據說高中就該學過的知識,頭暈目眩之餘,嚴正指出:「你好像偏題了,你在發牢騷。」
柳鈞笑嘻嘻道:「得允許我夾帶私貨嘛,不過我剛說的確實是很嚴肅的現狀。我原本花錢自己投入大量設計的特製除塵設備就好像加離子膜的高價水處理器,明天打算去看的那套好比是只有沉澱池和最基礎水化驗室的水處理系統。那兩家被主任盯上的鑄造廠勒緊腰帶還能買得起後者,前者他們就是砸鍋賣鐵也買不起。像鑄造車間除塵這種投入,我花五十萬,基本上可以達到除塵85%的效果。再加五十萬,最多效果達到88%,騙騙外行已經行了。加到五百萬也就達到98%最多,想做得徹底,那就輪到我砸鍋賣鐵也買不起了。這就是做環保的困局。因為產生的灰有粗灰細灰之分,粗灰最容易處理,拿風機打到悶罐子裡用離心力析出,加水噴淋就行,出來的煙氣起碼肉眼看著就是不黑了。可我們做技術的不怕粗灰,最怕的還是到處亂飛的細灰,我們全知道它的害處,不消滅良心不安。那麼方法就多了,投資運行成本也飛躍式升級,有水幕除塵、各種布袋除塵、還有靜電除塵等,各有優劣,當然混合著用最好。最後最好還要用高高的煙囪將處理後的排放氣體送上空氣對流層,進一步稀釋看不見的細灰在空氣中的密度,才算符合標準的處理。原理說難也不難,只要肯花錢投入就行。現在不行啦,我明天只能買濛濛外行人的處理設備,要不然做不出產品延誤發貨的賠償能讓我前功盡棄,轉眼就成窮光蛋。」
「那不正好讓那管委會主任抓住把柄嗎?」
「看來只能向他投降。做人……你看,什麼氣節,什麼原則,什麼良心,最終全得服從生存。」
這些,崔冰冰聽得明明白白,她總算回過氣來:「主任會不會因為你前陣子不乖乖進貢,非得走投無路才投降,唆使環保卡你一下?」
「估計他做不到,環保以前收過我一次錢,這回不敢不收第二次。而且我明天買的設備無論如何,憑主任那幾把刷子還是抓不住我把柄的。不過得對他意思意思啦,免得環保夾在中間難做人。」
崔冰冰長喘一口氣,終於放心:「這回稍微多破點兒財,稍微多點兒曲折,看你現在這樣子,應該胸有成竹了。嘿我剛才還擔心死你,原來你全清楚該怎麼做。」可是崔冰冰看柳鈞臉上神色有點兒古怪,又忍不住問,「怎麼,還有什麼解決不了的?」
「不說,說出來你得笑話我。」
「說嘛,不就是被主任勒索個紅包嗎?混那麼多年誰沒見過送紅包啊,沒見過才讓人笑話呢。說吧說吧,我不笑你,你看你暑氣給刮痧出來,你心裡有悶氣也說出來才好。」
柳鈞還是猶豫了一下,才道:「用趕時間趕合同求生存做借口,看似合情合理,實則工程技術人員的恥辱。」見崔冰冰一把摀住嘴,兩隻眼睛變得彎彎如新月,柳鈞只得無奈地道,「笑吧,我知道你會認為這種話很傻。」
「雖然……可是作為一名私營業主,你的主業是企業的生存,你這樣的想法我覺得有必要克制。再說,即使你只是一個純粹的科研工作者,你也得考慮考慮科研成本吧。」
「我當然克制,不過是私下對你發發牢騷。這是我最佩服宋總的地方,他能將心裡的愛好與工作平衡得非常好,不會像我那麼任性。」
「不,我忽然覺得你還是任性的好,有人味兒。成功要緊,人味兒也要緊。我要人味兒。」
柳鈞一笑,雖然事情一波三折,可好歹有不幸中的大幸,萬幸打聽到一套現成的環保設備,不僅工期可以提前,花費也不會超預算太多,而且他已經想出解決問題的所有步驟,他也願意妥協,可心裡還真的高興不起來。有一種東西叫作信念,有一些人在心裡將它當作至寶。
不久,崔冰冰終於爭取到微笑回家的機會。她被派遣回老家協助一位資深銀行家設立分行。
年底,錢宏明駕駛一輛簇新的寶馬X5到科技園區騰飛的新研發中心找柳鈞商量個事兒。他這回算是錦衣夜行,他是早上匆匆從上海趕來,回來辦一些事兒,再回家卸下行李親親妻女,都來不及喝完一杯熱茶,就摸黑頂著西北風出來找柳鈞。他聽說柳鈞最近索性住在研發中心的別墅,他讓柳鈞別出來了,他去看看嘉麗設計的園林究竟怎樣。
夜色中,科技園區的道路寬敞而幽靜,綠化雖未成蔭,可已看得出規模,路上只偶爾有加班加點的工程車輛開過。騰飛研發中心也差不多,黑暗中可以看到處處是瘦弱的枝枝丫丫,不過可以想像得出春天來時的茂密。錢宏明循保安的指點將車停到一處線條簡單硬朗的別墅門口,開門便聽見屋裡傳出叮叮咚咚的鋼琴聲,柳鈞顯然在練琴,彈得並不連貫,不過在寧靜的夜裡,不懂樂器的錢宏明聽著也覺得怪有味道。他想讓小碎花也開始學鋼琴。他從小看著柳鈞練習高貴的鋼琴,而那時小學的音樂課老師用的只是手風琴,初中老師用的則是小小的風琴,樂器音質的區別是那麼的不同。錢宏明至今還記得千方百計與柳鈞成為朋友之後,第一次有幸到柳家摸到雪白琴鍵那一刻的激動。他還記得他轉身去了一家樂器店,在琳琅滿目的樂器中,他見到最便宜也最簡陋的竹笛,可那時,他連竹笛也買不起。回想過往,錢宏明不禁伸手撫摸自己的愛車,久久。
不過很快琴聲停歇,代之以一串小跑聲音,別墅大門裡鑽出穿著毛衣的柳鈞。「讓我看看你的新車。」柳鈞順手摘了錢宏明手中的鑰匙,「你進屋裡吧,外面冷,你穿得忒少。」
「知道你這大少爺奢侈,家裡暖氣足,我還背大衣幹嗎?」錢宏明沒進去,抱著手臂跺著腳看柳鈞鑽進他的車子。他見旁邊停一輛黑色奧迪A6 2.4,他估計這就是柳鈞跟他說的新買的商務用座駕,這車常見,他懶得頂冷風過去細看。「不是說最近公司運作良好嗎?又不是沒錢,為什麼不買一輛你喜歡的性格車?」
「買設備了,打算明年內徹底趕超市一機的加工水準。不過他們的量,我還得過兩年才能趕超。」
「現在你公司貸款額度有多少了,用足沒有?」
「額度給我加了兩千萬,不過他們現在肯給我開承兌匯票,可以超過兩千萬,我現在流動資金一點兒不愁。所以挪用流動資金貸款,自討苦吃一口氣進了好幾套頂級設備,把我們全研發中心高興得,每天就掐著日子等新設備到港。我可就麻煩嘍,天天算計著錢錢錢,拆東牆補西牆,最頭痛還貸日,有時還得光顧那些典當行籌頭寸。」
「典當行確實是個好東西,我買了這輛X5之後資金小緊,也常跑典當,呵呵,這輛車害死我嘍。我本來想開個典當,把我的資金運轉得更圓順,可惜那牌照不好拿,相比那些拿出牌照的,我在本地的根基還是淺,相當淺,找不到真正出得了大力的。有些時候,再多的錢也未必找得到地方塞,人家不敢收來路不明的錢。」
柳鈞自打去年底買了兩塊地皮造新工程起,公司的資金運轉便時常在還貸日捉襟見肘,與那些掛著典當大旗的民間資本常有接觸,算是知道些運作的底細。聽錢宏明這麼說,他笑道:「你都已經直接放高利貸了,還想謀取那一塊合法牌照啊。進去吧,外面冷。你回家幾天?這車借我開開。」
「行,三天後我來取還。你覺得開一家房屋中介公司,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