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邐看著余珊珊,若有所思。她有意自言自語,「難怪大哥為這個項目投入五十萬沒聽見一聲響兒。」
「這不是汪總的錯,而是整個行業的指導思想有問題。在我工作的實驗室,裡面除了機械博士,還有數學、物理、化學等多種學科的博士,包括電腦博士也不少。這邊吧,你看,我連個幫手都找不到,找來的幫手非常浮躁,跟他說好指定的加熱時間,他給拖延了十分鐘多,還大言不慚說沒什麼,差不多,馬馬虎虎,我只好報廢一批。有些東西,不是五十萬能買到。」柳鈞說著,騰出手指了指腦袋,「態度問題。」
楊邐聽得似懂非懂,不過大致聽懂了柳鈞的意思,心裡總結出一個初步的概念。
果然,第二天柳鈞再來測試中心,余珊珊只將他領入,而不再陪伴,下班走人了。柳鈞雖然高興沒有人打擾,可這麼一來更沒人說話,他寂寞得發慌。第三天就拿來CD機和音響,一個人鬼哭狼嚎,自得其樂。
另一邊,是楊巡的辦公室。楊巡和跟屁蟲一樣的副總工透過偷裝的攝像頭觀察柳鈞的一舉一動,甚至可以看清顯示的每一個數據,但是那副總工也是說的跟楊邐差不多的意思。除非剖開柳鈞的腦袋,這種邊緣觀察沒用。楊巡這才死了一顆心。不過他把這事跟獻寶一樣說給他的靠山,東海集團的宋總宋運輝,好歹這是一個比較有文化的話題,可以在宋總面前提起並獲得回復。但宋總還沒怎麼提起興趣,宋總的太太梁思申卻好奇起來,數學處理數據?這可是一個好玩的話題。梁思申指示楊巡隨時匯報。可是楊巡的監視攝像頭拍了好幾天,還是「啪」一下拉斷,「啪」一下擰斷,「嘎吱嘎吱」地壓扁,他都不知道柳鈞哪來這麼多的傻耐心。
但即使楊巡看不懂,他卻有過人的常識來判斷柳鈞的行為。他相信,若無過人的利益和可以預見的成功擺在面前,這麼一個毛躁的小伙子能在蓬勃的春天裡老僧入定一般地做同一件無趣的事嗎?更可以相信的,以柳鈞父親,營收有限的小老闆這種為人格局,如此一擲千金地投入,這其中能沒有原因?不,有且只有一個原因:巨大的利益預期。就是因為這樣的揣測,楊巡即使日理萬機,依然心癢難搔地放不下柳鈞這一頭。雖然攝像頭的設置根本沒什麼意義,楊巡卻令不許拆除,他有時間總要看一眼,看看究竟發生了點什麼。
當然,楊巡看到的依然是一樣的場面。
而其實,這一切在柳鈞眼裡,早已變得完全不同了。隨著一個個數據的獲取,原本冷冰冰的數字在柳鈞眼裡都變得有了生命。窗外春意勃發,都不如他手底下數據噴發的蓬勃生機。有機地串聯這些數據,成了一項極富挑戰,又極其有趣的工作。而柳鈞也終於獲得一個稱心如意的幫手,這個幫手其實完全不懂機械,卻有一顆細緻的心。那是他有次與前來打掃衛生的傅阿姨提起工作中的煩惱,他不知道為什麼會跟傅阿姨說這些。傅阿姨就自告奮勇說她有足夠耐心。於是一老一小兩個人成了最佳搭檔,傅阿姨幫柳鈞守大烤箱,一絲不苟地根據柳鈞的吩咐調節溫度調整時間,並替柳鈞妥善保存所有記錄。
這期間,最煎熬的是柳石堂。所有的人都有歡樂,唯獨他沒有,他只有每天心如刀絞地看著花錢如流水,他每天率那麼多人賺的錢遠遠不夠支付兒子一個人消耗的。他最先還問兒子一句「有眉目沒有」,後來別說兒子嫌他煩,回他一個白眼,他自己也嫌自己,在兒子面前太沒骨氣。可不問又不行,他可以答應,可手頭的錢不答應。
終於煎熬得吃不消了,柳石堂決定婉轉諫言。他走進目前是兒子專用的辦公室,見兒子只穿短袖T恤還滿頭大汗,他不禁看看自己的長袖,想說的話卻有點兒說不出口。兒子都辛苦成這樣,他再盯著問,不是逼迫兒子嗎。可他實在忍不住啊。於是話到嘴邊,完全變了味,「阿鈞,你幾天沒給你女朋友打電話啦?」
柳鈞一拍腦袋,連忙看手錶,算一下是德國的早晨,女友應該起床,就立刻撥打過去。沒想到早晨卻沒人接聽。柳鈞的腦袋終於從計算公式中拔出來,發了好一陣子呆。
柳石堂看著不忍,心說洋婆子出了名的開放,兒子幾天沒盯著,那邊還不出軌。但兒子這模樣又讓他不忍心再說什麼,只好違心地道:「你最近連星期天都沒休息,頭髮都長成野草啦。今天別做了,去理個發,找同學朋友玩去。」
「關鍵時刻,扔不開。」
「每天都是關鍵關鍵,說有一個月了。」
「爸,忙你的去。謝謝。」
柳石堂不果而出,想半天,只有打電話給錢宏英,讓錢宏英吩咐她弟弟,拉柳鈞出去玩幾天,即使花天酒地也好,好過現在都沒一點男人氣。
可錢宏明何嘗沒找過柳鈞,他還沒答謝柳鈞照顧嘉麗那麼多天呢。但柳鈞都告訴他,現在閉關進行時。
柳鈞等女友上班時間又打電話過去,可即使國際長途的音質再不好,他依然敏感地發覺,女友說話有點兒吞吞吐吐。他想了好久,寫一封長長的傳真,發給女友。沒等女友回復,他就得去市一機。前所未有的,柳鈞有點兒累了,倦了,情緒異常低落。
可這回余珊珊將他領到測試中心後,卻沒離開,捏一本書坐旁邊看。柳鈞真鬱悶無訴,就沒話找話了。
「余小姐,你怎麼還不下班?」
「上頭指令,讓管嚴實點兒。呀,是不是你試驗進入關鍵階段了?」
「是的,取樣與計算相匹配,已經有大致眉目。」
「那麼你可以去理髮了。」
「不,我要蓄髮明志。你不問問我究竟進展到什麼程度嗎?」
余珊珊動作明顯地將椅子移開象徵性的一尺,「你今天很古怪,我跟你保持距離。」
柳鈞鬱悶地看著余珊珊的不合作態度,扯著長長的頭髮,猶豫了一下,道:「我女朋友那兒好像有問題了。」
余珊珊拿圓溜溜的大眼睛瞪柳鈞一眼,這回是無聲無息地退開足有兩米。「危險分子,你好好做工,趕緊完成,立刻飛過去看你女友。」
「有沒有點兒同情心?」
「你都還沒哭,難道我越俎代庖?你必須承認,我給你出了個最好的主意。」
「但是小姐,我現在需要同情,需要可憐。」
「你太赤裸裸了,像男人嗎?」
柳鈞怒目而視,余珊珊好漢不吃眼前虧,「哧溜」一下蹦到隔壁,將門緊緊頂住。柳鈞反而哭笑不得,剛才憋的一口氣不知不覺消散無蹤了。國內到處都是工作不專心的,眼前這個余珊珊,應該是背負著施放美人計的大任吧,卻比誰都對他冷漠。好在他也不計較這些,又不是他的女朋友,他也看不上這種毛躁的。
但今晚上注定不安寧,一會兒,走廊傳來高跟鞋敲打地面的聲音,還有另外稍輕點兒的腳步聲。柳鈞沒抬頭,反而是余珊珊探出腦袋,見門口出現楊邐和一個帥哥。原來是錢宏明約不到柳鈞,又不願去前進廠見他,只好求助於楊邐帶路,找來市一機。
錢宏明看到的是披頭散髮的柳鈞。又黑又瘦,再加披頭散髮,完全可以去拍災難片。「市一機廠區很有歷史,有幾棵樹確實挺老,可明明還不夠茂密。」
「夠棲息就行啦,野生動物生存環境早一年不如一年。楊小姐好,每次見到你都很開心,讓我有回到文明社會的感覺。」
楊邐聽到最後才明白兩人在互相取笑,「我們都說柳先生夠有耐心的,一個人守著測試中心,準時來準時去。」
「不是一個人。」柳鈞指指半開半閉的門,「還有一個被我嚇進去了。楊小姐,其實你這麼美好的身材,背後是藏不住什麼東西的,與其掩耳盜鈴,不如早點拿出來給我驚喜。」
「呸,真不要臉,誰說是給你驚喜的,我本想藏起來,免得讓某些嗅覺靈敏的野生動物找到。給你吧,我猜你回國好幾天,一準兒想牛排了。」楊邐手中拿的正是從本城一家台灣人開的館子裡打包來的牛排。
「楊小姐,我愛你。」柳鈞打開,厚厚兩大塊黑椒牛排,濃香四溢。錢宏明道:「我替你記錄數據,你快吃。」
柳鈞看看那扇門,走去分了一塊給余珊珊。「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呃,我不餓。謝謝。」
「都是不得已的,立場那麼分明幹嗎。吃吧,你們老闆請客。」
柳鈞做一個鬼臉出去,這個鬼臉配上一頭長髮,相當卡通。余珊珊驚住,愣愣地看了柳鈞背影好久。
柳鈞出去,看到楊邐站錢宏明身邊,竊竊私語,似是討論記錄上的數據。他狠狠咬一口牛排,這家人對他造成的困擾已經夠多了,似乎前進廠也有幾個工人被買通了,最近一直企圖走進原翻砂車間,偷看測試溫度。為此柳鈞和他爸討論再三,決定布下迷魂陣,爸爸不時得摻買一些不同的鋼號,免得被市一機的工程師去供應商那兒按圖索驥,摸到門道,這太容易了。那種鋼材特殊,做的供應商沒幾家,一問就問出來。為此,不得不又增加研發預算。柳鈞對這家人不知多少腹誹,有這精力,又有市一機的排場,何不沉下心來好好提升自己。
柳鈞都不敢慢慢享用,飛快吃完,就回到陣地。但還是不放心地問:「宏明你看出什麼花頭沒有?」
「楊小姐剛才也考我這個問題。我對這些數字全無概念,沒法在腦袋裡畫出關聯圖。」
「楊小姐,你打聽的是秘密,是屬於我的知識和汗水。不應該。」
不僅是楊邐,連錢宏明都被柳鈞的直言不諱驚住。裡面的余珊珊也是聽得分明,咬著牛排看外面的好戲。楊邐粉臉通紅,但笑道:「不知者不罪,我們都早知道這些數據在外人眼裡不代表什麼,可人是天生好奇的動物。」
柳鈞聳聳肩,不再繼續,而是埋頭做事。「宏明,我感覺你有話要對我說。」
楊邐立即笑道:「柳先生下逐客令了。你們慢慢談,我先走一步。」
「楊小姐請外面等我會兒,我很快。」錢宏明看得出楊邐的慍怒,等楊邐佯笑出門,他就壓低聲音,對柳鈞道:「你爸找我姐……」
「靠,我已經嚴令他不許找你姐。」柳鈞頓時跳起來。
「你今天怎麼這麼急躁,我話還沒說完呢。比如剛才,你側面諷刺一下楊邐就是,何必扔出這種重話。」
柳鈞抓抓頭皮,「對不起,我今天心煩。我女朋友有問題。但剛才這兩個都是嚴重問題。」
「更嚴重的還在後面。你爸打算咬牙賣掉他的寶貝街面房,支持你搞研發。正找我姐幫忙找買主。」
「什麼?」柳鈞驚呆了,研發的明細成本一項項在他腦海裡飛過,他心煩意亂地大致計算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