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大夥兒K歌。柳鈞以前幾次應酬出入歌廳,對這種地方印象很差,覺得是個藏污納垢的所在。今天全是朋友,大家找一個大包廂喝酒唱歌跳舞,全然自發,哄鬧得不知多來勁。等唱歌唱餓了,出來再找地方吃飯,柳鈞都不知道自己臉上印了多少唇印,總之拿紙巾一擦,滿紙的奼紫嫣紅。
一行人也不用開車,直接奔進隔壁一家酒店。柳鈞、申華東他們眼裡只有自己瘋玩的一個圈子,卻不料有人坐在一角清清楚楚看著他們的瘋鬧,那是余珊珊。余珊珊與同事逛完街找個地方吃飯,不料見到兩個所謂大好青年的真實面目。原來所謂留學,學來的儘是這種開放,男男女女在公眾場合可以如此隨便。看到柳鈞身邊的女孩子說話時候總往柳鈞身上蹭,而柳鈞則是來者不拒。而且她也不知道柳鈞居然與申華東這麼熟,她心裡開始懷疑,這兩人是不是在她面前合演了一出雙簧。余珊珊看得心裡針扎一樣。
柳鈞根本沒有感應,與大夥兒又鬧又吃,飯後繼續酒吧,玩得筋疲力盡,喉嚨沙啞,才打車回家,睡一個好覺。第二天打上領帶一本正經地上班,又是個認真幹活的大好青年。回國這麼多日子,終於找回過去酣暢淋漓的生活。人,活了。
老張可謂是歷盡冬寒夏暑,終於拿到有關部門開出的工亡事件補償支票。柳鈞看到支票上的數額,奇道:「才這麼點兒?一次性支付,還是還有以後?」
「一次性。因為死者父母都有收入來源。」
「早知道理賠這麼拖沓,理賠金額不高,我們還不如給員工買商業保險。當然,這由不得我。」
令柳鈞想不到的是,工亡員工家屬接到通知卻不敢來騰飛取款。經事故時候那麼一鬧,柳鈞與老張也不敢去工亡員工家屬家送錢,彼此存著戒心。大家唯有約銀行見面。
柳鈞帶著出納一到銀行便看見工亡員工的父母和姐姐姐夫四個。他將支票交到四人手上,對方一看數目和他們參與追索補償會議得到的數字一樣,便一聲不吭轉身去對公窗口提現,看也不要看他。柳鈞讓出納跟上,他去對私窗口提出十萬,直接捧著一摞錢走向正擁在對公窗口數錢的一家四口,將他私人的錢與那堆錢放一起。
「這是我私人的歉意。眼下再多的錢也無法挽回你們遭受的巨大損失,非常對不起。」柳鈞深深鞠躬,起身看看工亡員工家屬的驚訝,拉起出納離開。去時,與來時不同,四雙眼睛齊齊看著柳鈞,直到他消失於門外。
私人補償十萬,事先柳鈞不曾與老張提起,當然工亡員工家屬更不會知道。那起事故之後,柳鈞常常想起一條浸血的人命,想起工亡員工父母欲絕的悲傷,更想起雙方的衝突,和衝突最後非正道的解決辦法。他今天只想用他的直覺告訴那對父母,他不是害死他們兒子的惡人,他不是蠻橫霸道的土財主,他不是不懂敬畏生命的混蛋。
但是,他當時處理問題的方法肯定有錯誤。
回國兩年多來,他不斷地遇到新問題,不斷地求解,又不斷地積累經驗。對問題的態度由原先的驚訝甚至激憤,轉為熟悉、熟練,而今在遇到日常問題時候,他已經得心應手。若是去年的工亡事故發生在今天,他相信他能處理得更好,他會知道哪兒可以進,哪兒可以退,怎麼不違背心中的原則不削弱自己的利益,又將對方的感受考慮進去。這不,他去跆拳道館挨打的頻率已經越來越低。
他在成熟,他已經很久不曾拍案而起。
相比柳鈞的成熟速度,錢宏明女兒小碎花長得就跟春天竹園裡的毛筍一樣快。錢宏明工作忙碌,養育孩子的重任大多落在嘉麗身上。嘉麗與保姆忙不過來,好在她知道柳鈞一呼就靈,比念芝麻開門還靈。
申華東傍晚尋找柳鈞時候,柳鈞正陪著同時發燒的嘉麗和小碎花看病打針。因此柳鈞一看是申華東的來電,就條件反射地道:「沒空吃飯。」
申華東悻悻地道:「我們再怎麼也不算是酒肉朋友吧,我們是同情兄。正經事找你,我在市一機開會,希望你來一趟。絕對給你驚喜。」
「我是真走不開。陪朋友在醫院裡。你聽聽環境……」柳鈞將手機朝向一個正被針扎得哇哇叫的幼兒。申華東只得要去醫院地址。柳鈞接完電話,見嘉麗很內疚地看著他,連忙道:「我這個朋友叫我一般不會是正經事,別擔心。小碎花睡著了,你也閉會兒眼睛吧,我看著吊瓶。」
「小碎花看見是柳叔叔抱著她,特別安心。」嘉麗自己心裡也很安心,早已知道柳鈞是個負責的朋友。她放心地閉上眼睛靜養。
申華東抓著一堆圖紙匆匆趕來,看見眼前似乎是一家三口的場景,目瞪口呆了足有一分鐘,還是護士被他擋道,推他一下,他才還魂。他走到柳鈞面前,見柳鈞撮唇讓他噤聲,他左右看看生意好得不得了的注射室,只能出去外面等待。他不曉得那個小小的孩子與旁邊溫婉的少婦是柳鈞的誰,他被搞糊塗了。
申華東等了足有二十分鐘,才見柳鈞抱著小孩,耐心地配合著少婦病弱的步調,走出注射室。柳鈞見到申華東耐心等著,也是驚奇,「你還真有天大的要緊事?我送嘉麗回家,你找個地方吃飯,我立刻去找你。豪園吧,近。」
「嗯,是汪總讓我找你。本來汪總也在會議室,等不及你了。我去豪園等你。」申華東顯得病怏怏,可還是對著衝他微笑的嘉麗勉強揮手道別,心說柳鈞什麼時候找的老婆。
柳鈞將嘉麗母女送回家,才趕赴豪園。申華東這個大少難得坐在大廳用餐,打橫坐一個大漢,與申華東說著什麼。柳鈞過去坐下,看清大漢偏瘦、硬朗而輪廓分明的臉,只是一雙佈滿紅血絲的微凸的眼睛看上去有點兒病態,好像是嚴重高血壓之類的富貴病人。申華東一介紹,柳鈞得知這是豪園老闆雷東寶。
申華東抓著柳鈞緊問今天醫院那母女是誰,什麼關係。柳鈞解釋是錢宏明的老婆,可申華東硬是不信,一徑胡攪蠻纏。雷東寶在一邊聽得心煩,告辭離開。等雷東寶一走,申華東呼出一口氣,立刻停止追問。「雷大叔同志太愛關心下一代了,我每次來豪園,都被他拖著關心工作生活,問這問那。幸好他看你不順眼。你別吃飯,先看圖紙。汪總說你看得懂,不用我跟你解釋。」
柳鈞本想說他早餓死了,不看圖紙,但一聽是汪總吩咐,他就乖乖展開圖紙。汪總經常跟他通話,告訴他市一機正由汪總掛帥,首創與大學合作的模式,加大投入研發新品。從市一機跳槽過來的工程師也告訴柳鈞,市一機技術班子研製的正是柳鈞辛苦研究出來的系列產品,據說很有進展。柳鈞很想知道他們研究進度,正好,送上門來了。他看到第一張總圖,就已心中明瞭。市一機巨資投入出成果了。
申華東細細留意柳鈞的神色,至此才問:「從此你們不算是獨家了吧?」
「叫我去市一機開會,就是這事?」柳鈞將圖紙捲上,「給你們做技術鑒定?」
「是汪總很興奮,希望你參與鑒定。我和我爸希望跟你談談,我們做同樣的產品,如何瓜分市場。」
「瓜分?以你們市一機設備的生產能力,你們打算留幾塊肥肉給我?」
「你稍安毋躁,你知道我們的研發投入是多少嗎?單單是給大學的,就是五百萬,可大學的異常磨蹭,最後只做出數學運算的部分。楊巡現在每天見面就嘮叨敗家,心疼得不行。我們也清楚,這麼巨大的投入,收回異常艱難。起碼在較長一段時間內,市一機肯定是虧本運行……」
「不正好讓楊巡萌生退意嗎?你打的不正是這個算盤嗎?」
「楊巡已經退了,他決定專心搞房產。」
柳鈞吃驚,第一反應竟是問:「楊邐也退出?董總呢?」
「楊邐退出,董總留任。你怎麼不問問你騰飛該怎麼辦。我們兩個以目前的局勢,不是競爭對手,就是合作夥伴。」
「我們可以做競爭對手,但絕不可能做合作夥伴,兩家公司的身量決定了我做你從屬,才能合作。對吧?所以你要我去市一機開會,已經把我當殖民地了吧?」
「我們簽訂價格攻守協議,我們需要共同維持產品價格,大家都有好處。我們兩家打價格戰的話,兩敗俱傷。」
「我不做殖民地。」柳鈞斷然拒絕,「這塊市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做殖民地只能苟且偷安,不用多久,即使你不想,你爸也會滅了我。」
「跟我們競爭你沒任何好處。我們作為上市公司,起碼有一條你吃不消,我們可以傾銷打壓你。你回家好好考慮。」
「別這麼猙獰,好嗎?你話裡面的刀子太鋒利。」
「我看你一點兒危機感也沒,不得不點醒你。」
「你不點醒我也知道,前面兩條路,競爭是一頭撞死,簽約是綁起來慢慢餓死。你讓我決定怎麼死,你說我該怎麼決定?」
申華東沉吟,「對不起,柳鈞。不過在商言商,只能如此。」
柳鈞無話可說,這種結果他早已設想過不止一次兩次,在不菲的利潤面前,當然會有廠商前赴後繼地研製,他想了會兒,無奈地笑笑。「我剛過幾天安穩日子,全讓你打破了。難怪我前幾天好不容易早睡時卻心驚肉跳地覺得這好日子太不真實。」
「打算怎麼跟我競爭?」
柳鈞搖頭,「我還沒想好。」
申華東終於忍不住道:「你倒是給我一個准話。搶余珊珊的時候你怎麼就那麼積極呢。」
「機械製造行業很大,門類很多,產品恆河沙數,未必你一家獨大,周圍寸草不生。我激動個什麼。」柳鈞沉吟一下,毫不猶豫地提出,「我可以退出這個系列產品的生產,但是我有代價,你花一千萬買斷我的技術。」
「你瘋還是我瘋?一千萬!我全部研發投入也不到這個數。早如此,我還不如一分錢不花,直接問你買。」
「我聽說古玩界有這麼一個故事,有人為保證手裡一隻花瓶的獨一無二,他把市面上其他幾隻花瓶全部高價買來砸碎。最終他將手中獨一無二的花瓶賣出高於全部花瓶總價的價格。我也可以索性把技術零賣給別家,撈筆一次性的,怎麼都比在你的陰影下把產品越做越死來得好。你可以考慮我提議的可行性。」
「別賭氣,我跟你談認真的。」但申華東說話時候已經醒悟,柳鈞並非賭氣,而是就事論事。這種事,柳鈞早在一年多前已經做過一次,做得市一機庫存積壓如山,楊巡虧得苦不堪言,才會上演柳鈞皮肉吃苦的事件。那麼毫無疑問,若是柳鈞此次也是惡意低價售賣技術,他在市一機投入的近千萬研發資金等於全部泡湯。恐怕到時候他也會生出持刀斬柳鈞手指一根的衝動。申華東一直想看柳鈞激動,這下反而是他激動起來。他看著依然不激動的柳鈞,怒不可遏。
柳鈞靜靜注視著申華東臉色的變化,心想雖然楊巡比他和申華東大不了多少,可楊巡著實比他們兩個老成無數,他直到最近才能領會楊巡的能力。「我跟你繼續深入地認真下去。」他指指圖紙,「這個產品系列,我早已申請專利。剛剛我看了圖紙,你們的新設計雖有不少故意繞開我的意思,但最終沒有跳離我申請範圍的框架。這是你們對我的專利說明吃得不夠透。也說明,到目前為止,你們技術人員的水平還不足以挑戰我的高度,呵呵。東東,我虧就虧在缺資金,但你因此輕視我,拿我的產品下刀子,我倒要看你這跟屁蟲做得成做不成。」
換作楊巡,此時根本不會將柳鈞的話當回事。楊巡不遵循規則,自然,規則對他無用,恰好這個社會也支持楊巡的態度,規則只限制心中對規則有點兒敬畏的人,比如申華東。柳鈞與楊巡對話,基本上是雞同鴨講,全不對路;與申華東對話,則是你來我往,有答有對。從申華東的啞口無言,柳鈞看到自己這兩年的長足進步。他初來時的不快消減了許多。
申華東則是非常不快,無論是追女人,還是賽車技術,他都小輸柳鈞一截,這是他積極爭取管理市一機的重大原因,也是今天產品才剛試樣成功,他就迫不及待地找柳鈞見面的原因,他想看到柳鈞的憤怒,就像柳鈞每每總是看到他的憤怒一樣。可是申華東挺失望,柳鈞反將了一軍。可申華東還是不死心地問:「你轉換產品,那是必然了。下一步你打算做什麼?」
「不告訴你,免得我的產品才上市,才將市場做熱,你緊跟坐收漁利。起碼,我需要一段時間的收穫期。」柳鈞見申華東微笑,便不懷好意但強顏歡笑地又補充道,「不過我替我們的工程師們謝謝你。他們這一年多研製出的不少可愛玩意兒,眼下都被我鎖在保險箱裡。這下可以見光了。」
「你們的技術團隊並不大,才不到十人。」申華東吃驚,「鎖在保險箱裡的那些……領先嗎?」
「不領先的,直接襁褓裡殺掉,要不然要我這領頭人幹嗎。你既然知道我技術團隊有多少人,那麼你清楚我那兒的檢測設備,從大約一個月後起,將超越你們市一機嗎?你知道我每月的研發投入占產值的百分比是多少?你還知道,一個領頭羊的作用有多大?」
「你的研發投入占比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