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運輝不禁想到自己當年初次接觸設備,他不使半點花活,就是用最笨的方法,利用別人看電影吹牛皮談戀愛的時間將設備的全部配件圖紙整理對照甚至重新繪製,雖他是一個新進職工,卻對設備瞭若指掌,可以說當時的傻干奠定了他這輩子事業的基礎。看著同樣是傻幹出來的數據庫,他感慨道:「我們大多數人不是天才,可是我們中間總有一些人憑著過人的認真,過人的堅持,今天多學一點兒,明天多干一點兒,日積月累,出來的就是豐厚的成果。小時候背毛選,裡面有句話:世上最怕『認真』二字。」他拍拍柳鈞的電腦,「這個認真,看似很傻,實則大智慧。」
宋運輝在旁邊說,柳鈞在心裡默默地記。他想,當初羅慶辭職去考公務員,他無法做通羅慶的思想工作。他若是搬出宋運輝的這些話來,效果又會如何?這種話,如果他以前聽到,可能不會有大感觸,可是現在自己做了管理,在每天的管理工作中碰到這樣那樣的問題,也在苦思解決的最佳辦法,宋運輝的言行,無疑給了他最好啟示。
答疑結束,柳鈞悄悄問宋運輝,他的產品與他的研發管理,還有沒有需要改進的地方。宋運輝反而將他和兩位設備總工請進辦公室,研討研發管理的經驗。大家都是內行人,說話一點就通,彼此交流了好些實用經驗。因為談得投機,而且東海也決定試用他的特種配件,柳鈞禁不住大膽向宋運輝提出:「宋總,有個不情之請,特種配件的製造成本很高,能否……」
宋運輝一聽就笑了,「你以為我佔你小公司便宜?你倒是問問在座兩位專家,我讓你的部件在東海試用,是對你多大的支持。」
一位總工解釋:「我們的設備常年不停,若是因故障停機一次,損失以百萬計。類似你提供的配件,我們需要在設備定期大修或者小修時候換上去,換上去後就必須保證使用到下次定期檢修的時間。因此,我們對部件的要求非常嚴格,輕易不會嘗試沒有信譽的產品。這也是我們在決定試用你的產品之前必須鄭重其事開答疑會的原因,我們是冒著很大風險的。」
「原來如此,隔行如隔山。」
宋運輝道:「我們看看試用情況,如果實際使用效果達到我們現在所用進口產品的水準,而非理論達到,我們會支付購買費用。這方面小柳你可以放心,我們是正規大國企。」
柳鈞嘴上不敢說,心裡則是腹誹,以他兩年周旋於客戶得來的經驗,越是大企業,採購部門的貓膩越多,幾乎中外公私共襄盛舉。而大企業加國企,那就意味著貓膩的登峰造極。不過他在東海直接攀上老大宋運輝,當然另當別論。
柳鈞上車,先忍不住擦一把整下午被如此嚴苛的大陣仗嚇出來的冷汗。可他立即又接到宋運輝的來電。
「小柳,最近你和小申沒時間組織活動?」
「有,今晚上東東家聚會,討論紐約雙子塔被飛機撞倒對我們有什麼影響。正想請教宋總,剛才人多不便問。」
「昨晚紐約股市反映已經出來,我們擔心接下來對美國經濟的影響。今年,美國經濟本已走一波高科技熱之後的下坡路,這一撞的影響估計不容低估。我們還有必要繼續觀察這次撞擊事件的背後勢力,以及美國即將就此做出的舉國行動會是什麼,往往大事件後面緊追的是大舉動,所以目前還難以下定論。」
「茅塞頓開。宋總,你是我的偶像。我晚上就搬宋總的話嚇東東去。」
「呃……你們最近沒組織戶外的活動?組織一下吧,我可以替你們聯絡吃螃蟹的地方。」
柳鈞聞言愣了好一會兒才會過意來,宋運輝在幫他太太找事做。他忙道:「我晚上與東東商量,回頭與宋總聯絡。」
放下電話,柳鈞想想年輕愛玩的梁思申,再想想一本正經的宋運輝,若有所悟。他一邊上路,一邊回撥開會期間不便接聽的來電,有個電話號碼很陌生,他打通,那邊的女聲就自來熟地問:「騰飛公司的柳總?您好您好!介紹一下我自己,我叫崔冰冰,工行市分行的皇牌信貸員,呵呵。我從朋友那兒看到您申請高新企業認證的報告,很有興趣,想約個時間上門談談。」
「噢,你好。」柳鈞說完就想到,人家「冰冰」有禮地稱呼他「您」,他卻用了一個「你」,可是從小習慣改不掉,他只好將錯就錯了。「現在就可以,我二十五分鐘之後到公司。」
那邊的崔冰冰非常爽快地答應。但是柳鈞卻看到時鐘已經接近下班時間,二十五分鐘之後就是下班時間。以他對銀行那幫大爺,尤其是四大銀行那幫大爺的瞭解,他懷疑崔冰冰得爽約。於是柳鈞一路等著崔冰冰來電反悔,結果一路等不到,卻一進公司大門,就見到門口一輛白色帕薩特,帕薩特裡剛剛鑽出一名女子,鮮紅的真絲圓領衫,齊肩短髮,微胖,唇紅齒白,手臂一條紅瑪瑙珠子手鏈,未語先笑。柳鈞一眼就認出,這不是在豪園門口借生日發酒瘋的阿三嗎?難道崔冰冰就是阿三?說什麼皇牌,不會是黃牌吧。
「阿三,你好。」
阿三微微一愣,就笑瞇瞇道:「柳總吧?真好效率,這麼快連我匪號都打聽出來啦。下班時間談工作,不過柳總應該不會見怪。柳總就這一片廠房嗎?」
崔冰冰若無其事地遞上名片。反而柳鈞一頭霧水,難道這個無厘頭一樣的阿三還很有名?「是的,只有這一片。」
「我問朋友借閱了貴公司的資產負債表,難道貴公司的固定資產全放在設備上?這是我今天上門想解開的第一個謎團。」
柳鈞喜歡崔冰冰直奔主題的態度,更喜歡崔冰冰信手拈來一連串數字的神功,這才對這個無厘頭阿三刮目相看。「確實,固定資產分配在資產負債表上看不出來。請去我辦公室,我有本公司全部設備價格的複印件。你也可以換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進車間現場看看。」
「行,先看資料後看現場。喂,柳總,您問誰打聽到我?」
柳鈞扭頭看看並肩而行的崔冰冰,忍不住笑出來。「我見過你,在豪園,你生日那一天,你跟一幫女朋友玩得很盡興,追著人瘋砸蛋糕,我正是被你們追砸的其中之一。」
柳鈞等著看崔冰冰表現尷尬,卻不料崔冰冰笑道:「哈,記得記得,我那天對著蠟燭許願天上掉帥哥,然後我記得很快就跳出來兩個帥哥,我的許願靈極了。當時喝多了,沒記住人臉,既然柳總是帥哥,那就不會錯了。蛋糕好吃吧?我特意從上海拎回來的。另一位帥哥是誰?介紹認識認識,這個願還真是靈光得不行。」
柳鈞反被吃豆腐,看起來這個阿三醉時惹不起,清醒時候依然惹不起。「另一位是小K申華東。我等下去他家吃飯,你不妨一起去。」趁著進門找複印件的當兒,柳鈞仔細看清楚手中崔冰冰的名片,一看職位,頗有點兒不信,這麼年輕,這麼無厘頭的人,居然已經位居市分行的小中層?可是看她開著帕薩特,應該門面不假。
崔冰冰拿到文件袋,打開一看就遞回,「對不起,英語全還給老師了。柳總跟我說一下吧。」
「是德語,不如我們下去看圖對照。對不起,我們公司沒有一個女員工,請崔小姐換一下我的乾淨工作服,牛仔褲和運動鞋穿進車間無妨。」
崔冰冰倒是熟絡無拘,套上柳鈞龐大的工作服,還笑嘻嘻甩一個水袖做一個鬼臉。被工作服掩住紅妝的崔冰冰,柳鈞更不把她當女人看待。兩人先去新建研發中心大樓,看裡面的昂貴儀器,對照資料圖上面的馬克標價,一目瞭然,看圖說話。看完研發中心,崔冰冰的評價是整幢樓每一個角落都比總經理室豪華舒適。再去車間看設備,依然是看圖說話。
一圈兒下來,夏日的天色早已黯淡。崔冰冰石破天驚來了一句,「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你的貸款這麼低,呵呵,貸不到吧。我第二個謎團揭開了。」
「咦,為什麼?一方面是你們這樣的四大行不願搭理我,一方面是股份制小銀行給我的貸款額度有限,原因是什麼?」
「首先,你損益表上面的利潤數字實在是太漂亮,漂亮得假,不像是傳統機械製造企業,要不是我看你申請高新技術企業認證,我先拿你當騙子看待,而且是不成熟的騙子,做假報表水平太次,一看就是假外資的練攤出身個體戶水平。單純看報表,誰也不會想到你的車間裡金屋藏嬌。承認嗎?」
柳鈞想不到還有這麼個理由,「國內的機械……嘿嘿……名聲都給低級加工敗壞了。這種毛利,在我以前服務的德國公司屬於很正常。」
「你是真外資?」
柳鈞不予正面回答,「我持德國護照。」
「坐我的車回城吧?我們路上可以繼續談。」
柳鈞從善如流,脫掉工作服扔進保安室,上了崔冰冰的車。想不到崔冰冰性格硬朗,開車不到十米卻讓柳鈞皺起眉頭。為小命著想,他強烈要求撤換司機,好在崔冰冰也不堅持,兩人換個位置。
「我們繼續。第二個原因,你固定資產中的地皮占比太小。我們銀行看你能拿出什麼做抵押。設備,是我們最不要的,轉手太難。那麼地皮,你那麼小一塊地能估價多少?所以你只能拿到一點點貸款,其餘只能給你開承兌。你目前的貸款銀行有沒有跟你說明其中的原因?」
「沒說。可我錢不夠才問你們銀行貸款,而且以我目前的產能,這塊地綽綽有餘,我掙來的利潤只夠買設備,買了設備就沒錢買其他,你看我的設備都多貴。」
「你的想法有你的道理,但不是跟銀行打交道混貸款的好思路。大言不慚地說,我之所以成為皇牌信貸,是因為我做一筆貸款,交一個朋友,而且不是酒肉朋友。我通過充分深入地瞭解一家企業,幫助發掘企業的成長性,就這樣。起碼,你從沒見過我這種主動出擊,送上門來的四大行大爺,是吧?」
柳鈞也不知道這個皇牌抑或黃牌滿嘴是吹牛還是真話,「那麼我該怎麼獲得更多貸款?」
「有不少企業是這麼做:利潤再投資,一部分買地,一部分買設備,或者甚至租賃設備。買地的好處有兩方面,一是方便貸款做抵押物;二是等待地皮增值。就目前來看,有不少圈地成功的企業,我看他們資產表上的資產增值,主要體現在地價評估增值上,辛辛苦苦做得的利潤,哪能跟這種增值相比,基本上是又輕鬆又快捷又量大。」
「問題是我的資金有限,更新設備又是當務之急。」
「誰家資金都不閒著,但有人大膽,買地等升值的同時套出貸款……自己去領會吧。目前一般人拿地不容易,但像你這種有項目的外資製造企業拿地,又另當別論。全體政府機關大約都夾道歡迎你外資進場,還提供你最優惠地價。這其實是很簡單明瞭的一條思路。」
柳鈞聽了心中豁然開朗,以前跟他接觸的信貸員也有隱隱約約說起,可是他沒往心裡去,因此也從無深入探究,被崔冰冰明刀明槍地一說,他才算真正明白工業區裡一家明明效益並不怎樣的公司,兩年裡眼看著它規模飛速膨脹,發展勢頭驚人,他原來一直搞不明白那家公司哪兒來那麼多的錢呢。「可是資金鏈繃得這麼緊,到固定還貸期拿不出錢還銀行,豈不是很糟糕?」但是柳鈞這句話問出,自己心裡就有了答案。遍地的地下錢莊,異常便利快捷的民間融資,即使利率很高,可是拿來調幾天頭寸,還是可行的。「哦,有數了。」
「儂真是老靈光咯。不過最大前提是企業有潛力,要不然銀行不敢冒險。」
「只是……你一向這麼直接跟只有一面之緣的人說出銀行的秘密嗎?不怕被你們銀行亮黃牌警告?」
「我出道至今,這麼毫無保留地傳授秘訣,你還是第一個。呵呵,夠獻媚吧?」
柳鈞聽得毛骨悚然,心裡無比懷疑兜裡那張名片的真偽,這年頭,尤其是財大氣粗的工行市分行,能出這麼一個平易近人到獻媚級別的信貸員嗎。柳鈞抓緊時間斜睨一眼,卻正好見到崔冰冰抱臂笑瞇瞇看著他,落落大方,卻笑容詭異。他心裡更加懷疑,企圖趕緊脫身,心生一計。「受教了,我每天鑽在車間裡,你說的這些還真沒去想。呃,你這車是不是好多日子沒換機油了?聽著聲音不對勁。」
「這也聽得出來?」崔冰冰異常好奇。
「當然,我每天做的就是這種事。你想像一下,你用手掌搓木板是什麼聲音,手掌抹厚厚一層油之後又是什麼聲音,區別很大。」
「對啊。我買來一千公里時候去4S店保養過一次,他們說很好很好,我後來就沒再去過一次。」
柳鈞大驚,指著里程表問:「你開了這麼多公里,還沒換機油?」
這回,崔冰冰收起鎮定,心虛地道:「我就市區開開,而且開得不快的,車子也經常洗……」
「這叫隔靴搔癢。你可以想像一下你的手臂在水泥上磨,多磨幾下破皮了。機械也是一樣,沒有機油保護,很快磨損。既然我看到了,不能不管。」柳鈞徵得崔冰冰同意,開去4S點,結果人家關門。他就非常熱心地聯繫他熟悉的車行,到店裡打開前蓋一片墨黑,他忍不住笑出來聲來,當場與老闆敲定需要換機油及其內部機械的清理。一切安排停當,崔冰冰現場監工,他趕緊溜走去申華東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