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舉個例子,我有一種零件從歐洲進口,用的是A、B兩家公司的產品,最近用A家的。昨天特意打電話去問一下A的近況,就怕歐美已經出現的金融危機影響到A家的供貨,捎帶也問一下B家的境況,結果A家說,現在不應問B還好不好,而應該問B還活著沒。B這幾年擴張太快,賬面負債太多,剛剛被銀行逼破產了。你沒聽說類似情況?我跟幾個朋友交流說起此事,他們的合作外商也遇到類似情況,可見不是個案。」

「唔,我最近進口品種比較單一,還行,沒遇到類似的……我這就關心一下……最近都忙借貸這塊了。」

「宏明,最忙的時候,更應該每天劃一個小時出來,單獨一個人靜靜地給最近的工作畫一張全面佈局圖。」

「是的,我今晚就得安排時間靜心思考一下。」但是錢宏明很快就將話題扯回去。「你看,美國的降息影響會不會傳導到國內?我們國家會不會跟著放開信貸?最近銀行信貸真是太緊了,我們一行好多人做得呱呱叫。跟我們平時要好的信貸員也說,他們今年獎金慘了。」

「我們國家前陣子患熱錢,導致通脹害底層民眾回頭燒煤球爐,導致房價猛升到尋常有正當工作的人都負擔不起,這很不正常。只是去年任何調整政策都是顧此失彼,驅逐熱錢不是件容易事,所以都說國家政策被房市股市綁架。現在很好,熱錢回流歐美,房價有企穩下降勢頭,股市也下跌,局勢正趨於正常。適當引導一下,正好讓在這兩市裡面逐利的產業資金流回產業,對於產業的發展很有好處。我不看好國家會大舉放開信貸,縱容虛火動搖基礎產業的發展。你以前說國家拿房地產業作為支柱產業,我很不以為然,房地產業絕不能成為一個國家的支柱產業,那是畸形。有前車之鑒,國家應該不會允許房地產業再次綁架經濟,去年的教訓足夠慘痛。」

錢宏明一直看著柳鈞,認真聽柳鈞說的每一個字,等柳鈞說完,又頓了會兒,他才道:「看起來你挺反感我們這一行。」

「我理解,對個人而言都只是對政策的順勢利導而已,有什麼正感反感的。我只是想提醒你留意大形勢。」

「你說的還真有點兒道理,我好好想想,若是這樣,我得考慮收縮陣線了。」

「是的,我……有些人提姓資姓社,但我想,不管什麼性質的國家,經濟發展總是應該將民生放在首位。」

錢宏明卻是看著柳鈞,狐疑地道:「你真這麼以為?那麼醫改、房改、教改都是怎麼出台的?」

柳鈞自嘲地一笑:「善良的人們天真而寬容地認為,需要給制定政策者一個發現錯誤改正錯誤的機會,這不就來了一套矯枉過正的新勞動合同法,明顯傾向勞動人民,非常大義凜然地替勞苦大眾伸張了公道。不管怎麼說,上位者肯定是清楚『民心』這兩個字的。」

「但你有沒有想過,他們在新勞動法裡面傾向民眾,是因為他們這麼做掏的是你們老闆們的腰包,贏的是他們親民愛民的名聲。可教改『房改』醫改等等卻是另一回事,那是要掏他們腰包的。所以你說銀行不會放開信貸,我得回家再好好想想,你說的情況太過理想主義,太把他們嘴上說的那套當真。」

柳鈞攤開雙手,發現自己無言以對。好不容易才掙扎著道:「去年經濟剎不住車,難道還不能汲取教訓嗎?」

錢宏明仰頭考慮了好一會兒,他打心眼兒裡想反駁柳鈞,希望駁得柳鈞繳械投降,然後,他的心裡會好過一些。「經濟若真剎車,即使我這麼個小卒子有個風吹草動,都能牽出好幾個的官。你有沒有想過,這是什麼影響。」

柳鈞微微一怔,首先棄械投降。若說剛回國時候或許他還會堅持爭論到底,而今回國這麼多年,大大小小的事情經歷不少,大大小小的官員也接觸不少,他能偶爾犯傻,可他更接受錢宏明的一語道破。他只能無奈地搖頭,再搖頭,一直搖到錢宏明微笑離去。他已不知道該不該為錢宏明慶幸。

這個陰冷特殊的冬天終於漸漸遠去,等暖融融的太陽重返大地,柳枝最早萌發嫩芽,在大大小小的內河邊籠出一簇簇的綠煙。脫去麵包似的羽絨服的淡淡在春季里長得跟新筍一樣快,越發調皮可愛,閒下來的柳石堂總是跟親家母搶生意,總是大清早趕來將孫女帶走。可把柳鈞和崔冰冰愁得不行,生怕江湖氣十足的柳石堂將淡淡帶去搓麻將講是非。

不過這天柳石堂依然是趕在柳鈞和崔冰冰出門前來到兒子家,崔冰冰剛想把編好的謊話說出來,柳石堂先開口道:「冰冰,你別管我,你領淡淡去你媽家,我跟阿鈞去公司,今天熱處理分廠正式開工,我去看熱鬧。」

崔冰冰暗抹一把冷汗,趕緊領淡淡奪門而走,生怕公公反悔。這邊柳石堂等兒媳一走,就對兒子道:「錢宏明在做一個上海什麼大廈的項目?」

「有聽說,不過宏明沒跟我怎麼提,什麼時候的事?」

柳石堂驚訝地看了兒子足有半分鐘:「不是去年已經開始了嗎?上海徐家匯的一座大廈改造,我看計劃,建成後會收益很好……」

「錢宏英?」

柳石堂猶豫良久,終於點頭:「對,她。去年開始她就動員我投資,我被她磨得煩死,索性拋掉所有股票買了房子放到你名下,她忌憚你,從此不來煩我。但我聽說她募集到不少錢,利息都很高,我有個老友問親友們借了錢後再借給錢宏英,吃息差。可昨天她又來問我借,我怎麼嗅出點兒狗急跳牆的味道啊。我是不會借錢給錢宏英的,她這種人不會跟我講良心,我的錢到她手裡,等於白送她。我警告你,你也不許借錢給錢宏明。」

「這陣子宏明沒問我借錢。」柳鈞猶豫了一下,沒把錢宏明最近手頭緊的事實與原因說給他爸聽,怕他爸惡意宣揚出去。而他終於明白他爸退隱的原因,更想到那句「被磨得煩死」背後還不知道有多少文章。他不願去深想,只得道:「爸不借是對的。我這邊資金一向緊張,也無錢可借,爸儘管放心。」

柳石堂再猶豫良久,道:「錢宏英不知多恨我,可又不敢得罪我。我看她最想把我的錢騙走,把我老命攥手裡。不過現在我認定她是狗急跳牆。她……」

「爸,你也別沒事往她身邊湊。」柳鈞不肯再聽下去,心裡感覺他爸不知道做了多少猥瑣事,只得皺眉喝止,「我知道了,她現在可能狗急跳牆,能騙多少是多少,騙了就卷款逃走,對吧。我走了,我不想上班遲到。」

但柳石堂既然鼓足勇氣對兒子坦白,自然不會無功而返。他跟兒子上車,絮絮叨叨地給兒子介紹他的發現,目的只有一個,他要告訴兒子,他感覺錢家資金狀況不正常,讓顧及朋友義氣的兒子千萬別上錢宏明的當。

但車子才進入工業區,柳石堂就噤聲了,他驚訝地看著工業區入口處整齊而老舊的標準廠房群落,驚訝地問兒子:「你看到沒,那裡圍的一群人在幹什麼,鬧事?」

柳鈞頭也不回地道:「又一家工廠老闆捲鋪蓋了唄。這種租借標準廠房的小工廠最容易捲鋪蓋,設備不值幾個錢,可能也是租的,一看市道不好連夜捲鋪蓋走,扔下一堆工人沒處討工資。山東那兒韓國小企業跑了不少,東莞港台小企業也跑了不少,我們這兒才剛開始。」柳鈞有意打斷爸爸很是不堪的囉唆,盡量將話說得詳細。

「欸喲,這種廠往往還人最多。怎麼回事?有困難扛扛不就過去了?」

「今年企業負擔新增三座大山,一是新勞動合同法的實施,門口那些勞動密集型工廠最吃不消;二是關稅上調,退稅降低,門口那些廠大多是做外貿公司發出來的單子,最受打擊;三是銀根緊縮,國家本意是借此壓縮投機資金,到了下面還不是一刀切,連帶我們工廠的流動資金貸款也一起壓縮了。可這些還是明的,大家都清楚的,那些房產稅土地使用稅的徵收調整,還有各級政府借口調整地區產業結構搞出的這檢查那達標,都要我們工廠拿錢出來。我經常對著自己的賬簿,想那些小加工廠怎麼活命的,果然,一個個吃不消跑了。」柳鈞將車停在車棚,一口氣說完,才拔出鑰匙,「爸,今天我很忙,沒時間陪你,你是隨便坐坐,還是這就回去?」

「你叫個司機送我回去吧,我又沒什麼事。」

「我看看司機在不在,這幾天柴油荒,兩個司機經常得一整天出去排隊加油,一次才給加二十升,有時候排一天一夜才能加滿一箱油。柴油機用的油桶也常年空著,批不到正常價格的油。今年這日子真是過得古怪。」

柳石堂糊塗了一下,果然是不管事就不知道柴米油鹽貴:「你回頭,把我送到工業區後面的公交起點站,我坐公交回去好了,這種天氣權當出來散心。別不好意思,你爸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坐趟公交還不算受罪。」

「爸,你明明是個好老頭,幹嗎總跟錢宏英夾纏不清,你自己也是知道猥瑣的,一直不敢告訴我。你說你何必啊,這是糟踐你自己。」

柳石堂但笑不語,任兒子怎麼說都不回一句嘴,也不反駁一句,可就是不聽兒子的。柳鈞拿他爸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只好鼓著腮幫子將老爸在公交起點站一扔,扭頭就走。可又忍不住,旋一圈折回身,擦著他爸停下,威脅道:「我算是已經麻木的,你要繼續的話,我跟阿三講,明天開始淡淡就不單獨交給你,免得學壞。」

「噯,不行,我改。」一說淡淡不讓領,柳石堂只得屈服。

「口說無憑,你已經答應我好多次,可沒一次是言而有信的。這一次我不會相信你。」

「可你讓我玩什麼呢,你們不肯跟我一起住,那些五六十歲的老太婆我不喜歡,我就愛逗個錢宏英玩玩,又沒拿她怎麼樣的,我一大把年紀還能怎麼樣啊,是她自己心浮氣躁做賊心虛總以為我還想拿她怎麼樣,你不曉得這個人外強中乾起來有多好玩。好吧,我不去逗她,你得給我找點兒事情做做。」

柳鈞鬱悶地瞪著他爸:「你可以養狗養貓,種花養魚,還可以去會所喝茶打牌,人家不都是這樣過的嗎?」

柳石堂笑嘻嘻地道:「行啦,你回去吧,我上車去。你今天陪我講這麼多話,我一天都不會閒得慌啦。」

柳鈞怔怔地看他爸上車,搖搖頭歎聲氣離開。他忽然發現他已人到中年,人說人到中年分身乏術,上有老下有小,一個人的時間怎麼都不夠分。想起來,他確實忽視了他爸,好像更多時候是跟著崔冰冰泡在岳父母家裡。總覺得他爸人精一個,能將自己照顧得挺好,平時就少了過問,原來他爸也是有親情需求的。柳石堂卻是坐在緩緩出站的車上,透過車窗笑瞇瞇地看著兒子。兒子的七寸太容易抓了,他估計兒子這會兒正猛烈反省呢。

柳鈞果然是內疚了會兒,但是很快想到錢宏英問他爸借錢的事,估計與錢宏明這回借錢給人轉貸轉不出來有關。又是準備將妻女送出國,又是讓錢宏英加緊借錢,估計錢宏明那兒的資金鏈有點問題。可是若說錢宏英借錢已經借到紅眼的地步,為什麼錢宏明卻不再如過去一樣一個電話打過來問他調個五百萬什麼的。應該說,雖然他現在因為熱處理分廠才剛開工,而非產生效益,已經耗盡一切原有資金儲備,可是開一份信用證出來幫錢宏明還是做得到的。也可能他猜測錯誤,錢宏明其實應付得過來,只是錢宏英想收拾他爸。

他看看時間,估計錢宏明這個夜貓子此時未起床,就給錢宏明發一條短信。想不到短信很快回來,錢宏明告訴他這回能周轉得過來。於是柳鈞便丟開了手。但是錢宏明很為柳鈞的短信而高興,借錢這種事,人們躲避唯恐不及,也只有真朋友才會真心關心他是不是周轉得過來。尤其是他知道柳鈞現在手頭也緊張,唯此,關心的短信才真正可貴。

不過錢宏明終於還是在圈外找到可以送妻女去澳洲的人,是他的大學女同學,已在澳大利亞定居,平時已經沒有來往了,可難得這位女同學居然度假帶國外出生長大的孩子回國看長城,看建設得差不多的奧運會場館,他一獲知這個消息就喜出望外,趕緊帶嘉麗和小碎花飛去北京與同學見面。同學很幫忙,當場聯絡上錢宏明準備讓嘉麗落腳城市的華人朋友,嘉麗總算可以成行。

崔冰冰替柳鈞置辦了一份體面的厚禮送給嘉麗母女。而且為了保密,錢宏明無法送妻女去上海,出行也無法興師動眾,崔冰冰和柳鈞先分頭將嘉麗的幾隻行李箱偷運出來,藏在家裡。在最後一天,崔冰冰借了銀行貼滿黑膜的奧德賽商務車,由柳鈞開車,夫妻倆帶上淡淡,將嘉麗母女和滿滿一車行李送去上海機場。神不知鬼不覺的,即使有誰看見嘉麗母女上車,也絕不可能想到她們此去乃是遙遠的澳洲。

嘉麗從上車開始,一直在哭,說不要去,崔冰冰也沒什麼可勸的,她估計她的勸說不中嘉麗的胃口。柳鈞也無法勸說,當著兩個小精怪一樣的孩子的面,讓他怎麼說得出口。好在終於有錢宏明的電話打來,嘉麗抱著電話說個不停,其實嘉麗也沒怎麼說,主要還是錢宏明在電話那頭不斷叮囑,兩人竟絮絮叨叨反反覆覆說了一程。

崔冰冰除了與兩個孩子說話,就是沉默,一直沉默到將嘉麗母女送入關,才長長舒一口氣,終於送走,以後她不用擔心丈夫總被別的女人理所當然地捉差,她在回程的路上高興得很,跟著CD與淡淡對唱。不僅是崔冰冰,連柳鈞都舒了一口氣,嘉麗在的時候,車廂可真是一片壓抑啊。他也不管母女唱歌唱得興奮,插話道:「阿三,你認識陳其凡律師嗎?女的。」

「知道,有背景,有魄力,據說牛得不行。怎麼,向你伸出玫瑰還是橄欖枝?」

「嘿,好像我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似的,只有你喜歡罷了。是東東打聽得陳其凡今晚與幾個朋友聚會,準備裝路過,去混一席。我好不容易從東東嘴裡撬出聚會飯店,我們晚上如果趕得及,瞧熱鬧去。東東以前追求過陳其凡,後來插入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主播,兩人告吹。」

「喲,這種盛會絕對不能錯過,你訂座沒有,東東怎麼想吃回頭草的,我們要不要賭一把?」

「東東家最近在股市損失慘重,他甚至需要賣掉一部分戰略投資的原始股換取現金流正常運轉,在房市也死樣活氣,買的兩塊地王退不得進不得,他心情很不好,因為他家那些大刀闊斧的投機相關行為大多是他主謀策劃,他現在難見家中老父,哪還有心情泡妞,這時候才想起陳其凡的好處來。其實我前年已經勸他回去找陳其凡,他不採納,人都是這樣,不到黃河心不死。至於結局,需要賭嗎?」

「呃。不過我一個單身朋友說,她二十七歲到三十歲那陣子是最想嫁的,那時候真是急得只要有個平頭整臉的來追求,她都熱情反饋,認真考慮。真正過了三十,尤其三十四五開始,反而無所謂了,還嫌談戀愛麻煩辛苦。陳其凡也到這年齡了吧,東東未必容易。」

柳鈞想都不想地道:「賭什麼。一個月的早餐?」

崔冰冰一想,便立刻洩氣,說什麼也不肯打賭。眼看老公一臉得意,她很有一拳揍過去的衝動。等一家三口掐著鐘點趕到飯店,還是挺給申華東面子,好歹抑制住心中衝動的魔鬼,不去搗亂。可是陳其凡不給申華東面子,申華東才剛厚著臉皮在她身邊落座,她就面無表情地與朋友說聲抱歉,拎起大包走了。好在申華東自信十足,而且企圖強烈,嬉皮笑臉地追了出去。崔冰冰一見就更不願跟柳鈞賭,烈女怕纏郎,這是千古法則。

倒是錢宏明一聽說柳鈞已經回家,就趕來湊了一桌。吃飯時候一直坐立不安,念叨怎麼還沒到怎麼還沒到。柳鈞倒也罷了,崔冰冰看得驚訝萬分,以前以為錢家夫妻的恩愛是錢宏明裝的,算是騙術高明,今天才知錢宏明還真有愛。這邊一頓飯吃完,嘉麗那邊還沒消息,錢宏明很想扯住柳鈞陪伴坐立不安的時光,可是柳鈞有大客戶來電,現在已經有空了,希望見面,因為明天就得乘飛機離開。錢宏明只能放手。

柳鈞那個大客戶,來得特殊。

歷年從騰飛出走的人,有幾個自己開起工廠,做與騰飛差不多的產品,業績有好有壞。其中有一個從生產管理崗位走出去的小謝做得最好,魄力也最大,他們佔據從市區到騰飛的必經之路,總是以比騰飛定價低一成的定價策略拉走許多騰飛的客戶,發展到去年前年,若是以產品銷量確定公司規模的話,那家公司的規模已經後來居上。去年初,那家公司投入巨資,比騰飛更早一步更大魄力地擴張規模,引進大量先進設備,意圖打造航母級製造基地。今天是那家公司新製造基地開機典禮,邀請許多相關人士出席,騰飛的這位大客戶自然也在其中。但這位大客戶會做人,吃完那邊的慶祝飯,就溜出來與這邊的騰飛老總柳鈞敘舊。

這種敘舊,柳鈞著實不願去,這簡直是被人拿後來居上者小謝的魄力來反襯他的保守。可那是大客戶,他又不得不去。大客戶見面倒是很客氣,那是個做大了的私營業主,拉著柳鈞一個勁兒地說,他用的產品分三個檔次,出口的,都用騰飛的產品;內銷高檔的,用騰達的;放量鋪貨的才用小謝家的,他最信任的還是騰飛的產品,可他也得考慮成本。

柳鈞訕訕地笑:「可是第三檔的量最大,真讓人心理不平衡。我有時候很佩服他們,這個價怎麼保住成本。我就做不到,只好守著高價。您總說我不肯降價,我是真沒法降。」

大客戶道:「你也可以做到,兩個秘訣:一、跑量;二、偷工減料。我相信你要肯偷工減料的話,他們不是你對手。有時候我已經明示你這一批可以偷工減料,你也不肯,不過這樣也好,我把高檔加工放你手裡,放心。」

柳鈞繼續訕訕的:「品質管理這件事,易放難收。即使你們願意,我也不敢有絲毫放縱,怕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不過我算算成本,他們真有這個資金積累做那麼大的製造基地嗎?」

「借的,當然是問銀行借的,我問了一下,買地才付了百分之二十的款,土建和設備的錢全是借的,我相當佩服他的魄力,尤其是現在銀行一再加息,貸款利率居高不下,銀行費用得多高。我也有點兒做不到。」

「我最疑惑的還是他能問銀行借得到錢,現在銀行卡得真緊,他那種借貸按理該首當其衝。」

「我側面瞭解了一下,好像用到不少民間融資。柳總的新分廠也是用類似方式募集籌建款?一次大概可以借多少?」

柳鈞笑道:「我只在公司才剛成立的時候借了一次,利率太高,吃不消。現在的民間借貸行情還真不大清楚。最近銀行貸款利率這麼高,估計小謝那兒每個月借款利息負擔不低。」

客戶沉吟了會兒:「我讓同事別跟著,就是想單獨跟你柳總談。南方那麼多出口小廠倒閉,大多數據說是因為接不到業務。我公司也是,現在做的外單都是去年的訂單,做到今年下半年得沒了,新訂單不是沒有,但小,以前這種小單子我看都不看,但今年形勢我看懸,我讓他們再小的單子也要,唯一要求是預付款,我連信用證都不大敢相信,就怕外方找空子拒付……」

「我的高端成套機組已經遭遇一次退票,幸好有預付款,損失還不算慘重。不過那三台遭退票的機子已經做好,卻只能打上牛油在公司倉庫裡封存,暫時賣不掉。聽說好幾家公司遇到類似情況,包括我那些國外零配件供應商也有倒閉的。我原本認為國內不大會有問題,可現在看看,歐美的金融危機可能會通過進出口市場傳導到我們國家。」柳鈞有意補充了一句,「我最近已經嚴控資金流,不敢輕舉妄動。」

「我就是擔心這件事,現在問銀行借錢的,怕銀行轉貸轉不出來,銀行今年銀根明顯收緊。我想問柳總,找私人借錢的,你們這兒最近情況怎麼樣。柳總,只我們兩個人,請你務必知無不言。我有一筆合同剛剛簽下,預付百分之三十,今天摸了他們新廠底子後,就不敢下決心打出預付款。我們這一行裡面誰不知道誰的底細啊,他們那麼大的負債,萬一根子給銀行或者私人借貸的給抽了,不是得拿我的預付款補西牆去了嗎?」

柳鈞心裡立刻明鏡兒似的,原來客戶怕預付款到了小謝手裡出事。他微笑道:「這個我還真不方便背後說人壞話。我說說我們這兒私人借貸的錢從哪兒來,您自己判斷。有些是問私人高息籌集,他們用更高利率放出去,吃息差,這部分的錢比較穩定,暫時不會受銀根收緊的影響;有些是效益比較好的企業甚至機關,手頭有大量現金,存銀行拿那麼低的利息心有不甘;也有些企業比較容易拿到銀行貸款,手頭也有錢,他們一般是通過中間人將錢存到指定銀行,然後通過銀行將這筆存款指定貸給下家……」

「這種就容易受這回銀根收緊的影響了。」

柳鈞點點頭:「還有玩信用證的貿易融資,開遠期信用證,一般操作得好的話,近九十天到一百八十天裡面這錢的使用權就拿到了,有專人做這種放貸。一般他們進口的大多數是國內不具優勢的大宗商品,容易變現,有些還可以到期貨市場套現,以進一步壓縮這種貿易融資的成本。」

「這回,銀行盯緊這種融資方式了吧?我們也有,都是你們沿海進出口發達地區的知名外貿企業找過來,還大多數是國企的底子。」

「已經有人開不出信用證,銀行今年初開始警惕這種虛假融資。」

客戶點頭:「靠這種辦法貸出來的錢都已經用到小謝工廠那種地方去了,如果舊信用證到期,新的開不出來……」

「是的,這條資金鏈上的有些人已經很著急。還有不少辦法,不過可能與我們做企業的關係不大。」

這一回,客戶是看著柳鈞深深地點頭:「你們南邊的人真能想,什麼空子都能讓你們鑽到極致。多謝,多謝,柳總下次去我們那兒,我先敬你三杯酒。總算摸清楚你們這邊的情況。有些事情吧,我雖然知道你們這邊在做,可總是隔著一層紗,找不到準頭,不曉得你們已經走到哪一步,這下清楚了。柳總研究得真透。」

《艱難的製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