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借酒澆愁,你還開車呢。」
「我沒,我只是漱漱口,你放心。」
「你聽著,你現在連聲音都在顫抖,你聽我的,放手。」余珊珊嘴上苦口婆心,下手卻是辣手摧花,騰出一隻手化掌為刀,一刀將柳鈞的啤酒瓶劈到地上,她自己也握著手疼了好久。小二聽到啤酒落地聲過來查看,余珊珊立刻叫小二打包,將幾乎沒動過的四隻菜打包成一式兩份,但叫小二將半隻蹄膀劃歸到她的餐盒裡。然後,摸出一百元大鈔算賬。柳鈞總算反應過來,連忙遞上自己的鈔票,將余珊珊的錢攔住。
小二拿錢算賬去了,柳鈞直著眼睛看著余珊珊。余珊珊道:「這才是正常反應。原來你不知道就算了,現在你要是仍然沒事人一樣,那麼你不是大奸大惡就是孬種。」
柳鈞欲言又止,說出口的不再是想說的,「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你兩隻眼睛的視線各自為政,都沒焦點,誰敢坐你的車。」
柳鈞喪氣,伸手摀住兩隻眼睛,指望鬆開雙手時,視線能夠對準焦點。他都氣瘋了,滿肚子都是左衝右突的悶氣,所有言行都是本能,幾乎沒法經過大腦。
余珊珊見柳鈞可憐,實在不忍心棄之不管。「喂,柳鈞,我講故事給你聽吧。」余珊珊說到這兒,卻打個噎,她該講什麼故事啊,好像脫離幼兒園後,她的故事儲存就斷檔了,總不能給柳鈞講小紅帽大灰狼。她一急,自家的事情就竄到了嘴邊。「你知道嗎?這兒是我爸媽的故鄉。但是他們大學還沒畢業,國家需要他們支援邊疆建設去了。從小,爸爸媽媽就抱著我和弟弟,給我們回憶江南有多好,吃的東西有多少。我每次都被饞得發誓一定要考到爸媽的母校,然後爭取高分分配到爸媽的家鄉打頭陣,讓爸媽退休就可以回來故鄉安享晚年。喂,柳鈞,你聽著嗎?」
「我聽著,謝謝你,珊珊,謝謝你幫我。」
余珊珊被一聲「珊珊」叫得臉紅了一片,幸好柳鈞捂著眼睛沒看見。她獨自扭捏了會兒,才又道:「我在市一機做得不痛快,也沒賺到多少錢,爸爸媽媽沒挑破,他們借口以後老了要回故鄉住,弟弟大學畢業也得分配過來,就拿錢給我買房子,方便我把集體戶口轉到自己房子裡,讓我可以在這兒立足。可是爸媽的錢來得不容易,國企效益不好,他們又要供我和弟弟上學,都沒多少積蓄,這些錢都是他們牙縫子裡省下來的。我拿到錢的時候哭了一夜,我想我真沒用,不能幫到爸媽,反而還要拿他們的錢。可我還是得用爸媽的錢買房子,否則我離開市一機就沒地兒住了。」
柳鈞沒想到余珊珊跟他說這些,心裡感動,不知不覺就轉移了注意力。「謝謝你信任我,告訴我這些。」
「不是我信任你,而是你值得信任。大學畢業後都沒見到幾個正經人,經常稍微熟悉點兒就言語不三不四起來。我被楊總派去監督你那麼多日子,你有好處從來沒忘記我,老闆妹妹送你的牛排都會記得分我一半,可你從來沒亂七八糟。」
「我有女朋友。」
「多的是有家有口還不三不四的。完全是人品問題。可以走了,你看上去正常啦。」
「等等,你離開市一機後準備去哪兒工作?」
余珊珊前一刻還在做著柳鈞的精神導師,下一刻就沒了脾氣,「找工作正好應了墨菲定律[2],我想找技術工作,可是人家公司不要我,說我沒經驗,手裡沒現成的成果,他們不要儲備人才。好不容易有一家要我,卻是讓我去管技術檔案。結果還是外貿公司張開雙臂歡迎我,總是我最無可奈何的選擇卻最歡迎我。」
「前陣子我想找幾名助手,結果專業符合的男生一聽所做的工作和所領的工資,都不願來。有的更是露出把我這兒當跳板的意思。可我沒辦法,現階段只能開出這樣的工資。而其他公司不願招聘沒經驗的大學生也有他們的道理,怕教熟就飛了,不高的工資留不住人才。簡直是一對死結。你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不是你的錯。走吧,我送你回家。」
余珊珊領柳鈞去取了自行車,扔進車後備箱。她上車就好心提醒,「他們都說楊總黑白兩道都有勢力,你得小心他。」
「我已經吃過他的虧,我起訴他侵權,他反手就是一招,打得我爸背著我找他說好話去,我也只能撤訴。剛昨天的事,非常內傷。這種事……」柳鈞長長呼出一口氣,「我不會忘記。」
「你不能這麼文明,這是豺狼世界。」
柳鈞歎一聲氣,他這回沒再說出不能因為別人的言行而改變自己的理念之類的話,深深的屈辱讓他閉嘴。他很懷疑,時隔一天,他還能喊出「我是柳鈞,我永遠是柳鈞」這樣的口號嗎?
余珊珊的住處是一剛落成的新區,才剛交付,整幢樓還黑燈黑火的,沒什麼人家入住,黑夜中偶爾還傳來裝修的聲音,寂靜得可怕。柳鈞陪余珊珊上樓,就站定在門口不再進去,看余珊珊進門開燈宣告沒事,他便告辭。他沒有立即回家,他在大街小巷兜圈,終於找到一家還沒打烊的五金店。他買一把鎖回家,連夜就將鎖換了。他不願再忍,再也不要見傅阿姨上門。他也沒找錢宏明痛訴,他只是一個人在陽台坐了半夜,面對著城市的萬家燈火,打著卑鄙的主意。
柳鈞暫時放下手頭的技術工作,開始學著爸爸,拎一隻包出差。他先去母校拜會老師,他從來都受老師的喜歡。從母校出來,他拿著老師和留校同學給的名片,藉著老師和同學電話開通的捷徑,一家家上門找校友演示他的專利。他的同學是最幫忙的,不僅替他安排食宿,還幫他煽動上司點頭,幫他出謀劃策如何最有效地與主要負責人溝通。柳鈞從爸爸那兒學乖了,最先交給同學校友好處費的時候,他還會臉紅,還會猶豫會不會被拒絕,也都不知道怎麼開口。一來二去,他熟練了,素未謀面的校友們也成了他的好幫手。他用五萬到十萬不等的價格,將他的圖紙一家家地賣出去。
這回,他不心疼他的勞動果實。他知道,他賤賣出去的那些技術很快就會被轉化為生產。那些生產出來的產品,很快,將與楊巡高成本開發出來的產品展開激烈競爭。充分競爭的結果,楊巡別再指望拿高價偷竊來的產品賺大錢發橫財。
市一機的有關消息也不斷傳入柳鈞的耳朵。當初前進廠在市一機手裡吃過的虧,市一機而今也一分不差地吞下。幾乎是所有的內貿生意全都毀約。厚道一點的毀約是一個電話打來要求重新修改合同,核定價格,不厚道一點的則是一聲不吭,等市一機送貨上門,他們以千萬條質量理由將產品退回。偏偏沒有柳鈞這樣的人盯現場監管,市一機產品的合格率還真馬馬虎虎,有小辮子可抓。
這幾個悶虧,楊巡吃得無法發作。好在他還有外貿大單,他則是自己親自出馬,督促銷售部重新打開國內市場。柳鈞回家,將帶回的匯票與差旅費一結算,盈餘已經夠填補研發虧空。
但是沒完,楊巡應該失去更多。
柳鈞即刻支取十萬元,去銀行兌換一萬美金,放在銀行,隨時準備提取了走路。
柳石堂喜看兒子的轉變。然而,知子莫若其父,柳石堂彷彿看到兒子心中瘋狂燃燒的邪火。他白天逮不住剛出差回家的兒子,就讓兒子晚上回家說話。
柳鈞敲門見到傅阿姨。他沒料到傅阿姨還有臉留在他家。他默默地站在門口逼視一會兒,才進門見他爸爸。他見到傅阿姨低頭縮肩地走開,一會兒又是低頭縮肩地送來一杯茶水。柳鈞將茶水遠遠推開,渴死也不喝傅阿姨給斟的茶。柳石堂一眼看出兩人不同尋常的交手,他沒有問什麼,但也是做出不同尋常的舉動,將兒子拉進客廳的陽台,拉上陽台隔音玻璃門說話。隔著開闊的大客廳,神仙也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
雖然已是秋天,夜晚的空氣依然熱烘烘的,隔絕了通風的陽台頓時燥熱起來。柳鈞毫不猶豫地將T恤袖子推上肩頭,催促他爸,「爸,快說,慢一步陽台上多兩塊烤肉。」
柳石堂道:「洩漏我們技術的是傅老師?」
「是。」
柳石堂驚訝於兒子的乾脆回答,他本來準備聽兒子繼續跟他打馬虎眼,他知道兒子的心腸一向很好。
柳鈞又補上一句,「我已經給我的房子換鎖。」
柳石堂猶豫了一下,「我不打算解雇她,一個做熟的保姆比老婆還強。以後不讓她接觸太多秘密就是。」
柳鈞直言不諱地指出:「爸爸,你已經失去血性。工廠管理上你也是患得患失,結果你都控制不了生產,讓新機床一直荒著。我看你留不住數控機床操作工的更主要原因是廠裡其他工人的排擠。」
柳石堂被兒子說得老臉通紅。但他對兒子沒脾氣,還是耐心解釋,「我算的是總賬。我如果血性一下打破現有局面,利潤會增加嗎?生活會更方便嗎?都不會……」
「爸你怎知不會?憑經驗推斷,還是嘗試多種選擇後的最佳決定?」
「先不說我,我們來分析你最近做的事。你在報復楊巡嗎?好,可是你算過總賬沒有。你押上的是你全部兩個多月的時間,而這兩個多月裡,你可以做多少事,所得遠不止眼下這點進賬。可是楊巡失去什麼?他只是失去他收入的一個零頭。就像小魚咬大魚一口,大魚最多痛一下。大魚咬小魚呢,一口吞下,命都沒了。你跟楊巡玩得起嗎,你值得嗎?」
「楊巡作惡,他需要為此付出代價。」
「用你更多的付出去討還一點點代價?你會算賬嗎……」
「有一種賬,叫做忌憚,叫做下不為例。」
「你別總打斷我,我問你,社會上都這麼做,你難道一家家地討公道去,你哪來那麼多時間?我看你至今沒拿出新工作計劃,你是不是還打算繼續對付楊巡?」
「爸爸,比如說你不解決傅阿姨的問題,結果呢,我們兩個人得躲在這兒說話。你掩蓋小錯,總有一天大錯爆發,難以收拾。」
「阿鈞,做人不能太獨,不能全都由著你自己性子。」
「我容忍錯誤的行為,但絕不容忍無賴的觀念。」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討論這些,算我承認你年輕人有血性……」
「這種根本性意見不統一,我們接下來有關前進廠未來的討論怎麼進行?繼續舊模式的生產嗎?」
「不需要統一,你我做的不是同一套,你這半年多賺的是大錢,快錢,我以前想都沒想過,可我也替你捏一把冷汗。爸爸已經考慮過,前進廠的未來肯定得由你來定,可是爸爸擔心你顧首不顧尾,心裡想替你上個雙保險。這樣吧,阿鈞,金工車間我保留,金工車間所需的流動資金也劃一塊給我。其他都由你去處置。我唯一要求,你別再把精力都放在討還公道上了。你自己發展得好,什麼公道都會自己回來。」
柳鈞非常驚訝,看著爸爸不敢置信。兩個月前,爸爸還只提出小改小弄,穩步積累,不料今天思想大變。「爸爸,這是好主意。雖然我一直認為真正有本事就不要靠著家裡,可我們也不妨將此看作最有信用的借貸,爸爸,你會獲得最好的回報,我向你保證。」
「我的唯一要求,你答應嗎?」
柳鈞猶豫了一下,「不答應。」
柳石堂跌足,「小子,吃定我。」柳石堂無可奈何地看著兒子跳躍著離開。
柳鈞匆匆離開,是因與錢宏明早就有約。他今天才剛回家,做的事多,連晚飯都沒吃先去看爸爸。他也有抱怨,爸爸不同於媽媽,都沒問一聲有沒吃飯,吃了點啥。他當然也不願意叫傅阿姨替他做飯,他已經白紙黑字告訴傅阿姨,他不要再吃傅阿姨的飯。他此時唯有飢腸轆轆地衝進麥當勞,買一隻巨無霸,一路啃著去找錢宏明。錢宏明約見他的地方總是市內最高檔的場所,今天是新開四星級賓館的咖啡座。柳鈞啃巨無霸進去,招來無數側目。
錢宏明也看著旁若無人的柳鈞笑,好好一個公子哥兒,吃相搞得像餓鬼轉世一樣惡劣。柳鈞吃完,便將剛送上來的咖啡一飲而盡,「怎麼樣,我這胃口去丈母娘家基本上是大小通吃地受歡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