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多或少總是會的,不過只要人在,總能解決。」
柳鈞後來沒興趣說話,坐了會兒就告辭。走出飯店大門,沮喪地沿街步行很久。原以為安總春節那會兒折騰一陣後已經脫厄,想不到還是沒擺平,就沖那陣子調查安總,就有人立刻找上他折騰他,他估計自己沒幾天又得被人找了。人說罪有應得,怎麼就他倒霉,所有差池全被抓包。
柳鈞走後,梁思申卻驚訝丈夫的表現。這個號稱大陸不粘鍋的人,竟然一口答應保柳鈞,可見東海一號項目在宋運輝心中地位之重。不過宋運輝卻解釋他瞭解柳鈞行賄那事兒,那種被迫行賄的事兒,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一團亂麻。好在他一向信譽很好,又與騰飛無金錢來往,出不了什麼事。可是他擔心柳鈞雪上加霜的資金鏈,那必然影響研發工作的進度。
對於宋梁兩人而言,柳鈞的那點兒小事,真如蜻蜓掠過水面,點起一陣漣漪。他們除了去德國的時候少了個很好的地陪,其餘都沒太大影響。而且即使這點兒最小的影響也不算影響,宋運輝只要打個電話,自有德國本土人士在機場等候。
可是對於柳鈞這個當事人而言,情況則是完全不同。他心情非常低落,一邊忐忑地等待不知什麼時候落下的另一隻靴子,一邊還得擔心因為他被拘而傷害信譽,可能產生的對公司的打擊。
但是崔冰冰見到進門臉色墨黑的丈夫,卻堅決地道:「有宋總這句話,只要不坐牢不留案底,就什麼事都沒有。你只要管住嘴巴,進去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知道,出來你就是傳說中的英雄。這年頭不進去幾次配合調查的不算企業家,而進去不說的,出來只會更受尊重和信賴。社會就是這樣,你什麼都不用擔心。」
「你不要想當然。我們以後還得接觸銀行、國營大公司、大小行政審批單位,我留下這麼個『好』名聲,以後他們看見我有心理障礙。你不知道有些事情他們只要端起臉公事公辦,就一定壞事。」
「嘿嘿,只要你是個堅強的戰士,他們只會愈加青睞你。不信咱走著瞧。你眼下除了不能去德國玩,其他都沒變,想吃吃,想睡睡,放寬心。別自亂陣腳。總之一問三不知。」
「萬一安總自己招了呢?」
「那也是安總張冠李戴,記錯,總之與你無關,你兩袖清風,清白如初生幼兒。我明天安排你見個朋友,業內有名的好漢,聽聽他的經驗。你現在手頭有兩大優勢,一是外籍,二是未完成的東海一號。東海一號這麼大的工程,宋總肯定背著天大的責任,不僅要對上面交代,還要對香港股民交代,要是壞在你這個環節,接手的人都沒有,他能不死命保你?他那是保自己。所以你放心,放一百個心。」
柳鈞搖頭:「你就別給我寬心了,大妹,這是犯罪,犯罪啊,社會還不至於寬容到縱容犯罪的地步。」
「沒見過世面的人才傻不啦嘰認為你是犯罪。這世道誰不知道你做的是什麼,誰也沒指望你這種企業家是白兔寶寶。那種拎不清的你才不用管他們怎麼想,他們想什麼永遠與你無關。不會……你自己想不開吧。可是做都已經做了。」
柳鈞繼續搖頭:「我沒那麼白兔。可我不知道心裡煩什麼。阿三,如果我進去,你抱淡淡去娘家住幾天。按宋總的說法,他不會讓我進去時間太久,你們娘倆需要有人照顧。」
崔冰冰飛老公一個白眼:「你以為我是嘉麗。你進去幾天,我請假幾天,專門替你去騰飛坐鎮。哼,從來沒有擺過老闆娘的款,這回一定要好好過把癮。弄不好索性把你老闆位置篡了。得,先給你煮個糖水壓壓驚。」
柳鈞追著崔冰冰進廚房:「我不是害怕,我是心煩。」
「正常,正常,你若不心煩你就是劉備了,你知道我最討厭劉備那種動不動雙目含淚的猥瑣男。但這兒不是有很神聖的媽樣的寬闊胸懷嗎?你有什麼心煩儘管說出來。」
柳鈞哭笑不得:「阿三,你可以陪我長吁短歎兩聲嗎?你這麼鎮定弄得我感覺很弱智啊。」
「是真的,我出道以來已經給好幾個這樣那樣進去的前輩接過風,第一次還跟著心驚肉跳的,對他們也挺鄙夷的,後來就道德觀念淡薄了,因為大家都是這麼在混,或多或少擦個邊,連媽媽們都要幾百幾百地行賄幼兒園老師,何況我們。誰給捉出來肯定是站隊沒站好,沒給捉出來的也未必清白。噯,我不是鎮定,我是麻木,你這下舒坦了吧?」
「老婆,你是我的精神棟樑。」柳鈞抱住妻子真真假假地讚歎了幾句,到底是心頭放下了許多。有些不知名的煩悶,似乎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些。
可總還是擔心的,最擔心的是有可能的失控,或許宋運輝也有鞭長莫及的盲區。第二天在崔冰冰安排下,柳鈞與一個幾進幾出的前輩見面,請教了許多問題。而且有不少問題他還沒想到,前輩主動提點了他。於是,柳鈞接下來首要大事,乃是弄清安總的失蹄,究竟是有誰從上而下地搞安總,還是安總民憤太大不捉不足以平民憤。據前輩說,弄清這個本質的區別,才能讓自己有效應對,保證立於不敗之地。
但沒等柳鈞將安總失蹄原因弄清楚,一輛公檢法的車子早上過來騰飛,將柳鈞接走,同時還將柳鈞的辦公室貼了封條,抱走裡面的電腦主機和筆記本電腦。柳鈞心中瞭然,在眾目睽睽下跟便衣人員下樓上車。幸好來人並未用強,若非來的是一輛標誌太明顯的公檢法車子,別人會誤以為柳鈞來了朋友。而柳鈞聽到有個來人是本地口音。但是下面車子的車牌是來自東北那地兒。老張一見那陣仗,就分別給柳石堂和崔冰冰打電話。
柳鈞唯一的擔心是會不會被拉去東北,而且眼下宋運輝一行還在德國,他落在本地還好,落到外地,等宋運輝回來還能管得住嗎?好在車上三個來人都態度挺好,除了聲明坦白如何抗拒如何之外,其他話都聽著很家常。車子經過一處路口,柳鈞一看沒向左拐上那條通往高速的公路,心裡先寬了一點。於是他開口提醒來人,他是科學家,那台筆記本電腦裡面有很多研究資料,不少是獨一無二需要保密的,希望大家檢查時候不要銷毀那些資料,因為沒有備份。
然後,一行停在本市一幢政府大樓下面。柳鈞開始管住嘴巴,根據前輩的提示開動腦袋裡的邏輯機器。
崔冰冰一接到報訊電話,就跟在大戶室裡泡著的公公柳石堂簡短談兩句,說一下情況,便請假出來與公公在附近咖啡館面談。討論結果是,柳石堂去公司坐鎮,她在市區跑關係,看發展。期間給柳鈞打一個電話,接通但沒人接。崔冰冰乾脆發一個短信過去,問要不要送換洗衣物。過了好一會兒,幾乎在兩人決定結賬離開時,才有短信過來,說暫時不用。崔冰冰也不知道這個短信是不是柳鈞發的,因為這麼特殊的時刻,這麼難得的短信居然沒有一個讓人寬心的字,顯然不符合柳鈞的風格。
柳石堂見兒媳言語鎮定,可臉色大變,就勸崔冰冰不用太擔心,這年頭公檢法對行賄者客氣得很,何況是宋運輝有過明確表態的。崔冰冰不禁摸摸自己的臉,還以為她能冷靜應對的呢,雖說她也知道事情不大,即使柳鈞在裡面全部招認了,問題也大不到哪兒去,可想到親人這會兒正失去自由,說不慌是不可能的,就像柳鈞所形容的,說不出的心煩。雖然公公勸她鎮定,可是公公臉皮僵硬,又能比她好到哪兒去,都是關心則亂。
只是打聽一下柳鈞的現狀,而不干擾司法,這等小事崔冰冰只要給父母打個電話就行。這年頭高職高位高薪的人有不少同時高血脂高血壓高血糖,本市第一號的三高專家為女婿的事情求上門去,豈有不給面子的。很快崔冰冰便得知,宋運輝早已在裡面打好招呼,柳鈞不可能北上。該「三高」還說,既然是崔醫生的女婿,他們自然另眼相待。至此,崔冰冰完全放心,他媽的,只要人在本市,即使柳鈞全被逼供出來,也出不了大亂子。
於是,剩下的事情唯有等待。崔冰冰果然抱淡淡去娘家住了。這種時候一個人在家,她覺得房子太大,大得心煩。
好在,等待的時間不長,第二天傍晚,「三高」便通知崔父去接女婿。崔冰冰與柳石堂一起去,見到態度從容的柳鈞從裡面出來,彷彿只是到裡面辦了一件公事。「三高」一起出來,囑咐柳鈞這幾天別離開本市,隨時準備接受問話。當然,這些話是說給崔父聽的,無非是在崔父面前賣個人情,人家這是破例提前放你女婿自由,你得記住了。
等「三高」一走,柳鈞擁抱了一下妻子,附耳輕道:「什麼都沒說,我的邏輯能力比我預想的強,原來我真的很聰明。」
柳石堂見此與親家對笑,兩人先坐進車去,柳石堂自覺坐到駕駛位,心疼兒子剛出來,不捨得兒子再操勞駕車。崔冰冰則是哈哈笑道:「天才青年汗臭十足,給人嚇出的冷汗吧?」
兩人也跟著坐進後座,柳石堂趕緊給兒子說說親家的功勞,大家一頓彼此安慰下來,車子已經到了崔家。崔家只有崔冰冰一個女兒,自然是將女婿當兒子看待,進去崔母已經什麼都準備下了,直接就把柳鈞送進浴室。柳石堂唯獨阻止兒子接觸孫女,說兒子身上帶著晦氣,不能沾染到小孩子身上。於是柳鈞在屋裡面洗澡,外面四個成年人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唯有淡淡站在學步車裡「刷刷」地撞來撞去。
一會兒柳鈞出來,大家一邊吃飯一邊說裡面的事情。柳鈞說他等著調查人員上門的那陣子心情最差,總感覺好像有什麼飛來橫禍要降臨頭上似的,滿心都是不安和煩躁。反而上車跟來人對答幾句後,心情完全安定下來,來都來了,又死不了,還能怎樣,那麼就以一貫的科學精神對待此事。又因有前輩高手教育在先,柳鈞不急不躁,即使對方拋出安總已經招供等誘餌,他的回答萬變不離其宗:我是個科學家,我不需要用行賄手段爭取一個純粹的研究項目。那幫人問不出什麼,就查他電腦,台式機的主機和筆記本電腦一起查,至今電腦還被扣在那兒。不過他在裡面受到的待遇不錯,有不錯的盒飯,與坐他對面的人吃得一樣,晚上還睡了一覺,雖然睡得並不舒服,被蚊子吵得慌。他能夠不出城,是得益於宋運輝,而在裡面獲得優待,則肯定得益於岳父大人。至於那個案子,就得看安總的嘴巴夠不夠堅強了。可若是有人自上而下地搞安總,安總即使再有渣滓洞精神也難閉嘴。
崔冰冰很好奇,什麼叫作以一貫的科學精神對待此事,又在什麼地方需要用到邏輯能力。可惜她得管淡淡睡覺,只能有一茬沒一茬地聽幾句。終於等到淡淡睡著,她才出來再問。柳鈞就告訴她:「他們提出的問題都有目的,他們希望通過提出雨點般的問題把我繞暈,以獲得或真或假的答案,然後他們再通過將真假答案中的蛛絲馬跡進行串聯比對,推知事實真相,再對我進行更進一步的挖掘。我對於他們的問題,總是告訴他們我對前哪個問題有這個答案,但是我的答案與你們後問的幾個問題之間存在的是充分關係,或者是必然關係,也或者是充分必然關係,所以你們能或者不能據此提出接下來的這個問題,這是邏輯關係的要求。越到後來,我感覺越有趣,完全置身事外把它當作一個邏輯課題來對付。因此到昨晚的時候,他們憤怒地發現陷入邏輯怪圈,他們那些準備不充分的三板斧的問題全部被我簡單地引向幾個現成答案,那幾個現成答案我都寫在紙上,供他們明確參考。」
崔冰冰被繞得暈暈的,柳石堂則是笑道:「小時候外面闖了禍,也是這麼回家對付我,他反正是最無辜,最有理由。呵呵,最後我只能武力解決。這回幸虧有我們這麼多人幫你在外面奔走,要不然,關你三天三夜不讓睡覺,幾班人馬車輪大戰陪你玩邏輯,看你還挺不挺得住?」
「所以美國在關塔那摩設立監獄對付那幫恐怖分子,在本土就不行,遇到你這種人就吃癟。萬惡的資本主義國家機器尊重罪犯人權把自己作繭自縛了。」崔冰冰笑道。
「我們國家現在也施行無罪推定了,眼下我只是嫌疑人,而不是罪犯,這其中有本質區別。」
「去你的,若沒爸爸和宋總,你就從頭到腳都是罪犯。今天他們沒再問你?」
「他們顯然昨晚備課很辛苦,而且肯定求助於外援。但我也不傻,水來土掩,兵來將擋。」
「你讓人家很沒面子,你當心人家惱羞成怒。」
「如果我昨天被直接帶上飛機向北飛,我就不能用這種態度了。我既得閉嘴,又得讓他們滿意。不過他們昨天跟今天都氣得笑。還好,這年頭大家心態都很好,都挺寬容。不過心理學這東西真可怕,好幾次我都快被誘導了,幸好腦袋裡有根深蒂固的邏輯弦,及時指出他們的不合邏輯。想想就冒冷汗。」
崔冰冰瞪了會兒眼睛:「爸,你做手術的時候有沒統計一下,理工科生的腦袋打開來是不是跟常人很有不同。」
「嗯,大多數人腦細胞是圓的,唯有純種理工科生的腦細胞是方的。連血管也是方管,當然,心臟更長得像魔方一樣有稜有角,條塊分明。」
眼看親人們情緒穩定下來,柳鈞不敢歇息,連夜趕去公司,其實未必他離開兩天一夜公司就會大亂,但是他有必要去公司現身一下,以示他沒事,穩定上上下下的心。他做公司這麼多年已知,人心齊,泰山移,老話是很有科學依據的。
柳石堂一定要跟著去,說是做個車伕也好。
從最遠的騰達一路穩定到研發中心,順便處理一些工作,到家已是零點。崔冰冰提前領淡淡回研發中心的家。柳鈞進門,見到的是以高難度蛙泳姿勢趴在單人沙發上睡得呼呼直響的妻子。可見她昨晚也是一夜不曾好睡,否則身為夜貓子的她不可能這個鐘點這種姿勢在沙發上睡著。而此時柳鈞也是心力交瘁,原本滿心的話想跟崔冰冰說,此時累得只剩兩個字:「憋屈」。他一屁股坐在崔冰冰身邊,久久不能動彈。
而他還連累他的家人一起受累。這兩天一夜,多虧了崔冰冰。並不僅僅是因為他知道崔家在他進去後,肯定會為他的權利而積極奔走,更在於他在裡面失去自由的這段時間裡,因為想到外面有崔冰冰在,這個強悍精明的分行副行長在,這個真心愛他的妻子在,他不用為他缺位這幾天的騰飛操心,也不需要為這幾天的小家生活操心,因為他無後顧之憂,所以他能安心,他能鎮定,他能以絕對的理智應對困厄。
此時面對睡相有點兒傻的妻子,柳鈞心中滿是同呼吸共命運的感慨,想不到兩個陌生的人會結成一家,想不到這一家人還越來越近,親密超越血緣。生活真是神奇。這兩年,有好幾次他已經覺得心力交瘁,彷彿躺倒了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就像現在一樣。可是第二天醒來,全身發條依然沒有鬆懈,因為他身邊有個理解支持他的同行人。
三萬米上空,上飛機前剛獲悉柳鈞平安出來的宋運輝告訴大家這個消息,大家都說柳鈞不容易,替人受過,估計現在心情很糟糕。唯獨一位也熟悉車內機械的車友不以為然,他認為柳鈞雖然辛苦,可是這麼多人中間,唯獨柳鈞認真從事自己真心喜愛的工作,而且在工作中不斷取得可喜成就,他相信柳鈞心裡不會認為這點兒辛苦算什麼,這點兒辛苦也不至於打擊柳鈞的熱情。
宋運輝一聽,得意地扭頭對太太道:「我也是,因為喜愛,心中有種內生的動力,即使遇到挫折,偶爾有些沮喪,但都能很快過去,很快眼前就有新的樂趣等在前面。可可以後想做什麼?」
「我要在海邊開一家很有個性的小店,專門賣衝浪板,不賣低能的救生圈,還賣冰淇淋、甜甜圈。每天曬得黑黑的,看美麗的大哥哥大姐姐。」
夫妻倆面面相覷,一邊忍不住地笑兒子這麼小已經曉得看沙灘上的美女帥哥,一邊驚訝兒子不思進取的理想。他們小時候經常被老師要求寫理想,男孩子總是嚮往當科學家,當將軍;女孩子則是希望成為居里夫人第二,大約從沒有人嚮往當一個雜貨店老闆,而且還是小店的老闆。兩人需要非常辛苦地調整心態,才能和顏悅色地告訴可可,這個理想不錯,爸爸媽媽無條件支持。
「如果來一場大颱風,把小店門窗吹爛了怎麼辦?會不會來找媽媽哭鼻子啊?」
「不會,我那時候是大人了,我會吹著口哨把門窗修好,然後去幫別人,順便掙點兒工錢。」
梁思申驚道:「還吹著口哨呢,這境界真高。難怪我工作不順的時候可以情緒低落一個月,原來我從事的工作不是我喜歡的。」
「你喜歡數學,後來被什麼天才打擊了。我看你心底依然喜歡數學,前幾天一直拉著我談在柳鈞那兒看到的計算。」宋運輝道。
「媽媽為什麼不繼續學數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