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圈不圈套還有什麼區別?不搞清楚更好。你能幫就幫,幫不了多陪他坐坐。一個小孩子,一上來就把全部責任壓給他,過渡都沒有,擔得住嗎?別壓出心病來才好。」
錢宏明沒想到姐姐幫柳鈞說話,不禁愣了下,也是話中有話,「再小的孩子都沒被壓垮,柳鈞挺得過去。嘉麗,你早點兒睡,姐你幫我管著她別太貪玩遊戲。」
錢宏明見到柳鈞的時候,沒有提起柳鈞回國可能是中圈套的疑問,如姐姐所言,此時是不是圈套還有什麼區別呢?這只會更打擊柳鈞的真性情。連姐姐都不忍,何況作為好友的錢宏明。
在停車場,錢宏明見到一瘸一拐的柳鈞,情況似乎比他想像的更嚴重。「要不要緊?我還是送你回家吧。」
「放心,即使只剩一隻手一條腿,我照樣能自己開車回家。對不起嘉麗,又把你半夜叫出來。」
錢宏明奇道:「身體狀態看上去不大好,精神狀態看上去還行啊。」
「沒,心裡很亂,但精神似乎處於亢奮狀態。你陪我坐會兒。」
「走,去喝兩杯。」兩人在酒吧坐下。錢宏明以前不大來酒吧,更多的是去咖啡店,而柳鈞似乎更鍾情酒吧,卻喝不了幾杯啤酒,純粹是形式主義。
「宏明,你以前說我既然來了,就不會再回德國。當初說這話的理由是什麼?」
「你是個有責任心的人,而你打算做的事又不可能一蹴而就。等你負責地挑起責任,短期內很難撂下。怎麼,你打算留下?」
「可是留下很難。我去醫院包紮後想了很多,也實踐了,從效果來看,我可以做好與車間工人、管理員們的協調工作。但是為了這個『可以』,我得降低一貫的道德標準……」
「說具體點。」
「我得放棄人與人之間應有的尊重,而改用暴力使對方順從。我發現殺雞儆猴啊,借刀殺人啊,仗勢欺人啊,這些詭術都很好用,唯獨不能以理服人。我很違心,但是我又知道,我不可能與全世界作對,我只有先適應環境,再謀求理想。可是……心裡不痛快,彆扭。」
錢宏明聞言奇道:「我還以為今晚我得好好勸你放棄一些理想主義的想法。沒想到你進步神速。」
「你勸我,我倒未必聽,人不撞南牆不會回頭。可見南牆是最好的老師。」
「那麼,打算長期留下了?」
柳鈞垂首良久,「我似乎是賭氣,可又想證明我能做好。剛才來的路上想到留下,一想,思路就豁然開朗。非常汗顏地發現,其實我也在浮躁地做著短期行為的事。如果留下,所有的打算都需要改變了。可是,我真的要留下嗎?」
「你有選擇嗎?什麼都不用說,留下就留下,不用給自己給別人任何理由。生活哪有理由可講。」
「我不是找理由,而是我不願留在這個環境裡。好吧,我勢利虛榮,我喜歡生活工作在德國,雖然我也很愛中國。是不是很矛盾?我原以為我回來可以做很多事,可我發現已經與故國格格不入,我在中國反而跟一個大傻瓜一樣,所有的人就差當面跟我指出我在國外待傻了。我這半年下來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好了,從今天開始我決定不問為什麼了,放棄工科人士該有的一絲不苟刨根究底的精神,不再跟生活講原則。」
錢宏明一隻手轉著酒杯,想了很久才問:「想聽好話還是壞話?」
柳鈞不情不願地道:「據說忠言逆耳。」
錢宏明還是猶豫了會兒,才道:「你有沒有想過,有些人有一肚子的委屈、矛盾、煩悶、不甘,卻囿於常理連說都不能說出來,喊冤更會被砸死,唯有憋死自己。相比之下,你這些矛盾算什麼。你也別怪工人沒責任心,他們平時遇到太多不平,可他們處於如此的底層,為了生活卻唯有一路憋屈自己,久而久之就麻木了。憑什麼要他們理解你的理想你的抱負?對待他們,我的經驗是不要抱怨,用物質的方式體現尊重,即使見面遞一支香煙也是好的,最終日久見人心。你不用叫屈,而該從自身尋找問題。」
柳鈞抱頭,從指縫裡瞅著錢宏明把話說完,心中更是鬱悶轉向憋悶。原來他這麼多日子來的煩悶還都是挺優越的表現。但他聽得出,錢宏明是拿自己做了例子,因此他無話可說了,拿起酒杯跟錢宏明碰一下,咕嘟咕嘟一飲而盡。「我是不是很幼稚?」柳鈞想到上午飛踢鋁合金窗的事情。
錢宏明依然是轉動著酒杯,但笑不語。柳鈞見此,懊惱地拿兩根手指狠狠叩擊桌面,也說不出話來,直叩得手指疼痛。錢宏明阻止了柳鈞,「回家吧,你今天喝酒多,我送你回去。」
柳鈞「刷刷」抽出鈔票,招手叫小姑娘來結賬,錢宏明沒阻止,但吩咐一聲:「開張發票。」等小姑娘拿錢走後,錢宏明道:「如果留下來,一定要學會在任何場合索要任何發票,無論是個人消費還是公司消費。不要以為這事很庸俗。具體原因,你可以研究一下稅法。」
柳鈞又忍不住叩擊桌面,但選擇閉嘴,而不是反駁。相比錢宏明,他對國情知道得太少,他不能做狗咬呂洞賓的事兒。不過他沒讓錢宏明送,自己開車怏怏回家。進門,卻發覺他爸半躺在沙發上,睡眼惺忪抬起頭來。柳鈞頭大,他可以面對朋友直訴胸臆,卻未必願意對老爸說。前者是成年人可以做的,後者是成年人不可以做的。可他又清楚爸爸特意等著他,是想說什麼。他還在想著裝醉避免爸爸追問的時候,他爸爸已經啞著嗓子開口,「阿鈞,腳真受傷了?你晚上怎麼都不開手機?讓爸看看。」
柳鈞無法躲避,他爸早已飛快衝到他的面前。見爸爸想蹲下去看,他只得找椅子坐下,脫下鞋子讓爸爸看個明白。「放心啦,不是大事,出點血而已。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上午女朋友跟我說分手,我很有情緒,就這樣。」
柳石堂心裡很是複雜,可還是沒說什麼,只伸手拍拍兒子的後腦勺,許久才道:「爸爸只提醒你一件事,不管怎樣,市一機都不是你的,你別在那兒耍脾氣。」
「我不想太憋屈自己,但我會盡量理性。爸爸,最近我會考慮一下我們廠長遠的發展規劃,我先給你提個大概,我們一定要高瞻遠矚。」
柳石堂一聽,立刻無比欣喜。話還沒說出口,早被兒子推著出門要他早點兒回家休息去。柳石堂被兒子像推轱轆一樣地推著,不斷吩咐兒子受傷後注意這個注意那個,直至被關進電梯。但他忽然想到什麼,忙又扒開電梯門,急著道:「你隔壁住著的一個姑娘找過你。」
「知道了,楊巡的妹妹。」
柳石堂的手被兒子從電梯門掰開,塞進電梯裡。他只得更加欣喜地乘著電梯下樓,心裡密密麻麻地盤算開了。
柳鈞看看手錶,看看楊邐的門,回去自己房間,翹著一隻腳,將自己浸泡在浴缸裡。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他有些理不清頭緒。他在浴缸裡用目前周圍的人看不懂的德語將心裡的問題一條條列在本子上,就跟他平時工作一樣,他都是那樣一目瞭然羅列問題,以免遺漏。然後找出符合邏輯的原因,最後給出辦法。他還是沒法像跟錢宏明說的那樣,不給生活找理由,他需要明明白白,好壞都是真實的、清楚的。
寫出來,他就能卸下包袱安心睡著了。不再氣急敗壞,也不再悶悶不樂。
錢宏明回家,妻子和丈母娘已睡,姐姐正從客臥出來,見他就問:「柳鈞什麼事?」
「他有點兒賭氣,打算留下。」
錢宏英「噢」了一聲,一笑,進去洗手間。錢宏明見此,忽然想到,姐姐會不會是柳石堂的幫手?年初為柳鈞回來的事,姐姐挺出力的。錢宏明心中不快,不願姐姐總與柳家牽扯不清。他決定以後有關柳鈞的事不再與姐姐提起。
柳鈞繼續一瘸一拐地去市一機郊區分廠上班。他並沒有到處敬煙,他本身是最反感工作場合吸煙的人。然而「日久見人心」還是一天天地變得具體。在工人們眼裡,柳鈞依舊很討厭,因為他對質量非常苛求。但是工人們眼裡也看出柳鈞始終一貫的態度,而並非無知者的興風作浪,也並非與工人們惡意作對。這就很難讓大夥兒繼續對柳鈞抱持惡意了。同時,日式機床在運行中總會出現一點兒咳嗽噴嚏之類的小毛小病,柳鈞並沒有因事不關己而袖手旁觀,他的優勢在於他的見識和他對機械的熱愛,他在解決高端機床的問題上總能起到主導作用,而且他總是毫無保留地將原理告訴給大家。先是車間技術人員與柳鈞親近了,他們經常在車間辦公室裡聽柳鈞講解一個兩個小時;接著是車間管理人員服帖了,開始心服口服地配合起柳鈞的工作。他們的態度是最佳的風向標,整個分廠對柳鈞稍開有點兒溫情的大門。
於是,熱處理階段,當柳鈞提出封閉現場溫度顯示儀,進料時候清場等「無理」要求,大家稍有異議,但最後看柳鈞的處理並不影響工作,便都挺配合。柳鈞為此大大地安心,總算,他保住了產品生產中關鍵的一環。
當然,柳鈞也是知恩圖報的,一個多月的合作期間,他常常請大夥兒下館子,而且經常被他們調戲著灌醉,睡在分廠辦公室裡,睡出一身蚊子包。
柳鈞最先挺煩這種吃飯,常常心中默念:君子不得已而為之,必須用物質來表達善意。可隨著與大夥兒漸漸熟悉,工作外的交流漸漸增多,飯桌不再成為負擔,他也學會一套套的酒令,學會呼五喝六地灌酒。
到那時,大家才告訴柳鈞,大家最初討厭他,反感他,是因為他一個外來毛頭小子仗著老闆做後盾,到他們的地盤上指手畫腳,非常有損他們面子。彼此熟悉了才瞭解柳鈞這個人其實表裡如一,倒是一個胸中有貨色,做人很實在,原則很堅持的人。用大家酒桌上的話來說,柳鈞被大家看得上了。
但是,即使有了這麼良好的關係氛圍,產品的質量依然是柳鈞頭痛的大問題。不為別的原因,而是大家已經習慣了差不多,馬馬虎虎,還有人非常友好地私底下教育柳鈞,其實甲方未必會如此追究精度,全國一盤棋,他們有經驗。柳鈞無奈,只好天天一邊被車間管理員們取笑抱怨,一邊時時刻刻不忘質量。在最後的產品下線時,他都覺得自己快成《大話西遊》裡的唐僧了。不僅柳鈞快累癱了,他熟悉的車間人員也紛紛開玩笑說這一個多月都快比日本人管理的時候還累。柳鈞當然是拖著疲憊的身體開宴答謝。他當然還請了楊巡,但楊巡沒有出席。
與市一機的合作就此告一段落。柳鈞又一次沒想到,運輸竟然也是大問題。他剛回國時曾被一個奸商擺了一道,紅綠燈前運輸車偷梁換柱做了手腳。那麼現在他即使用腳底想也想得到,好幾車的貨色運去遙遠的甲方,路上會遇到多少困擾,說不定被偷去幾件明珠暗投做廢鐵賣了都難說。整個大環境的商業誠信非常低級。
柳鈞不得不與爸爸一個管車隊的第一輛車,一個管車隊的最後一輛車,黃叔欽點的兩個可靠徒弟分別管住當中兩輛車,在炎夏火燙的貨車箱裡首尾呼應地看護著自己的財物,一路不敢合眼,不知喝了幾箱礦泉水。柳鈞等兩個年輕人一天兩夜下來尚面有人色,柳石堂下車時候面如土色,當即讓人刮痧刮得慘不忍睹,才算冒出豆大汗滴,緩過神來。可是柳鈞卻除了慇勤端茶倒水,遞藥扇風,其他忙一點兒都幫不上,上回來過之後已經得知,所有的辦事都有暗藏門道,有他聽不懂的切口,他唯有賠笑跟在他爸身後才不至誤事。他心裡非常無力。
果然,他們找一處旅館洗去油汗,換一身體面衣服去甲方公司,就跟孫悟空跟著唐三藏須過九九八十一道關卡一樣,驗貨的、入庫的、開單的、統計的、出納、會計,凡是過手的每一個人都要伸出手指撈一把。儘管父子兩個一路過關斬將,還是用了兩天時間才得到部分貨款,還剩三十幾萬得等兩星期後來取。屆時,估計又得在財務室放一把血。用柳石堂的話說,不給好處肯定不給辦事,給了好處也未必給你辦事。
柳鈞在眼花繚亂的社會歷練中學習著知識,懂得未來成本核算的時候需要添加這種看不見的人情成本。但是柳石堂卻告訴他,這一單生意裡面看不見的成本還算是少的,有底的,因為這家企業效益好,基本不賴賬,最多最後三十幾萬多拖幾天,或者給張承兌匯票。遇到賴賬的,那貨款如肉包子打狗了都有可能。說起以往討賬的辛苦,柳石堂非常感慨地告訴兒子,這就是為什麼他絕對傾向做出口產品,錢給得清清楚楚,成本也事先可以核得清清楚楚。
另外兩批的貨色都是出口之用,果然,外方在國內的代理自己過來驗貨,雖然柳石堂帶著兒子慇勤款待,可畢竟省心省力了許多。兩批貨色驗貨無誤,集裝箱發貨,也不需要父子兩個跟車押運。回頭,就兌了信用證,貨款兩訖。相比之下,看不見的成本如鳳毛麟角。對比如此顯著,柳鈞第一次深刻理解爸爸愛做出口加工的原因。
柳鈞原以為可以喘一口氣,然而車間平時玩的較好的技術員一個電話打給他,他老闆壓下任務,他們已經照著前進廠此前提供圖紙的複印件做了兩百多件半成品,而今這批半成品正等待進熱處理車間嘗試獲取各種溫度各種表面強化處理後的數據。掛帥的乃是總廠的副總工程師。
果然不出所料,楊巡覬覦這種高新產品的利潤。甚至連楊巡著手的切入點都不出柳鈞所料,唯有熱處理是楊巡無法探知的。面對如此明目張膽而又出於意料之中的仿冒,柳鈞只會冷笑,拎起電話就打給楊巡,問他是不是意欲仿冒。
楊巡一口承認,「對,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不也得知我公司秘密試制的消息了嗎?」
柳鈞聞言哭笑不得,賊喊捉賊呢。但他還是曉之以理,「楊總,如果我們繼續第一批這樣的合作,大家互惠互利,細水長流,豈不是很好?如今你耗資巨大,最多試製出整個系列中的一件,市場有限,收益也有限。而且你跟我不一樣,你無法手握一手資料,你耗資巨大試製出來的產品很容易被別家剽竊,你豈不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楊巡道:「我打算投入二十萬試試,如果超過二十萬還沒得出結論,我立刻放棄,我們繼續過去的友好合作。」
柳鈞只能頓足,在心中大罵無賴,難為楊巡還能將這等無賴事說得如此理直氣壯。但是柳鈞好歹獲得一個結論,楊巡打算投入的是二十萬。以市一機這種不經高深計算,拿整個套件做實驗的傻辦法,這二十萬很不經用,很快就會見底。他心說拭目以待。但是,難道真的他將如楊巡所言,如果楊巡砸二十萬剽竊不成,他未來還得乖乖回頭與楊巡合作嗎?不!柳鈞告訴自己,他必須開始長遠打算,建立自己的加工基地。
柳鈞無心休假,下一刻,就坐到爸爸的對面,攤開筆記本電腦,與爸爸算這一次研發與外加工週期的盈虧總賬。財務拿來這半年厚厚六本憑證,三個人一條條地確認是否屬於研發專項,由柳鈞一條條地輸入excel表格。大多數條目由柳鈞自己經手,比如材料、市一機測試中心場地費等,有些是柳鈞看見條目就覺得不正常的,比如臨時人工費、來路不明的車旅費、業務招待費、奇高的運輸費等。柳石堂解釋,比如那些紅包,無法從賬面上支出,只能鑽稅法空子,做一些能入賬,又最好能稅前列支的項目套出現金來做小金庫,還能少繳一些所得稅。這就是一般納稅人的好處。
柳鈞不禁想起錢宏明要他處處索要發票的提示。若非如此,又能以何名目取出現款?如果是以個人收入名義支取,柳鈞雖然不知道這邊的稅率是多少,可多少知道個人所得稅不會低。那麼,用於公司經營目的的這筆支出就很虧了。但如果遵紀守法,不私設小金庫,不塞紅包,就沒生意沒收入。真是一團亂麻,合理的不合法,合法的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