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碎花的學業很麻煩,她在國內上了一年小學,又到澳大利亞上了半個學期,如果在這邊降級上學,又從二年級開始學,會比較吃虧。而且她還得過語言關,我有出國留學經歷,可以幫小碎花扭轉過來。而且我有財力可以讓小碎花接受最好的教育。宏明剛剛去世,您三位目前都沒有精力安撫小碎花的心情,大約只有我這個跟宏明從小一起長大的還算合適。我剛出差回來,很累,沒力氣花言巧語,只有一句表態:一切只為小碎花。但只要嘉麗恢復,她怎麼想,我們再安排小碎花。我有家業,有身份,我的工廠擺在那兒,您隨時可以考察我,我不會信口開河。如果我有胡說,您也可以砸我的工廠,很簡單。您如果相信我,我今天就接了小碎花回去,從今後我女兒什麼待遇,小碎花只好不差。我向宏明在天之靈保證,相信我,要不然宏明也不會臨終托付給我。」
柳鈞無視嘉麗父親的一再拒絕,拉住他搶著話頭一口氣說了所有的話。但嘉麗父親沉默。柳鈞也不知嘉麗父親是什麼意思,最後只好來最直白的:「你們根本不用懷疑我,我不會跟你們搶小碎花,我自己有女兒。我完全是看你們現在照顧可憐的小碎花有心無力,而我只想為小碎花好,只為小碎花。您也累了,這一天這麼大年紀都沒休息,我能理解,但我不能給您時間。小碎花剛剛知道她父親去世,她還很小,她需要有人安撫,必須立刻,這就是我趕來守候您的唯一原因。小碎花交給我吧,我的三家實業的地址,我的家庭地址,我父親的地址,我太太的工作單位,我都寫在這紙條上,您拿走,我家大業大,不可能為爭奪小碎花卷包逃走,放棄那麼多。您只要願意,有時間了,隨時可以回去找小碎花。伯父,我已經說到底了,可以相信我了嗎?」
嘉麗父親又是沉默了近十分鐘,柳鈞算是獲得嘉麗父親的初步許可,也是因為嘉麗父親也憑理智知道自己不可能既照顧不知昏迷到什麼時候的女兒,又照顧好外孫女,終於答應將小碎花交給柳鈞,因為這也是宏明的遺願。把小碎花交到柳鈞手裡的時候,嘉麗的父親看到小碎花對柳鈞的信賴,更看到柳鈞的眼淚,嘉麗的父親終於無奈地信任了。
柳鈞一向反對老闆親朋好友在公司出入,將公司辦得像作坊,但這一次為了小碎花破例,他在小學開學之前,上下班一直帶著小碎花。他怕小碎花落單,落單的小碎花會睜著大眼睛,沉默得像是沒有生命的洋娃娃。他隨時聯繫嘉麗父母,希望為小碎花帶來她媽媽恢復的好消息,可惜,嘉麗醒了,但嘉麗的魂追著丈夫不知去了哪兒。嘉麗的父母一說就哭。
然而,事情總是有轉機的,只要有人堅持不懈。現在的大清早,柳鈞和崔冰冰得加倍辛苦,因為家裡多了一個孩子。柳鈞一早在廚房煙熏火燎地做煎餃,下餛飩,沒有聽到手機提示有短信。崔冰冰反而聽到了,從浴室出來看短信說的是什麼,卻看到一張照片,上面只有一隻光溜溜的手比劃出一個「V」,是申華東來的短信。
「咦,東東這麼早跟你打什麼暗號,你看,搞定什麼了?」
柳鈞扭頭一看屏幕,「撲哧」一聲笑出來,這是他最近幾天難得舒心的笑:「那傢伙搞定陳其凡了。看得出背景嗎?準是床上。」
「哦耶,你們這些鳥男人,這種事也能公開嗎,你們走著瞧。」崔冰冰將照片轉發到自己手機,她又轉手將照片轉發陳其凡。「哇塞,爆發枕頭大戰了,我很有興趣。東東今天準保全線潰敗。」她還不盡興,又叫柳鈞豎起小指頭,讓她拍一張,立刻傳給申華東。收拾完了申華東,這才哈哈大笑著去女兒的臥室,收拾兩個小的。
可是,進去卻見淡淡的床上不見人影,崔冰冰下意識地往床底下瞧。小碎花輕輕地道:「阿三,淡淡跟我睡了。」
柳鈞與崔冰冰商量著給兩個小孩同樣的環境,可是一個喊爸爸媽媽,一個喊叔叔嬸嬸,立刻親疏有別了。於是兩個大人忍痛在家推行全盤西化,一個成了孩子嘴裡的阿三,一個成了孩子嘴裡的阿鈞,完全沒大沒小了。崔冰冰看過去,果然見淡淡擠在小碎花的床上,此刻還趴在小碎花的背上睡得很沉很香甜。崔冰冰一看就笑了:「小碎花,你晚上協助淡淡爬上來的?」一邊下手將淡淡撓醒。
「淡淡想跟我睡。我也想跟淡淡睡。」
「哦,原來兩個都是小壞蛋。怎麼辦,一人打一下手心?」
淡淡立刻尖叫一聲鑽進小被子,貓了起來,小碎花認真地道:「不能體罰孩子。」小碎花的臉上沒有笑。
崔冰冰若無其事地笑道:「好,不體罰,我們撓腳底,哇。」她「刷」地掀開小被子,出手如電,四隻小腳丫先後中招,兩個小人兒抱在一起笑成一團,尤其淡淡更是大聲地尖叫,大聲地笑,引得柳鈞都過來看是怎麼回事。兩個人都看見了小碎花的笑,但是兩人都沒點破,彼此會心一笑,依然若無其事地各幹各的。他們竭盡全力給小碎花營造常態,抹淨所有的特殊。他們相信小碎花未來的笑容會更多。
然而,公司的工作卻是千頭萬緒,架構的調整並非只是將每個員工的崗位換個名稱那麼簡單,其中需要協調,需要督促,需要磨合,需要考核,需要分析調整結果是否有利於工作效率的提高。於是原本該因為開工率降低而清閒,反而變得從上到下忙忙碌碌,由於不熟悉新架構而工作失誤的,而火燒眉毛的,尤其是中低層的管理人員更是忙得疲於應付。柳鈞居高臨下地觀察著,忽然想到最近上去的那些門戶網站普遍不是改版就是升級,也是熱鬧得不可開交,他無法不想到那些網站的管理者會不會也是趁淡季給大夥兒找事情幹,省得大夥兒閒出問題。
在這樣人為的忙碌中,開工率依然勢不可擋地下降,降得每一個老闆全寒透了心。連宋運輝那邊也遭遇一樣的問題,梁思申跟柳鈞說,宋運輝急得大把大把地掉頭髮,說眼下的經濟環境前所未有的惡劣。宋運輝還捎話給柳鈞,這種形勢下,活命才是硬道理。
可是,活命並不容易。包括申華東,總有一天也終於笑不出來。本地論壇無聊地閒扯本市若幹著名公司的境況,眾人踴躍提供素材,有人拍下了市一機廠車停車場的照片和上班時間大門口的人流。那個有心網友倒未必有什麼惡意,但是他為了反駁另一個網友說的市一機才不會出問題,而從庫存照片裡挖出證據。去年上班時間廠車排隊,今年上班時間廠車寥寥無幾。去年上班時間大門口人流如鯽,今年上班時間大門口人頭稀稀拉拉。此人還認真地點了人頭和車輛,得出結論,市一機現在能有兩成的開工率已經算不錯。
所謂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這樣的新聞很快傳播開來。對於騰飛這樣的公司,這種消息再怎麼流傳都無所謂,可對於上市公司卻不一樣了,上市公司面向公眾。頓時,申家父子為撲火而焦頭爛額,申寶田更是老革命遇到新問題,急火攻心,躺倒住院,劃歸崔冰冰爸爸的麾下。申華東少帥上馬,身後沒了一根定海神針,他拍板的時候很是心神不寧。什麼賽車,早都丟到腦後去了。他的裁員計劃,更因曝光在眾目睽睽之下,而不得不慎之又慎。
柳鈞無須關注網上討論,他和崔冰冰知道的事情若是扔上網,絕對是火爆貼,因為他身處其境。他幾乎是最早知道小謝出逃加拿大,工業區為穩定局勢,找到柳鈞希望他接手這家亂成一團的有淵源的企業,柳鈞哪兒接得住,他現在能活命已經上上大吉,怎還敢想擴張。工業區政府只能愁眉苦臉地與債主們談政府主導下的破產重組。有家工業區企業的老闆正被債主盯得走投無路,也不知被債主綁架了多少回,家裡的值錢傢伙早被債主搬空,見人家可以破產,可以有限責任,可以重組,老闆心裡立刻燃起了希望,也想將公司破產掉,可等他執行起來,卻發現破產不是隨隨便便可以破的,眼下破產需要的不是法律程序,而是政府批准。可他明明已經將公司停產,將人員遣散,早已資不抵債,回天乏術,他的破產申請不知為何就是被否決。他只能繼續與債主們纏鬥,時不時地挨一頓揍,受盡侮辱,生不如死。此時,那老闆再想失蹤,已經來不及了。
柳鈞一直想瞭解楊巡混得好不好,可惜,這方面的消息不多,起碼楊邐掌管的大酒店依然開門迎客,說明楊巡也正常存活。
終於,那麼多倒閉或者停頓的企業影響到了大宗商品的價格。即使國家統計局給出的CPI與PPI同比增幅依然高達百分之七以上,柳鈞卻從每天進出材料的比價上看到通脹的退潮。以前,他是追著供應商要材料,供應商都是擠牙膏似的給一點兒,下一次擠牙膏的時候價格必定有漲。但現在是供應商追著他推銷庫存,希望他多多地進貨,多進貨,價格多優惠。反而,柳鈞不敢多進貨了。
可是看各大財經報紙雜誌,專家們還在就公佈的經濟數據發表議論,擔憂下一個月的通脹繼續延燒。而官員們也是繼續佈局,抵抗通脹造成的傷害。經過這半年多煎熬的柳鈞此時已經難以相信專家,專家幾乎成為信口開河的代名詞,他更相信自己的觀察,自己的分析,自己的判斷。
可惜,此時他心有餘而力不足,他縱能深刻分析現象,卻依然是被大勢捲裹的卒子。他的資金終於青黃不接,八月初發工資之前,他算來算去,還與銷售和財務部門開了一個聯席會議,大家都發現發薪日之前的應收款扣除必須支付的各種款項之後,騰飛騰達面臨工資無法足額發放的問題。起碼得等到十五日,工資才可全部結清。
是羅慶,首先在會議上提出,不如將他的工資扣發,他的延後幾天無所謂。財務主管隨即做出響應。柳鈞何嘗不想如此,可他還是在會上表態,大家盡職工作,他作為老闆,應該盡職支付工資。
想辦法,無非是借錢、典當、變賣家財。一想到借錢,就無法越過錢宏明,每一次在他困頓之中無償伸出援手的人,總是錢宏明,首先肯定是錢宏明。此時回想起來,往事歷歷,更是平添無數傷心。當然,他現在想借錢還是不成問題,只要他開口,他爸和崔冰冰兩個就能把他的兩個月工資解決。但他考慮之後,決定將他的寶馬M3開進典當行。這只是他在危機中需要給出的一個姿態,給員工拿著放大鏡審視的姿態:老闆寧願變賣家財,也不肯將發薪日延後一天。實際行動,勝過千言萬語。
可令柳鈞意想不到的是,相熟十來年的典當行老闆看到他卻是一副愁眉苦臉。老闆拉開保險箱給柳鈞看,滿滿一盒子的名表和閃閃發光的克拉鑽。老闆說,從開始做當鋪以來,從沒同時收到過這麼多的當物,害得他沒日沒夜地提心吊膽。老闆不斷奉勸柳鈞如果能想辦法還是別考慮典當,他最近大筆大筆地支出典當款,已經很愁手頭現金不夠了。但柳鈞進典當行是別有用心,在柳鈞的堅持下,老闆終於攔腰給開了一個低價,將M3收當了。
走去地下停車場,老闆指著一個停滿車的角落告訴柳鈞,那兒是他買下來停放典當車輛的地方,可今年以來不斷有車輛送來交當,卻有不小比例的車子在期滿後不是續當就是死當。最恨的是,現在很難處理死當物品,誰都在念叨現金為王。所以那個停放場地終於不夠用,老闆不得不開闢新的停車場,新的停車場選在一家關停的公司,離城有點兒遠,老闆考慮到好車一路可能出現什麼三長兩短,賠不起,讓柳鈞自己將車開去。
柳鈞將車開到指定地點,只見原本透風的鋼柵欄門被嚴嚴實實地封死,站在外面的人說什麼都看不到裡面是什麼,倒是能聽到裡面群狗亂吠。柳鈞與典當行老闆的兩輛車子等了好久才見大門開啟,老闆解釋裡面的保安必須把五條狼狗拴住,才能放人進門,要不然准出人命。柳鈞將車開入,果然見大鐵籠裡分別關了五條高大凶悍的狗,原來典當行老闆最近收車太多,不得不出此下策,無外人的時候放五條狗滿院子打轉,以免貴重車輛被盜。實在是當物太多,防不勝防。柳鈞雖然是欠過典當,見此也不禁莞爾,這算是特殊經濟環境下的特殊現象吧。
交了車子,柳鈞乘典當行老闆的車子回城。路經二手車市場,典當行老闆想去看看手中死當的車子賣得怎樣,柳鈞跟進去一瞧,發現好幾輛熟悉的好車。更是看見錢宏明曾經開過的Jeep「指揮官」。柳鈞不禁走過去默默地站到車窗邊,對著空無一人的車內發呆。典當行老闆辦完事過來,一看見這車子,想了想道:「好像是錢總的?」
柳鈞點點頭,沒有吱聲,拉典當行老闆離開,可又忍不住回頭看那輛車。
過幾天就是發薪日,柳鈞領出納去銀行辦理個人銀行卡轉賬到公司賬戶的手續,不經意地提一句,車子開進當鋪,連半價都保不住了,只換來這麼點兒錢。出納大驚,不敢亂問,但回公司一看,車庫裡果然不見那輛燒包車。於是很快,老闆當車發薪的消息在全公司上下傳開了。
發薪日之前,照例有月度工作總結會議。檢討上個月的工作之後,柳鈞話題一轉,說到裁員。
「目前,整個工業區大部分公司在裁員,就業大環境惡劣,我不願意選擇這種不負責任的卸包袱方法。原因有兩條,首先,我們從員工個人出發,替員工考慮,這個時候如果被裁員,能在短期找到工作的人鳳毛麟角,我們此時裁員,是斷絕員工的生路;其次,我們的員工是公司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很多員工在公司工作近十年,與公司甘苦與共這麼多年,儼然是公司大家庭的一員。我作為老闆,若在危難時候拿一直跟隨我的員工開刀,是背叛大家對我的支持和信任。目前公司還能支撐,但日子過得很不好,那麼大家可否禍福與共,一起節衣縮食,共渡難關。你們討論看看,有什麼辦法。」
柳鈞當車子在先,立刻佔據了輿論高度,因此他的話落在眾高管耳朵裡,就不再是什麼偽善啊權謀啊之類的東西了。再說,公司除了一個老闆,其他即使再是股東,也是小股東,對飯碗的忐忑與其他員工差不多,柳鈞有關不裁員的兩條原因,若是平時說,可能顯得迂腐,可在這等風雨飄搖之際說出來,卻是一腔熱血了,很容易博取大家的好感。但老張還是提出,有些員工實屬雞肋,趁此機會了結一下,也是好事,只要把人數控制在小範圍之內,對軍心不會有影響。這個提議獲得大家的一致認可。
問題是,有限的裁員能頂什麼用,大家心裡都清楚福禍與共得共到誰頭上。此時老闆已經為了發薪將車子當了,眾人即使再不願意,也得表面上表示良心,實質性地剜出自身的一塊好肉。畢竟大環境不好,能不裁員已是老闆開恩。於是柳鈞提出輪休方案時,無人表示反對。這個月八日起,除研發中心和市場部,其餘必須硬性規定員工分三批輪流休奧運假,每人休息十天,休息期間拿基本工資。至於下個月怎麼辦,視情況而定。
事後,羅慶小心地重挑話題,委婉地道:「柳總,你這麼做,員工們能領情嗎?大多數人不過是做一份工領一份工資,整個人從裡到外並非你說的公司大家庭的一員。」
柳鈞道:「很多人不容易記情,但很容易記仇。平時能做一份工領一份工資已是不易,若在心裡存下疙瘩,做的那份工就七折八扣咯。尤其是在公司裡面有選擇地裁員或減薪的話,勢必在員工之間掀起內鬥。結果我成本是減了,可人心也散了,這筆經濟賬不容易算。再說……」柳鈞歎一聲氣,他想到錢宏明的預言,不知為什麼,看著形勢一天天地惡化,他心裡越來越相信錢宏明的判斷,經常反覆思考錢宏明的思想軌跡。「你沒看見這幾天新聞中一家家巨大公司倒閉,一個個關聯官員因此暴露而被雙規嗎?太多了。那些舉債謀大躍進式發展的倒閉公司背後,都有一串關聯官員。繼續倒下去,決策者吃不消輿論。我相信這一切目前只是因為全民辦奧運而不被提上議事日程。奧運後應該會有政策出台。」
羅慶聽了點頭:「而且企業繼續倒閉下去,迅速從去年的民工荒轉到現在的高失業率的話,社會安定也是個問題。應該會有措施迅速出來。嗯,我明白了,不用急吼吼地裁員,看這個月。老大,高瞻遠矚啊,佩服。」
柳鈞一笑,將「宏明的想法」五個字吞進肚子裡。他當初無法反駁錢宏明,現在,在機關工作過的羅慶也承認錢宏明說得對。可見,錢宏明比他們都更早一步認清了現實。只是……眼下正舉國歡騰呢……
「可是……」羅慶猶豫了一下,才又繼續道,「一個月後可能出來的新政策,可能不是哪兒有危險救哪兒,而是哪兒與自身最要命利益攸關而救哪兒。我看柳總最好不要對政策寄予太多期望。」
「這還需要可能嗎?可即使救最不遭人待見的房地產,好歹也能帶動工程機械的銷售,給我們送來生意。我們還是別指望政策專門對我們網開一面了。社會就那樣了,不指望。」柳鈞幾乎是自言自語。
「孫工難得來這兒嘛,看來研發中心坐不住了,輪休的工人都埋怨研發中心是燒錢的主兒,最應該關中心的門。」羅慶坐窗邊,正好看見孫工的車子進門。「柳總,裁員的問題,我建議你還是有必要擺到議事日程。現在是材料價格下行期,原料進門,經過一段加工週期,等出廠時候,原料價格下跌就得吃掉一部分利潤,我們接下來的日子更不好過。」
「裁員是實在混不下去的時候才能出的下策。這會兒我更需要做的是壓孫工提高設備的國產化率。你也最好找一些定制產品的合同,比如F-1系列的。我們兩個月前簽的F-1合同,那時候運費和材料費都高,我們根據那時候的價格報價,現在降下來的材料費和運費就是我們額外的利潤了。沒辦法,這種時候只能隨時調整策略啦。說句心裡話,看到原油價格雪崩一樣的往下掉,其他大宗商品的價格也掉頭向下,還有房地產商哭爹喊娘,我是喘一口氣的,總算這個社會正常了,我們可以安心掙合理的利潤。」
孫工進來,替換走了羅慶。但羅慶俯身笑嘻嘻地對孫工道:「沒錢。」
在場三個人誰都清楚羅慶的意思,孫工一臉尷尬地對柳鈞道:「怎麼辦呢,都眼看只差臨門一腳了。」
「我把太太的車子當掉。」
這個項目按計劃還差一百來萬研究經費,孫工前天開會一看老闆當車,工人輪休,唯獨便宜研發中心,當然心中有數,回去就召集全體研發人員開會兩個小時,幾乎是錙銖必較地挖潛,才將計劃用資金壓縮到七十萬左右。可是老闆卻還是得當車,孫工無言以對。
柳鈞繞過桌子,從鬱悶的孫工手裡挖出經費預算,仔仔細細看完,預算連加班夜餐費都沒有,交通費更是不用說。中心的人員如此犧牲個人利益,讓他好生感動:「孫工,謝謝你們。錢……我先給你十萬,後續會跟上,你就照預算來做。」頓了頓,又道,「夜宵的費用還是打上去吧,總不能餓著肚子等數據。」
「大家知道最近生意不好,都想著早日將主要部件國產化了,可以大大降低成本,跟人打價格戰去。加班加點是必然的,公司好,大家才不會丟飯碗。我開會說了,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工廠每天背後罵我們燒錢,搶他們獎金,我們不能當沒聽見,這種緊要關頭大家自己看著辦。後續的錢,柳總是不是又得掏自己口袋?」
「別多想,我這兒虱多不癢,又不多你這一筆。」柳鈞佯笑,「無論如何,壓縮成本是我們必須走的路,遲早的事,好在中心有孫工領著替我考慮,合力斷金,公司的困難肯定是暫時的。」
「可這回是全世界出問題……」
「孫工不用擔心,我會解決。」
可是,等孫工一走,柳鈞就抓破了頭皮,錢呢,錢呢?借錢,當然可以,可眼下私人借貸的利率較以往更高,他借得到,卻用不起,這會兒他哪兒有利潤來支付高額借貸利息。讓崔冰冰在股市低迷期低價賣掉銀行原始股來支助他,顯然說不出口,他還不到最後階段呢。他爸的錢,是養老金呢。目前他自己手頭可以動用的,除了車子,就只剩……錢宏明賣給他的那些房子了。賣,不可能,這是宏明對他的托付,每間房子都有錢宏明的足跡,他不捨得。眼下唯一出路只有房屋抵押貸款。可是,抵押錢宏明托付給他的房產,由於他全價付款,房主已經是他,柳鈞將房產證交給崔冰冰去辦理的時候,心裡依然有點兒不是滋味。
而好歹,過了眼下這一關。
整個八月,工人輪休看奧運,柳鈞忙得不可開交,他追著研發中心趕緊拿出產品,投入使用,大幅降低了成本。這算是冬天裡的一縷陽光。
另一縷陽光則是來得意外,波羅的海指數暴跌至今,已經幾乎跌掉一半,國際貨運價格大幅跳水,運費成本顯而易見地下降,所以有些國外用戶又想到來中國做加工。可眼下都是生存不易,一家生意百家搶,個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價格,必然成了敏感指標。以往,有些毛利菲薄的生意柳鈞一概拒絕,可現在,即使面對美國次貸危機越演越烈,各界紛紛預言美元肯定貶值,等產品交付時候可能虧本,他還是咬牙第一次做出削價競爭的舉動。工人輪休,拿基本工資,這筆支出合起來是巨大的費用;為籌建熱處理分廠所做借貸的利息也是無論颳風下雨都會照常產生的費用;公司運作所需最低辦公費用,等等,許多費用口子每天嗷嗷地吞錢。有生意,即使毛利再薄,好歹可以分攤不少費用,有比沒有強。起碼,他預測原材料價格還將下降呢,他可以從這種下降中獲得利潤。
幾乎每一筆生意的洽談,都是需要精確到一分一厘的成本計算,最忙的也就是這個工作了。在各種價格充滿變數的時期,成本會計做不了這種包含多種變量的計算,都得柳鈞自己憑紮實的數學功底和對行業未來的預估來建立公式。
可是回家,柳鈞再累也得檢查小碎花每天的補習進度,詳細詢問小碎花在柳石堂那兒與性格開朗的大學生補習老師相處得如何,好在小碎花雖然鬱鬱寡歡,學習成績倒是很好,接受能力很強,與她爸一脈相承。因為柳鈞給小碎花報的是小學三年級,那麼他就得在暑假這段時間裡,把二年級的所有功課都灌輸給小碎花,還得把小碎花在澳大利亞接受的幾個月英文教育轉成中文。強度看似很大,但對小碎花不是問題,柳鈞發現小碎花其實已經掌握很多中文字,閱讀普通文章絕無障礙,加減乘除也基本不成問題。他懷疑是嘉麗每天悶在家裡教育的小碎花。就像他小時候,他媽每天一有時間就給他開小灶,他簡直不跳級不足以平民憤。
柳鈞不禁看看他的女兒,九月要上幼兒園了,可是從一到十都還數不全,每天只知道嘻嘻哈哈沒心沒肺地玩,用崔冰冰的話說,淡淡基因優質,智商沒問題,讓淡淡盡情玩到初中再抓學習也來得及。柳鈞不知道小孩子的教育是哪種更正確一點兒。想到小碎花的乖巧,柳鈞忍不住抓淡淡過來,硬是教她寫自己的名字。淡淡煩得直叫喚,坐在小凳子上花樣百出,一會兒耳朵痛,一會兒背脊癢,最終還是小碎花耐心地抓著淡淡的手教會了她。柳鈞看到小碎花教淡淡的時候話特別多,神情特別開朗,就放手了。
這麼忙,再攤上崔冰冰出差的日子,他真的要喊老天救命了。工作的忙,又怎麼比得了兩個小孩子層出不窮的麻煩,早上起來一個人收拾兩個孩子像打仗。幸好崔冰冰體諒他,出差能趕著回來就早回來。
八月底崔冰冰出差回來,帶來一個小道消息,國家有給銀根鬆綁的打算。雖然崔冰冰讓別透露出去,不過柳鈞還是跟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申華東通了一下氣,這個年頭,誰都需要點兒安慰。不料申華東也剛剛獲知這個消息,跟柳鈞道:「董秘來電鬼鬼祟祟跟我說,我本來有點兒不信,這個月公佈通脹還這麼高,這時候放鬆銀根會出問題。既然阿三也這麼說,可能性就比較大一點兒。看起來奧運一結束,決策也回到軌道了。」
「通脹,我一直懷疑統計數據有問題,估計上個月造假的時候沒能跟上飛快轉變的時勢。只要它貸款放鬆,我就貸款,我已經接近變賣家財了。幸虧阿三在銀行做,要不然我連抵押家產換點兒錢都會被拒。」
申華東卻嘿嘿一笑:「我倒是不希望銀根立刻放鬆,我下面兩種實業的競爭都很惡性,不怕你生氣,我還希望多緊幾天,再倒閉幾家,倒到死翹翹為止,我以後日子就輕鬆了。我有錢,我是本市典型的大到不能倒的企業。連楊巡都乖巧地跟我商量借錢。」
「楊巡?借多少?他那鎳礦應該是炒得最熱的時候吃進,現在資源價格下降,他麻煩大了。」
「他一開口就是兩億。我讓他找礦區政府解決,他說那邊政府窮得寅吃卯糧。他開的條件非常優越,高利息,包括給我股份,不過他這個人的股份我不敢要,有名氣的不講規矩,見利忘義,我爸替我拒絕了,我爸說拿不住這個人的,不能跟這個人談錢。我看他現在想脫手礦山,不過沒人接手。鎳價繼續跌的話,他死定了。他要是賣酒店的話,我倒是有興趣。」
「霍霍。可以找本市政府啊,他也算是大到不能倒的公司了吧?」
「他算什麼大。再說他那礦山不在本地,利稅上繳別人的,本市政府怎麼肯伸手。喂,我爸一直想請阿三爸吃飯,你就撮合一下嘛,阿三爸太清高了,我爸都不知道怎麼謝他。」
「很容易,借給阿三爸女婿一千萬,阿三爸會自己跳出來請你爸表示感謝,哈哈。還以為你沒錢呢,前兒放過你。」
「錢當然是緊張的,你又不是沒看見社會上的傳說。不過你要真是火燒屁股需要救急,可以打電話給我。可你借錢如果是拿來救病,我建議你別借,利息吃不消,還不如量入為出,耐心熬過這陣子為好。看起來貸款應該很快就放鬆了。」
「對的。」柳鈞其實也是這個意思,不過他有一點兒還意猶未盡。「我很想知道楊巡現在精神狀況怎麼樣。」
「你倒是直接。楊巡不好,一看上去就是壓力很大的樣子,這個人尋常有點兒壓力是顯露不出來的,我看他是真麻煩了。你儘管幸災樂禍,不會笑錯。」
「霍霍。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這兒又出一項跨越性研究成果,全國獨家,你知道我現在賣的D系列機子成本比全國同類的低多少嗎?下個月起,國內D系列的產品,我家就是獨家了。再加上原來獨家的F-1。」
「恭喜。問題是你的產品都是精度太高,國內市場需求不大啊。」
「媽的,別揭穿我,我這幾天忙得腳跟不著地,就是在開發國際市場。我不信了,我打價格戰打不過歐洲國家和日本的。」
「再澆你一盆冷水,據我觀察,目前國際市場對低檔貨的需求反而下降較少,對高檔貨的需求萎縮更快。符合我的預測,現在市場需求趨向基本面,少了點兒個性追求。這世道啊,我叫你家阿三破壞我跟陳其凡的好事。」
「這世道啊,果然是我家A系列和B系列的最有人問津,真是……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