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鈞最沒想到的是老黃拿自己挺尷尬的故事來鼓勵他不能走原路,必須創新,這幾乎不是他原先認識的那個動輒得咎的老黃。而汪總更是看得高遠。他剛才一顆焦躁的心安定下來,他想,堅持到底,相信這個社會總是遵紀守法的人更多,也相信這個社會不會永遠短視地停留在模仿層面。
但是,錢宏明在酒吧裡捏著一杯黑麥啤酒,對著剛剛理了頭髮的柳鈞連連搖頭,「連契約都不能相信的年代,你還能相信精神?」
「我選擇相信契約。如若不然,什麼都不用做了。」
「你說我該看著你,讓你從一次次的違約中汲取教訓呢,還是阻止你,不惜與你翻臉?」
柳鈞不好意思地笑:「我知道你的好意,我會事前將契約做得妥當。喂,你胖了。」
「有這麼快?嘉麗才胖得多,整個人都快變圓的了。我最近日子好過,丈母娘過來照顧嘉麗,我也順帶有好飯好菜吃,真是這輩子都沒有過的安逸生活。」
「你不是三天兩頭出差?」
「出差相比無望的負擔,算得了什麼。不瞞你說,我姐現在賣了老房子,按揭買入新房,每天生龍活虎地又是忙工作又是忙裝修,人也還胖了。不說這些,你跟我說說你的打算,我做的生意多,幫你一起參詳。我看別的先不提,我們可以先把市一機楊總當標靶,假定跟他合作,需要留意點兒什麼。」
錢宏明不同於柳鈞,他對人性的認識與柳鈞有著本質的區別,過去的苦難讓他不憚以最壞惡意推測中國人。再說已經見識過楊邐明目張膽的偷窺行為,已經說明楊巡的態度。他料定,等在柳鈞前路的將是無數貪婪的大嘴。以柳鈞這種在國外實驗室裡養傻了的技術型腦瓜,他估計柳鈞對付不了,必然處處碰壁,他得幫柳鈞防患於未然。柳鈞,大約是他唯一不需要用惡意來推測的朋友。
但是錢宏明沒想到,柳鈞不斷用老黃態度的改變,和汪總始終充滿理想主義的支持來說服他,告訴他,人是充滿善意的,只要加深認識即可。錢宏明差點兒拍案而起,他從來可以自如地掌握自己的情緒,他今天卻實在被柳鈞惹毛了。他拿拳頭敲著小桌,憤怒地道:「柳鈞,我可以一天都不說一句話,我跟別人一向惜字如金。那麼你看在我今天說那麼多話的份上,你聽我的!不,你聽朋友的!做技術我不是你對手,做生意你是完全的空白。而你有必要清楚一點,從現在起,你、是、開、始、與、生、意、人、打、交、道。」
柳鈞見錢宏明如此激動,不禁瞄向錢宏明的大酒杯,顯然此人不勝酒力。可是他也承認錢宏明說得對,他在生意方面一片空白,需要爸爸和錢宏明的幫助。也唯有爸爸和錢宏明才會無私地硬塞給他幫助。雖然他有自己的一套理念,最後還是乖乖地聽從錢宏明的安排和指點。他們確定下一步該如何與人合作。
回頭,柳鈞不讓錢宏明酒後開車,他將錢宏明送到樓下,這條路,他因為之前照顧崔嘉麗,早已走得熟門熟路。夜,有暖風撲面,正是敞開著車窗在黑夜中滑行的大好時光。好友的拔刀相助,老黃和汪總的善意,都增強了柳鈞的信心。
柳石堂眼看兒子的樣品試制工作進入倒計時,立馬掐著秒錶出門接洽生意。柳石堂想不到這回的生意竟然與過往完全不同,不僅是渠道與以往不一樣了,以前接觸的都是專職的小職員,這回則是高層主管,下面無數的關卡還得層層檢測,套路亂得柳石堂不得不重新摸索。而且對方的要求也不一樣了,他們非得見到樣品,還要求由他們自己的質監部門拿出樣品的種種檢測數據。更不用說那些外資採購辦。柳石堂雖然知道兒子的設計也是經過無數試驗而來,可還是被前所未見的陣仗唬得有點兒擔心,在他眼裡兒子還是個孩子,孩子嘛,出點兒小差小錯都是難免,他不知道兒子的玩意兒經不經得住這些個嚴格的考驗。
兒子終於拿著滾燙下線的樣品來了。十件樣品,加上防銹包裝,整整佔領一後備箱,再加半個後座。柳石堂看見兒子好歹是理了頭髮乾乾淨淨地來,先放下一半的擔心。然後看樣品,這真是他從來都欽慕不已的精緻。別看依然是鐵疙瘩,可在行家眼裡,一個鐵疙瘩中能看出無數美妙的設計。柳石堂還在戴著手套細細地看,旁邊兒子開腔問他要不要戴領帶。柳石堂回頭一看,兒子已經換上筆挺的西裝,人高馬大,儼然是個帥小伙子。柳石堂笑了,這件是他自己做出的精品,他連忙說,當然要戴領帶。但是柳石堂心裡卻是被兒子問糊塗了,正正規規穿西裝難道還有不配領帶的時候嗎?
柳鈞與爸爸一人拎一套樣品進去人家的企業。先去一位負責開發的副總的辦公室,那副總正拎著電話不知跟誰說閒話,指指沙發讓父子倆坐,看樣子沒有暫停的意思。柳鈞乖乖地就座,等待那副總打完電話。柳石堂卻跟獻寶似的從報架取下幾張舊報紙鋪地板上,將樣品外面的包裝打開,放舊報紙上。柳石堂非常滿意地看到,那副總急促地結束電話,繞過辦公桌,蹲下細瞧。
於是柳石堂得意地介紹,「我兒子,德國博士,這是我兒子最新設計的樣品。我們整整為此投入五百萬。」
副總不語,戴上柳石堂遞來的紗手套,親自拆開來細細地看,尤其是用兩根手指拎起一片精巧的軸瓦輕晃。看到副總的這一動作,柳鈞就知道這位副總是個行家,那副總一眼就抓住套件的關鍵。「強度過關嗎?」
「不僅強度過關,疲勞測試也沒問題。這是我們自己的測試報告。」
「打印的,嘿嘿,裝備換了嘛。」副總接過柳鈞遞來的報告,卻並不忙著看,而是先看柳鈞一眼,才起身走到光亮處查看報告。但是副總看了好一會兒,卻慢吞吞問出一句話,「真的投入五百萬?」
「還不到點兒。」柳石堂正要表功,卻被兒子搶了去,他鬱悶得不行,連忙背著副總給柳鈞遞眼色。
「還不到?」副總驚訝地轉回身看向柳鈞。
「是的。但如果全系列都出來,估計要遠超。只是爸爸的經費快被我搾乾到賣房子了,所以我就先出成品,以成品養研發。」
副總看看單純的兒子,再看看圓滑的父親,不禁笑了。這樣的回答,想讓人不信都難。副總不由得在心裡對柳家的前進廠添了幾分好感。這種好感,即使柳石堂在副總面前低三下四一年都換不來。
於是,副總一個電話,柳家父子被安排去中試,接受樣品測試。出門左拐,走進樓梯,柳石堂眼看左右無人,就揪住兒子道:「阿鈞,以後技術的問題你回答,其他都爸爸來回答。」
柳鈞笑道:「爸爸,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研究表明,人記不住所有的謊言,如果遇到有心人隔段時間多問你幾遍,你肯定露出馬腳。不如老老實實講真話,沒有心理負擔。」
「生意是生意,生意場上沒真話。你得答應爸爸,算爸爸求你。」
柳鈞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跟爸爸進去中試,就見爸爸與一位主責人員交談時候,飛快塞給對方一隻紅包,對方笑納。然後每接觸一個測試員,爸爸就塞一份禮物,於是換得大家「老柳、小柳」地親切招呼,爸爸也在中試賓至如歸。柳鈞非常吃驚,爸爸這麼做是在干擾測試結果,而奇怪的是,那些人似乎都認為「禮」所當然。
等中午被安排去食堂吃小鍋菜,柳鈞趁無人當兒焦急地對爸爸道:「你不用行賄,我們的樣品絕對過關,而且剛才他們副總說我們的產品性能更優於他原先的設定。你何必呢。你這麼做,得出的數據反而缺乏說服力。」
「你啊,要不是爸爸資金吃緊,真該讓你頭破血流撞幾次,吃幾個教訓。你以為我這麼做只是為幾個數據過關嗎?我首先要插隊,要不然猴年馬月他們都不會主動測試我們的樣品,等死你,耗死你;其次我要他們給我客觀公正,不要胡亂憑常識填幾個數字,而懶得開動機器。」
柳鈞驚愕,「不會吧,即使有一兩個蠹蟲,不至於全部貪婪。」
「有一個貪,足以帶壞整個部門。人都會心理不平衡。快別說了,副總來了。」
副總也來食堂吃飯,見到柳家父子,特意關切地拐過來招呼。「小柳還是第一次來我們公司?」
「是的。」柳鈞想站起來說話,被副總親切地按住,「貴公司很有規模。而且從貴公司啟用我們的產品來看,貴公司強大的不僅僅是規模,而是實力。」
柳石堂心說,小子還是很會一邊拍甲方馬屁,一邊吹捧自己產品的嘛。副總果然笑道:「晚上下班後如果還不累,我派個人帶你全廠到處轉轉,你應該喜歡看廠。」
「不會累,我最喜歡看廠。」
副總對柳石堂微笑,「老柳,你可以讓位給接班人了。」
等副總走開,柳鈞就得意地道:「爸爸你看,只要有實力,不需要歪門邪道。」
柳石堂冷笑,「你懂什麼。他打算晚上跟我單獨談,怕你在場拎不清,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支開你。實力是實力,門道是門道,兩者缺一不可。」
柳鈞瞠目結舌,幾乎不敢相信爸爸所言。可是他心裡卻又自覺地信了一大半。
下午,測試在大夥兒的積極主動之下,迅速完成。柳鈞看著每一個數據出來,當事人都鄭重其事地簽名畫押,他心裡覺得異常諷刺。而當然,這些紅包投資都最終計入他們前進廠的報價單裡。
傍晚,柳鈞被副總派遣的職員領著參觀工廠。令他想不到的是,在這樣一家國營大廠裡,見到的核心設備也都是國外進口。而國產的新設備,用領路職員的話來說,質量比改革前造的還差。總之這一天的所見所聞,讓柳鈞有點兒六神無主。他試圖找出符合邏輯的理由,可是沒有,他無法想通這一切。
回頭,父子倆拿著第一張訂單和爽快開出的定金,又攜產品去談出口採購。不等柳鈞說出汪總的提議,柳石堂早已想清楚,第一批的產品非做量不可,一舉在抄襲模仿者成事之前將研發費用賺回,將利潤賺足。當然,有樣品在手,有滿腹經綸的兒子現場流利而自信地解答技術問題,柳石堂如虎添翼。
回來,找誰製造的問題,擺上議事日程。雖然內貿有少量定金,外貿有信用證可以貸款,可七折八扣下來,應付生產有餘,添置新設備依然不夠。柳鈞絕沒想到,同樣的機床,在國內竟然賣如此高價,簡直是搶錢。而更高精度的機床更是遭遇技術壁壘,無法進入中國。這就意味著他設想中有些產品的開發將不得不無疾而終,因沒有高精度的母機,就無法加工高精度的產品。在這個行業裡,沒有人定勝天這麼一回事。精度,是靠一步一步地以現有科學技術提高母機性能而實現。
對於國家而言,落後就是這麼被全世界聯手抬價,毫無辦法。而對於柳家父子而言,落後就是意味著不得不拱手將加工交給市一機,不得不讓市一機分享高額利潤,不得不向市一機袒露所有技術數據。
柳鈞並非沒考慮過讓一家工廠機加工,讓另一家工廠熱處理,而且他也曾經由爸爸領路去考察。但是有精度合適設備的工廠卻未必做得出精度合適的產品。柳鈞的考察非常仔細,經常在車間一盯就是一天,可他看到的是操作人員的野蠻態度,比如不按照說明的頻率更換刀具,致使加工精度總是游離於公差極限;比如加工件並未得到及時妥善的處理,致使表面氧化嚴重。他與汪總提起此事,汪總給他講了市一機當年因為合資日方苛求質量,一絲不苟地規範操作步驟,導致全廠工人罷工的「光輝事跡」。如今市一機員工的近規範化操作,那還是當年日方在質量上決不妥協的態度逐步培養起來。
原來,整個行業落後的不僅僅是技術,還有態度。
交給市一機,似乎是柳鈞唯一的選擇。而市一機被楊巡和申寶田接手後,因一直拿不出拳頭產品,生產計劃從來排不到兩個月後,楊巡也揪心,既然柳鈞這邊拋出加工大單,雙方一拍即合。對於市一機的郊區工廠的部分設備而言,這是起碼滿滿一季度的產量。
但是,合同並不容易簽署。面對柳鈞遞交的厚厚一份合同加附件,楊巡特意與製造業從業多年的合夥人申寶田會商。申寶田對於柳鈞拿細緻入微的操作辦法做合同附件,倒是見怪不怪,他接觸的外商往往都有極其苛刻的要求,只要與要求合拍的利潤也能保證就行。但是合同中的保密條款,與合同約定市一機不得單獨從事類似產品生產的條款,申寶田持保留意見。
楊巡卻是微笑,「申總,你何嘗見過類似條款真正見效?」
楊邐更是補充一句,「甲方只是一個書生,和一個書生的父親,滑頭小老闆。」
申寶田道:「起碼按下一個人,滑頭小老闆可能比較懂規矩,書生有時候反而難弄。呵呵,楊總你有辦法的。」
楊巡出門,對妹妹感慨,「你看,錢有多要緊,我投入的錢少,市一機的日常管理就得我全擔。」
楊邐笑道:「還好申總沒要求吃飯,你快回家抓緊團聚去吧,大嫂出國待產,你就好幾天見不到了。」
但是楊巡一頭扎進合同裡,滿心都是合同條款,「你說,我該耐心等著柳鈞的全系列都做出來,還是一開始就拿下?」
「一切取決於市場。」
楊巡斜他的小妹一眼,「你說的就是你大嫂經常提起的正確的廢話。他們柳家父子出門才多少天,就拿來這樣的大單,這市場不是顯而易見了嗎。我現在只愁一件事,我要是等柳鈞的全系列出來,恐怕我有這耐心,其他人沒這耐心,等全系列出來,全國人民都會做了,我還做什麼。但只拿他一個套型……到底是有限得很。很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