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開工率低於前一天。騰飛比騰達的開工率更低。品質,總是在任何時候遭遇逆淘汰。
往往公司出現狀況的時候,正是資金鏈最緊繃的時候,但柳鈞還是一分不差地將買二手房的錢給了錢宏明,自己拆東牆補西牆,苦苦應對。他此時最頭痛的是客戶退定,客戶若是退定,他即使吃沒那點兒定金又有什麼用,定金只夠買材料,不夠加工費。退定的產品在這個年月裡,基本上成了積壓的代名詞。而銷售部門眼下的最主要工作是隔三差五地聯繫客戶,詢問現有訂單是否安全。
六月初的一天,柳鈞正從成品堆積的臨時倉庫出來,本就是被臨時倉庫的悶熱逼出一身的汗,工作服濕嗒嗒地貼在身上,走到外面太陽又是熱辣辣地曬下來,柳鈞心頭燥得慌。正好申華東打電話來,問柳鈞這邊有沒有做不完的訂單,可否調一些給他們市一機救急。柳、申兩個人說話一向比較直接,在外人聽來是沒皮沒臉,柳鈞也不掩飾,道:「年初開始,加班這個名詞在我這兒已經成為歷史了,現在也是吃不飽,有些合同再是明知吃不飽也不敢碰,沒訂單給你。你那兒能保持多少的開工率?」
「目前怕只有百分之七十的開工率了,我很懷疑接下去還得降。我們產品今年出口不好,訂單掉得很快。有幾個訂單形同雞肋,可市一機總經理還是滿心不捨得放棄,找我討論求我高抬貴手接下,公司稍虧點兒,保證開工率,免得人心浮動。可我哪敢同意,匯率死撐著,原料價格日日漲,一筆合同裡面打掉這些因素,豈止稍虧。再加上奧運前後為保北京環境面子,華北得停不少工廠,那邊的訂單到此為止,做完算數,新的得等奧運後再給,那是多大的一刀,這真是雪上加霜,草菅人命。」
「別抱怨啦,總比北京人民犧牲少點兒。我這兒目前最重要工作是清理庫存,悲哀的是,經常有客戶公司沒良心,明明他們公司狀況已經不行,我們打電話去問,他們還說沒事,貨款已經準備好。等我們發貨過去,他們不按合同給錢,希望拖延付款,我只好賠上運費讓拉回。這種時候,明知誰都不好過,誰敢讓客戶壓貨,寧可我自己壓,起碼看得見摸得著。」
「對!」申華東忽然想起一件事,「我中午吃飯經過你錢朋友家中介公司,門面很亂,好像出了什麼大事,大玻璃也讓人砸了。」
柳鈞這才想起已經有好幾天沒接到錢宏明的電話。剛接手錢宏明房子的那幾天,他還很警惕,每天或者隔天總有一個電話打給錢宏明,幾天正常下來,他自己這邊又焦頭爛額,不知不覺就把錢宏明那頭給疏忽了。他忙撥打錢宏明電話,裡面卻提示關機。他跑回辦公室,將工作交代一下,就衝去市中心。一邊打電話向崔冰冰報告這種情況,問有沒有聽到什麼風聲。
等柳鈞趕到中介公司總部,見那邊已是曲終人散,透過砸爛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裡面人去樓空,只剩一地垃圾,倒是外面圍了好多指指點點的圍觀者。崔冰冰得知消息也趕來了,見此奇道:「誰砸的,怎麼回事?」
旁邊有好事者興奮得唾沫飛濺:「上午吵起來的,說是老闆跑了,吵著吵著,人越來越多,最後就砸了。警察也來了,警察來有什麼用,砸都砸完了,搬也搬空了。」
柳鈞一拉崔冰冰:「走,去宏明辦公室。」
崔冰冰被丈夫拉著跑去街角的停車點,跑得氣喘吁吁,直等趕到錢宏明公司所在大廈停車處,她的呼吸還沒平靜。但是等電梯,電梯卻一直不下來。柳鈞忽然感覺到電梯不下來與身處九樓的錢宏明公司有關,他讓崔冰冰繼續等電梯,他改走樓梯,衝上九樓。崔冰冰看看黑魆魆的樓梯間,心裡發怵,可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柳鈞先衝到九樓,伴隨他風箱一樣呼哧呼哧聲的,果然是亂成一團的場面。有個女人坐在壓著電梯門的真皮大班椅上,誰敢接近她就嚷嚷「我的,誰也別搶」,也有人坐在兩張辦公桌搭起來的台上,抱著幾台電腦嚷嚷「這是我的,這是我的」,大家鬧哄哄地瓜分辦公室的傢俱雜物,只可惜保安一直守在電梯口不讓搬走,他們只能一直佔著,地上橫七豎八撒滿吃剩的快餐盒。柳鈞心說錢宏明大手筆送保安蟲草,還是有點兒效果。
他稍稍緩過氣來,就直奔錢宏明的辦公室。不出所料,所有的傢俱都已移位,能搬走的已經搬走,原本豪華的辦公室滿目瘡痍。有人手中緊緊抓著一隻相框,煩躁不安地走來走去,與同病相憐的人一起扯著嗓門傾訴遭遇,大致說的是私人借錢給錢宏明上百萬,又問親戚朋友借錢,轉手再借給錢宏明,沒想到……柳鈞看來看去相框裡面是空的,這相框,柳鈞認識,原本放的是錢宏明一家三口的照片。不知框裡的照片已經被錢宏明帶走,還是被眼前這幫憤怒的人們撕毀。
總之不見錢宏明。
忽然有個原錢宏明公司的員工撲到柳鈞面前,大聲向大家指證柳鈞是錢宏明的死黨,頓時周圍能動的都擁過來,那些佔著辦公桌椅的無法動,眼睜睜盯著這邊。柳鈞一看不妙,這些都是急紅眼了的人,他當然不肯吃眼前虧,反問那位員工道:「錢宏明呢?我打不通他手機。他最後一天出現是什麼時候,你們賬面上還有多少錢?你知道你們開戶行是哪家,什麼賬號……」
柳鈞連珠炮似的發問,頓時打消大夥兒眼中剛剛點燃的期盼,因為柳鈞問的問題與這兒每個人上樓時候問的問題一樣。於是眾人又一哄而散,柳鈞沉著臉抬頭,見崔冰冰才剛氣喘吁吁地上來,他一拉崔冰冰,回去樓梯間,慢慢往下走。等到上車,才開腔:「估計宏明卷款跑了,樓上那些都是借錢給他的債主。去他家看看。」
「早知道就這結果,早不跑晚不跑,為什麼挑這個時候。他還問同事借錢?」
「他姐也問同事朋友借款,據說都是幾百萬地借的,瘋狂。」
「錢宏明總算對你很有良心。要不然你今天得當場腦出血,你肯定是借他最多的人。」
柳鈞不禁歎一聲氣。車子很快到錢宏明原來住的那警衛森嚴的小區,這一次,保安不放進。柳鈞沒敢說出那房子其實已經產權歸他,只是兩夫妻一起遊說保安,說了一籮筐的好話,以期打動保安。但保安還是不敢放行,最後輕聲透露原因,不知有誰突破防線到了錢家門口,用紅漆將錢家大門塗畫得異常恐怖。今天也已經有好多人想進去找錢家,他們唯有嚴防死守,閒人一個不放。
柳鈞想把錢宏明所有房子都搜一遍,崔冰冰道:「別找了,錢宏明不會那麼傻。他如果方便,肯定會聯繫你。他如果不聯繫你,那麼肯定是他不方便。你耐心等吧,手頭隨時準備一筆錢等著。」
柳鈞雖然也覺得崔冰冰說得有理,可關心則亂,他還是回家找了鑰匙和門卡,重回錢家。他既然有門卡,一刷就進去,保安也沒理由再攔他。柳鈞上樓,果然看見一片血紅,豈止是錢家大門血紅,而是整個門廳血紅。同一樓層的另一戶跟著倒霉。柳鈞思慮再三,才開門進去。門一開,裡面呼啦一下撲出一陣風,帶著一股陰寒,柳鈞不覺心頭一寒,閃身進入,冷風狠狠將他身後的門敲上。柳鈞看清了,裡面倒是保持原狀,但一個人都沒有,連每天都在的保姆也不知去了哪兒。而風則是從主臥打開的飄窗吹入。柳鈞走過去關上窗戶,卻意外發現飄窗窗台上有兩隻淡淡的腳印。柳鈞心頭一緊,不禁低頭看下窗外,這是二十八樓,如果站在飄窗看地面……又開著窗……柳鈞一陣心悸,好久喘不過氣來。錢宏明曾站在這兒想到自殺!
柳鈞直著眼睛好半天,才想到搜一遍房屋,沒找到任何線索。
夏日的夜晚總是來得特別晚。等柳鈞馬不停蹄地跑到最後一串鑰匙所在的房子,窗外才剛殘陽如血,如錢家門口那潑血一般的紅漆。在如血的殘陽下,柳鈞正好接到嘉麗的電話。嘉麗聲音很輕,說是剛安頓下小碎花睡覺。柳鈞不吭聲,於是嘉麗小心地問:「你知道宏明的消息嗎?他說最近忙,過兩天再給我電話。可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以前從沒這麼長時間不打家裡電話。」
柳鈞一算,差不多他與錢宏明也是四天沒通話。「我現在在你們剛結婚時候住的房子裡,宏明單位分給他的這套,我也在找宏明。」柳鈞沒有猶豫,對嘉麗坦白,「他暫時失蹤,許多債主也找他。你在澳大利亞錢夠用嗎?」
「錢……我有。宏明怎麼了?」
「暫時我也不知道他怎麼了,有消息我第一時間通報你。嘉麗,你答應我,這個時候千萬別回國,你回國不僅幫不上忙,還可能害宏明無法藏身。你別哭,認真聽我說完。你在那邊也請保持低調,保持一切如常。有人打電話來問你,無論是誰,你都說不知道。萬一宏明聯繫你,你請立刻告訴宏明,我永遠站在他的一邊。」
柳鈞話沒說完,嘉麗已經泣不成聲:「柳鈞,我很擔心,你一定要把宏明找到,真的,一定要。你跟他那麼多年朋友,你一定瞭解他性格,他怕輸,怕窮,非常怕,他有句口頭禪,對那些做期貨輸得精光的人,他常說,『輸成這樣,還有臉活著,豬頭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我怕他也拿他自己當豬頭。柳鈞,我還是回國吧,即使讓他藏不住身,也比他一個人想不開強啊。」
柳鈞心頭冒出飄窗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兩隻腳印:「嘉麗,我必須提醒你,宏明不是你以為的那種想不開的人,他是個非常不屈不撓堅韌不拔的人,你千萬不要胡思亂想,做出傻事。你必須聽我的,暫時別回來。另外,我還得提醒你一件事,你請開始留意你的生活開銷,最好是找個工作,我看宏明暫時很難翻身。但你一定要相信宏明的理智,照他理智安排的做,別回來。」
「可是宏明……你可能不清楚,宏明並不自信,他心裡其實非常害怕輸,經常在背人的地方露出焦慮,他從不會讓你看見的。」
柳鈞堅決地道:「嘉麗,你其實很懶,你對宏明的瞭解只是表面。我跟宏明多年老友,不僅瞭解他的性格,更瞭解他性格的生成原因。你現在放下電話好好想想宏明送你們母女去澳洲的原因,這是他理智下的最好安排。我再告訴你,你們家門口被討債的人塗滿紅漆,宏明的公司和宏盛房屋中介總部都被砸毀。你考慮一下債主看到你和小碎花會採取什麼行動。你作為成年人,你可以承擔,小碎花呢?孩子還小,不能讓孩子看到暴力。你等我電話,也請經常關注電郵,有消息我不會隱瞞你。」
柳鈞幾乎是強行結束通話,否則嘉麗會抓著電話哭個沒完,卻又說不出建設性的話來。其實柳鈞心中的擔心與嘉麗的一樣,他最初一直想著宏明終於卷包逃了,可是飄窗上的腳印讓他越想越不對。錢宏明走得那麼匆忙,彷彿是被逼得走投無路。
柳鈞還想知道的是,錢宏英有沒有逃跑,是不是姐弟倆一起落跑。
筋疲力盡地回到家裡,崔冰冰拉柳鈞看本地網站的幾個網頁。不出所料,早已有人在網上圖文並茂地直播。柳鈞細細查閱跟帖,依然找不到蛛絲馬跡。他長長歎息,告訴崔冰冰飄窗上的腳印和門口恐怖的紅色。
「他想自殺?」崔冰冰也是驚住,「你看住淡淡,我打幾個電話問問江湖傳說。好大的事啊。」
柳鈞差點兒眼珠子掉出來:「你還認識那種人?」
「嘿嘿,以後你要是對不起我……」崔冰冰摩拳擦掌,滿臉猙獰。不過隨即便一本正經了,「工作需要,認識幾個,但不打交道。不敢跟這種人有牽扯。今天特殊情況。」
柳鈞目瞪口呆地看崔冰冰進去書房。但見崔冰冰將關書房門前,忽然倚門做出S狀曲線,風情萬種地回眸一笑,柳鈞不禁一笑,繃緊的神經稍稍鬆弛。淡淡自然是大聲叫好,踴躍模仿。可惜這娘倆滑稽萬種,風情欠缺。
一會兒輪到崔冰冰目瞪口呆地走出來:「錢宏明摸到哪隻老虎屁股了?其中一個諱莫如深,另外幾個不知情,不正常啊,一般這種事很快就在他們圈內傳開的。」
兩人都覺得錢宏明眼下大大不妙,可是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像錢宏明曾說,跟外人解釋三天三夜也解釋不清楚那一行的奧妙,柳鈞也是從來都弄不清楚錢宏明手下究竟有幾家公司,又分別是做什麼用,財務上怎麼勾連。眼下柳鈞更是弄不清楚錢宏明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麼,錢宏明又有什麼打算。沒人來找他,他也不知道該去找誰,全然的束手無策。柳鈞唯有等待,等待什麼線索主動找到他的面前。
而柳鈞自己的工作也是忙得不可開交,除了忙,最主要的還是煩心。目前市場陷入僵持狀態。原材料價格一直在漲,銷售卻是停滯,柳鈞與朋友們議論起來的時候,都禁不住提到一個可怕的名詞:滯漲。
當業務量計劃外地下降,導致開工率下降,進而導致利潤下降的時候,有一個問題便嚴重凸顯。比可靠的業務更大的問題還是資金。柳鈞雖然對外聲稱建設熱處理分廠的資金來自歷年積累,可是說實話,畢竟還是挪用了一部分銀行流動資金貸款的。原本根據計劃,可以用未來的陸續產出支付貸款利息,以及清償挪用的流動資金貸款,可是利潤出乎意料地下降了。還貸便有了很大壓力。
而更大的不幸是,由於業務量的下降,新建熱處理分廠的產能就成了多餘。然而這個多餘卻不是省油的燈,即使停開,也得按部就班地產生折舊,產生貸款利息,產生管理費用,產生用工費用……所有的騰飛高層管理都已經意識到去年決策的失誤,可是最後為失誤買單的唯有老闆一個人。
好在柳鈞好歹保守,手頭還有一點兒積累,可以應付日常開銷。此時他心裡生出與錢宏明差不多的疑問,國家難道看不到長三角與珠三角這兩個地區經濟面臨的問題嗎?
日子一天比一天艱難。每當柳鈞焦頭爛額之時,嘉麗準時的一天一個電話,讓柳鈞非常無力。嘉麗著急錢宏明,他何嘗不著急,可是他跟嘉麗一樣無從下手。他能回答嘉麗的是同一個答案,重複了多少遍,重複得柳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了。他同樣重複的還有另一句話,那就是竭力勸阻嘉麗回國。
這一天,週五,嘉麗終於問出一句話:「宏明……你說宏明還在世嗎?」
這又何嘗不是柳鈞心中的疑問:「我們必須相信宏明的能力。」
「可是宏明究竟做了什麼,讓事態這麼嚴重?他從來對誰都很謙讓,對誰都很大度。他從來習慣以自己忍讓來解決問題,他能得罪誰呢?」
柳鈞啞然。唯有掛電話前再叮囑一句,讓嘉麗不要回國。但是丈夫下落不明,嘉麗一個人帶著孩子還能不胡思亂想。可是柳鈞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這種事情,需要嘉麗自救。
第二天總算有點兒空,崔冰冰最近因為應付總行欽差辛苦得發誓週六大睡一天,柳鈞想到老爹那次在公交站落寞的眼神,早飯也沒吃就帶著吵吵鬧鬧的淡淡悄悄關門出去,留妻子安靜睡覺。男人嘛,總得多擔待點兒。他帶著淡淡去吃廣式早茶,可是淡淡專情地還是只要水餃,柳鈞不曉得女兒這是像誰,只好用三隻晶瑩剔透的蝦餃糊弄了一把女兒。
到了他爸那兒,其實也無事可做,就懶懶地半躺在沙發上,對著電視機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爸聊天,偶爾看看淡淡又在滿屋子地幹什麼壞事。
過了會兒,淡淡匆匆跑過來,三步兩步沿著柳鈞的腿一直爬到柳鈞肚皮上,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道:「爸爸,那邊屋有大老鼠,很大,很大。」
「比淡淡大嗎?」柳鈞笑著逗女兒,卻意外看到他爸臉色有點兒不對,他忽然意識到什麼,抱起淡淡躍起身,看著他爸道:「走,我們捉老鼠去。看爺爺家老鼠有多大。」
「咳,回來。」柳石堂不得不出聲,「裡面有人。」
「大方點兒啦,請出來見見。」
柳石堂尷尬著一張老臉,猶豫很久,才低聲道:「錢宏英。」
「什麼,她?」柳鈞呆住,想都想不到,一起失蹤的錢宏英居然在他爸家裡,他爸的家絕對是他的盲點,「我有話問她。」
柳石堂道:「算啦,人家是走投無路才來投奔我,你看我分上放她一馬吧。」
「不是,我要問她整件事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一點兒安排都沒有,這麼匆忙失蹤,宏明在哪兒。」
柳石堂依然嚴格把關,嚴肅地道:「你等等,我去問一下。」
柳鈞驚訝地看著他爸去那被指有大老鼠的房間,心裡很有點兒複雜。他環視這間房子巨大的客廳,想到這兒每間臥室都配備衛生間,窗外是繁華的市中心,錢宏英即使在這兒住上個半年估計也不會給悶死。她可真會找地方。但柳鈞很快也想到,錢宏英找來這兒不是無的放矢,她問朋友同事借了那麼多錢,都借遍了吧,此時還能找誰投靠,誰見她都恨不得從她身上把錢搾回來,唯有一個狡猾的柳石堂不肯借錢給她,現在可以收留她。柳鈞心中雖然對兩人這幾天的相處滿是疙瘩,可是也不得不承認,他爸真是掐准了錢宏英七寸,太瞭解她。
很快,錢宏英從客臥出來,很簡單地穿著一件深藍T恤和一條黑色中褲。整個人蒼老得厲害,如崔冰冰所說,這個年紀的女人很容易就把一張臉變得核桃一樣了。兩人見面,對視好幾分鐘,淡淡似乎感受到其中的不對勁,緊緊抱住爸爸的脖子,要求回家。柳鈞不得不安撫女兒,錢宏英已經迫不及待地開腔:「你有宏明的消息嗎?」
「沒有,我正要問你。」柳鈞不敢說飄窗上的腳印,「不過看到你我放心許多,宏明應該也沒事。究竟發生了什麼?宏明為什麼倉促失去音訊?又為什麼這麼久都不與我們聯繫?嘉麗在國外非常擔心,一直怕宏明是不是有了生命危險,一直想回國來……」
「叫她外面待著,別回來添亂。就說是我說的。」
「我們攤開了講。宏明在我這兒沒有借錢,我是宏明信賴的朋友,你也可以在這件事上信賴我。你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宏明可能會怎樣處理退路?我們可以怎麼幫助宏明脫困?首先你告訴我,事情怎麼會發展到你們倉皇出逃的地步,而且你們還不在一起?」
錢宏英深吸一口氣,欲言又止,卻看了眼柳石堂。柳石堂只得道:「你說唄,你不是每天擔心你弟弟嗎,正好有個得力的能在外面跑。你原先不讓我跟阿鈞提,怕影響我們父子關係,現在他都問了,你還不說幹嗎?」
柳鈞聽得壓倒,可只能隱忍。錢宏英終於道:「去年二手房成交萎縮開始,宏明手裡就少了一筆從我這兒可以調用的臨時資金。想不到十月他在銅期貨上虧一大筆,那時候眼看沒辦法,只好開始問個人借款,三個月結一次利息。宏明信用好,很多人搶著借給他,我們的利息也開得高,吸儲比較順利。可是問個人借錢再順,也抵不過銀行一再收緊貸款,下家一再無法還款。今年以來,日子幾乎是一天緊過一天。但宏明分析形勢,他認為國家很快應該放開信貸,否則得亂,得鬧出很多亂子,國家可以放任其他,但不可能容忍亂。他鼓勵我繼續撐下去,撐到那個時候。我們好不容易東拼西湊把上一季度的利息分發了,手頭已經接近空空,可是有人聽到風聲不對,要宏明偷偷把那人經手的幾筆款還了。完全不講規矩,也不給我們寬限。我們還不出,第二天車子就讓警察找個理由扣了。宏明接到很多威脅電話,白的黑的都有,他感覺事情不對頭,讓我立刻從辦公室離開,別回家,立刻找地方躲起來,手機斷電,拔卡,接到他的電郵通知才出來。可是從那天起我一直沒接到他的電郵。」
「那幾筆款是誰的?誰能量這麼大?」
「公門裡的。具體不跟你說了,對你不利。我現在不知道宏明在哪裡,他唯一能信任的是你,但連你都不知道,我……而且他可能無法出境了。他要麼落在誰手上,要麼跟我一樣躲哪兒去了,也可能……」
錢宏英沒有說出可能什麼,但是柳鈞從她微微凹陷下去的眼睛裡,讀到兩個字:「自殺」。「宏明不可能自殺。」柳鈞幾乎是說服自己,「比這更煎熬的日子都熬過去了,他沒那麼脆弱。」
「可你想過沒有,那幾個人可以讓宏明走投無路。而等宏明和我忽然反常消失,其他所有借錢給宏明的人也得醒悟過來,開始追殺他。錢啊,不是別的,幾百萬幾千萬合計上億的錢。宏明現在走白的走黑的都不行了,他無路可走。甚至不能自首,欠了人那麼多錢,現在傻傻地送到人手心裡去,在裡面被人黑了都難說。這幾天下來,如果他還活著,我估計他身上的錢也該用光了。不知他該怎麼過。」
柳鈞心中的謎團一個個解開。即使錢宏英沒有說出幾個人的名字,他也已經覺得錢宏明走投無路。似乎,真的只有死路一條。自殺,或者被自殺,一切皆有可能。他把錢宏明所有房子門口的紅漆啊大字內容啊都跟錢宏英詳述一遍,終於將飄窗上的腳印也說了。
整個大廳鴉雀無聲,淡淡一臉畏懼地看著大廳中的大人們,緊緊縮在爸爸懷裡不肯出來。大人們都是如此嚴肅,嚴肅得讓這麼大的大廳變得寒冷異常。終於她忍不住了,哭著喊出來要回家。
柳鈞抱女兒站起來,想說什麼,可又說不出來,深深呼出一口氣,悶聲不響離開他爸的家。
錢宏明這輩子完蛋了。
崔冰冰即使剛剛起床,睡眼惺忪,聽得柳鈞前前後後一說,脫口而出的話卻異常冷酷:「江湖上不曉得對錢宏明的封口費開到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