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終於等來航班到達。從聽到提示開始,她就開始撥打奇點電話。才兩次關機提示,第三次撥打便迅速接通。安迪心中一陣興奮,聽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彷彿近在咫尺的聲音聽著比遠在德國時候傳來的親切。
「安迪,我也正準備打給你,我到了。我先去公司一下,幾個文件處理掉,立刻去你家找你。你晚飯別吃,等我。」
「你準備第一個電話先打給我嗎?」
「當然先打給你。心裡第一個想見的也是你。」
安迪從來了無牽掛,下飛機從來先給助理打電話,這回總算是想到長途飛機下來,可能應該打電話給最愛的人報平安,但她畢竟經驗不足,沒想到有些人心中世上只有媽媽好,而非女友。幸好奇點的回答在她心中屬於完美無缺的答案。她眉開眼笑,道:「以你出來可以看見迎接人群那一點為原點,當下的陽光為X軸,在太陽射線與空氣中水滴散射光聚焦成彩虹的夾角方向,我在。」
奇點腦袋一陣一陣的暈眩,這個角度是多少?她站在彩虹的位置,多麼浪漫,可這個浪漫被她設置了密碼。奇點都來不及給別人打電話,趕緊調用腦袋中所有與彩虹相關的回憶,印象中背對著太陽見彩虹,那麼角度應是鈍角。印象中中午見到彩虹的機會不多,大多數是下午或者清早才見,那麼這個鈍角應該不大不小。再考慮到近似球形的水滴通過透鏡效果與稜鏡效果形成光線明亮區域和將白色太陽光分解成彩色帶…還沒等他想清楚一個相對精確地數據,奇點已經過關,到了指定的原點所在地。此時,所有的物理學知識都不如玄學的心有靈犀一點通好用,他抬頭就看到站得離人群有點兒遠的安迪。到此時才想到,他只是發了一份行程給安迪,本不指望安迪接機,他不過是一次例行的出差回家而已,雖然很想第一時間見到安迪,他也很想提出要求,可他擔心遭到拒絕,更怕被拒絕而看出安迪對他的心不如他的熱烈,而這又很有可能。
可現實是,安迪不僅來了,而且等他很久,包括航班延誤的時間。奇點開心得想拿行李車當鞍馬,走出門就直奔安迪而去,將同行的朋友與同事拋在腦後,成為見色忘友最好的註腳。同事朋友們看著那一對兒只擁抱了一下,而未做其他親暱動作的情侶,心裡都想,嗯,時下流行的錐子臉小美女,只不知能維持多少個月,看上去有點兒淡。但等他們向著目標走近,目標當然不是熟能生厭的魏渭,而是那個穿白色超長松垂的手工毛衣和膝蓋有洞牛仔的瘦高美女,他們聽到這樣的情人間對話:
「以水滴為原點的太陽光跟彩虹的夾角到底是多少?」
「書中看到是138°,還沒看到實驗黨有求證結果出來。這個實驗的設計要求挺高,需要製造出一個懸空的靜止水滴,不容易。不過可以考慮計算。」
「看起來我大方向沒搞錯,有這麼考剛跳下長途飛機的人嗎?搞死人。」
眾人都默默地想,他們兩個肯定已經在最初的幾句話裡將甜言蜜語精煉地說完了,現在丟些渣渣給旁人聽,非常卑鄙。走近了看,才知美女並非小美眉,而是…美女在魏渭做介紹的時候跟他們笑,他們齊心協力地想到了赫本,不過是嫵媚版的赫本。難怪,魏渭笑得合不攏嘴。同行的朋友們當然是一臉心知肚明,但同行的同事或者朋友的同事,尤其是女同事,則心中另有一番光景:郎財女貌,又見郎財女貌,這世道還能不能再低俗三分,還給不給才女留活路。
安迪很喜歡奇點的介紹,「安迪,我女朋友。」簡潔明瞭,直奔本質。正如她向22樓的女孩子們介紹奇點,最初是「魏渭,網友」,等山莊一行之後,她主動找大夥兒糾正奇點的身份,那就是「魏渭,我男朋友」。兩人不曾溝通,所作所為卻異曲同工,安迪最享受這一點。只是安迪想都不會想到,這其中有一半原因,乃是奇點揣摩著她的心思,投其所好。她只覺得她千瘡百孔的人生終於投入一絲亮色,仿若上天賜予殘缺的洋娃娃以全新的芭比華服,她終於遇到一個完全合乎心意的人。
因此安迪毫不遮掩她的感情流露,即使行動上她怎麼都做不到曲筱綃的大膽。她見到奇點的第一句話是,「我這幾天無時無刻不在想你。」而上車單獨相處了,她就單刀直入地問:「你一定要去工作一會兒嗎?」
她很運氣,幸好奇點也在出差的今天無時無刻不在想她,要不然這一句話問出來,她可以被一大堆的大道理壓死。「你也去我辦公室?不想你走開哪怕一小會兒。」
「嘿,這個不可以開戒,我會上癮,你總有一天會被我煩死。我在你樓下找個咖啡店等你,最快捷,也最接近。」
「不行,我們樓下星巴克裡全是那種假裝看ipad實則伺機勾引美女的噁心男,你不能去。你今天這麼美。不,你一直這麼美。」
「真的,我穿這身很美?我買這套的時候收到忠告是,心情最愉快溫暖的時候穿。放心,我是絕緣體。今天一大早跟人開個早餐會,長不錯的對方一直對我放電,不理。對了幫我打聽一個人,章明松,我等下寫給你他的公司和電話,你幫我打聽他婚姻狀況,樊勝美要用。」
「你真穿這一身見別人?而且是對你放電的人?」
「沒有,我見了別人後換這一身的。談公事怎麼可能穿成這樣。我跟你說章明松的事兒呢。」
「章那什麼是小事。你除了跟我,與別人在一起時候別穿這麼好看,拜託,拜託。」
兩人說了一路的弱智話,若是在平時聽到這種話,他們一定冷冷走過,可輪到他們自己,竟覺得一路說的還不夠。
不過兩人在樓下一分手,奇點就飛快做了安迪交代的事兒,那就是打五個電話就調查出來,章明松離異,獨自生活,孩子歸妻子撫養。安迪立馬將短信轉發給樊勝美、關雎爾,與曲筱綃。但奇點與安迪見面後還是提出忠告,樊勝美的事兒,別插手。
曲筱綃中午與父母大人用餐,滿足父母大人天倫之思。吃完,一家人坐在玻璃暖棚裡曬太陽,曲筱綃只要偶爾起身給父母倒一杯茶,她父母就覺得她簡直是完美無缺的公主了。曲父對女兒的表現滿意得直歎息,歎著歎著,就變成午睡滿意的鼾聲。曲母睡不著,她很想問問最近乖乖做工作的女兒有沒有好的對象。好在,機會來了。一條短信進來,曲母看得出女兒眉眼都彎了。
短信是趙醫生發來的,「抬頭望見雜牌軍,心中想念梅紐因。舉頭望新手,低頭思友友。終於現場有一位盛裝美女哭出我的心聲,怎不令我內牛滿面。發張美女照給你,希望我沒認錯。」
曲筱綃看著短信「吃吃」地笑,她從昨晚就見識到趙醫生內心驕狂的一面,意識到他絕非一隻雪白綿羊。即使她只認得出短信中一個典故,她還是笑得很開心。尤其,打開彩信,看清那個哭泣的美女是誰,她一下子張口結舌,那不是樊勝美嗎?穿那麼古怪的一身去音樂廳哭?她忍不住哈哈大笑。
曲母裝作滿不在乎地問:「誰發來的短信,說什麼呢,這麼開心。」
「趙醫生發來的,哈哈,太好玩了。他要去聽最沒勁的室內樂,而且是給業餘樂手捧場,我沒興趣,哈哈,早知道我就跟去了,真歡樂,歡樂牛逼了。」
「趙醫生…是你朋友?」
「嗯,他什麼都好,我打算發展他做男朋友。」
曲父神奇地從夢中醒來,帶著鼾聲問:「醫生?哪天一起吃頓飯?總算找了一個正經專業的,不錯,不錯,爸爸支持。你回國後做的所有事爸爸都支持。」
但是曲父看到太太的眼色,這才想到他女兒與生俱來的強烈逆反心理。他一愣,連忙閉嘴,免得女兒因他太喜歡而一腳踢飛醫生男朋友。曲母連忙唱紅臉,「那趙醫生家在哪兒?父母做什麼的?他年齡多少,醫術好不好?…」
「別問,別問,我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博士,骨科,人很好玩,太聰明了,正經的什麼都懂。」
曲筱綃只顧著發短信回趙醫生,根本沒興趣看她爸媽恨不得跳土風舞慶祝她找個正經人。她更是恨不得插上翅膀去音樂會現場觀摩。可惜,很快,安迪的短信也到了。那老男人沒家累?曲筱綃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半天,忽然一拍手機,開心地想,樊勝美的好戲這才正式開場。高管厚祿的老男人,是容易對付的嗎?對付那種男人,誰最有辦法?曲筱綃拍拍自己胸口,她,才能讓老房子著火。因她不稀罕老房子,才能將老房子點燃。而對於樊勝美那種想入住老房子的人而言,結果還能怎樣呢。但反正她再也不插嘴了,她發誓,她現在起只管看戲。
一批一批上場的業餘樂手的水平當然無法與梅紐因、馬友友們相提並論,因此關雎爾聽得有點兒三心兩意。與周圍其他人不一樣,她畢竟與台上的樂手不熟。再說有樊勝美在一邊兒流淚,她更無法專心。倒是耳朵一聽到破綻,心裡就忍不住撕拉一下地難受。她聽著聽著,感覺到有人似乎在留意著她這邊。她小心地跟著感覺搜尋過去,一排排的人,她分辨不出留意這邊的是誰。但是她看到一個英俊的男人,那人穿一件粗毛衣,懶洋洋地抱臂而坐,微揚著下巴看著台上,一臉驕氣,一身帥氣。關雎爾正狐疑呢,一曲終了,那男人眼睛一轉,看了過來。與關雎爾的視線一對上,那男人懶洋洋地勾起嘴角算是微微一笑,便又轉眼留意台上。
林師兄忽然心有靈犀,往關雎爾這邊一瞧,見她若有所思,眼神不定。他留意了會兒,見關雎爾微微扭頭看向一個角落。林師兄循跡看去,見到一位全神貫注看演奏的帥哥。他心中不快,可又不好說什麼。此後,他留意到關雎爾時不時地回眸。於是林師兄坐立不安。
演奏結束,一些熟人圍到一起,議論得失。關雎爾留意到那男子也湊過去,與人笑語。站起來看,那男子穿牛仔褲,磨砂便鞋,身高不矮,真的是一表人才。關雎爾很有湊過去冒險鑽進熟人圈的衝動,可她想到身邊有傷心的樊勝美,她只得克制自己,陪樊勝美一起出場。
樊勝美等音樂一結束,就神奇地收起眼淚,用紙巾細緻地抹乾臉面,與關雎爾說她要上洗手間補妝。關雎爾於是隨她一起去。曲終人散,洗手間裡並無他人。樊勝美對著鏡子仔細補妝,關雎爾看了會兒,忍不住道:「我剛才看到一個…人。」
「誰?」
「不知道。」
樊勝美勉強自己從情緒中拔出來,看向關雎爾。卻也看不出關雎爾臉上有什麼奇特之處。「為什麼看那個人?」
關雎爾沒回答,她側臉看向洗手間的門,不禁浮想,那邊大廳裡熱烈議論的人們不知道還在說什麼,散了沒有,散了又去做什麼了。而她更清楚,等樊勝美化完繁瑣的妝出去,大廳一定人去樓空,她從此與那個男人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過。她心中一聲歎息。
樊勝美等補妝結束,才想到手機還因為音樂會而關著。她連忙打開手機,首先看到的是來自安迪的短信。「幫你查了一下,章離異,獨居,孩子歸妻子撫養。」樊勝美不禁喘出一口大氣。她從包裡拿出香煙,捻出一支,點燃。再輕鬆地看來電記錄和其他短信,雖然沒有章明松的來電,她依然心情輕鬆起來。
關雎爾不喜歡聞到煙味,她終於忍不住走出洗手間,也打開手機。她看到短信,安迪說曲筱綃昨晚看到與樊勝美在一起的那男人離異單身,以後此事不必再提。關雎爾看完便將短信刪了。即使如此,她也無法關心樊勝美與那男人的發展,她喜歡看到樊勝美與王柏川在一起,那種單純的兩情相悅,即使他們自己並不以為然。
一會兒樊勝美吸完煙出來,關雎爾經過音樂廳的時候回眸看了一眼,那室內果然已經一片黑暗。她環視一眼大廳,心中微微一絲失落。
唯有林師兄還等著他們,要送他們回去。這一回,關雎爾堅決拒絕。無論林師兄說多麼多麼的順路,她都不願搭林師兄的便車。以前以為林師兄是個很好的人,是她少年時期的偶像,她心中對林師兄有一絲情懷,她原打算一年實習期大關越過,考慮林師兄的接近。今天才知,如果那個對她回眸一笑的男子這會兒接近她,他說什麼,她都願意答應,什麼一年實習期,那都是借口,都不存在。因此,她必須從此拒絕林師兄的饋贈和好意,當斷則斷,而且無功不受祿,揩油很罪過。
此事,她沒跟2202的其他人說。直到週一上班,與安迪同車,她才說出來。遇到這麼一個人,現在心裡想的念的都是那個人,可她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也許,這輩子都不會再遇見。
安迪無法理解關雎爾的瞻前顧後,又不是她,心裡有遺傳負擔壓著,才會一再逃避。關雎爾怕什麼,像曲筱綃那樣勇往直前多好。而她現在也放下包袱勇往直前了,就像曲筱綃那樣,只要她說出愛意,奇點不知多開心。她週日一天時間就泡在奇點家裡,這一回沒玩黑燈遊戲,她將奇點家的所有房間巡視一遍,發現一個寶庫:書房。她也有堆積如山的書,都是她歷年補課似地看的英語書,奇點的基本上是中文書。因此,整個週日,他們兩個人倚在一張籐椅裡,曬著太陽看同一本書。這本書,是好多字相見不相視的詩經。他們喜歡先不弄懂意思,而是不懂裝懂,將詩朗朗背誦出來,將遠古的音律之美欣賞完畢,才翻開後頁看解析。用奇點的話說,沒有什麼能夠阻擋,兩個理科生對悶騷的嚮往。整個週日,寧靜美好。
因此,安迪覺得有必要以先行者的身份告訴關雎爾,千萬不要把男女之間的關係看成污穢,或者下流。發自真心的男女接觸是天地間的大美。
然而,所有的勸告都已不可休思,關雎爾將一段綺思埋在心底。
據說,最美好的發薪日,當數早年沒有銀行卡的年代。百元十元,一分一角,多少工資,就由財務一五一十地數出真金白銀交付。但等工資越來越高,工資袋越來越顯得沉甸甸,領工資越來越享受的時候,忽然有一天開始,工資都打到銀行卡裡面了。即使現在可以上網查詢工資到賬沒有,那工資的數字一分錢都沒少給,可是發薪日領到真金白銀的那瓷實的感覺是此情可待成追憶了。
2202室全體對12月發薪日完全無感。因為那一天是他們交付未來三個月房租的日子,十二月份的薪水不過是在他們的賬戶裡以數據形式存在了一下,然後很快就被他們用電子支付的方式劃到房東的賬戶裡,留下一進一出的痕跡共白雲千載空悠悠。
22樓另一個對工資無感的人是安迪。譚宗明大駕親臨安迪的新辦公室,大冷天的,他卻見到安迪穿襯衫長褲平跟鞋,手邊一瓶霧氣騰騰的冰礦泉水,用指揮若定來形容安迪那是抬舉她,譚宗明眼裡看到的是瘋狂。而這,卻正是譚宗明所熟悉的。譚宗明不去打擾,耐心等候在小會議室,切桌上的一隻蛋糕吃。看來整個樓層的人都被安迪那只中心機房一般的大腦捲裹著運行,竟然沒人顧及小會議室裡的美味蛋糕。譚宗明如同品味蛋糕一樣地品評眼前的工作場面,以前他總奇怪安迪那機械般冰冷規則的大腦何以在工作中有強大賭性與瘋狂決策,似乎很矛盾。直到安迪回國,他幫安迪查清身世之謎,他才隱約弄明白,原來這一切都來自上帝之手。
直到,譚宗明看到安迪摔了整瓶礦泉水,他而且可以熟練地預見安迪嘴裡不知以輕不可聞的聲音罵了什麼粗口,他知道會見時間終於等到了,那也是慣例,早年他不知幫安迪為此打了多少官司,因同事總無法跟上安迪的節奏,安迪總惱火大好時機被浪費。早期的安迪修養不好,不免將怒火延燒向同事,每天的工作總結會令同事望風而逃,有些同事甚至以各種理由提請法院介入。後來她總算汲取教訓,只將火氣發洩到礦泉水瓶上。而且一般她總是先將水瓶塞擰緊,才用力擲出去。比如今天。摔了瓶子之後,一切風平浪靜。
譚宗明在半路截了安迪,將一隻檔案袋交給她,「幫你提了新車,就放在樓下。我的車子可以還我了吧?」
「霍,我要去看。」剛從戰場下來,安迪語速飛快,「偷吃蛋糕之後記得擦掉嘴角罪證。」她趕緊從辦公室拿風衣裹上,趕去地庫看新車。
譚宗明也不見外,緊緊跟上。「我看了上月報表,想不到你進入角色飛快,已經有新資金找上我談合作。」
「找你,不找我?說明新資金很龐大,來源也很複雜。我要額外獎金。」
「我呸,買房子買在平民區,買車子只一輛,還讓我挖掉M3換320標牌,我問你,回國後的工資,你是不是至今只動用了第一個月的?這麼吝嗇,存那麼多錢幹什麼,告訴你,壽衣沒衣兜。」
電梯旁正準備下去用餐的同事聽兩位老闆吵鬧,都一臉漠然裝充耳不聞。安迪笑道:「最近開銷有點大,某人常送我禮物,我只好回送,要不然就成傳說中的撈女了。這事兒挺麻煩,有必要協商一條規則,以免送禮攀比,拿來的禮又都鎖在保險箱裡,浪費。但我們把話說回來,獎金數額並非由消費決定,而是由贏利來決定。」
譚宗明一笑,讓安迪先入電梯,進了電梯後大家就不說話了。下到地下車庫,安迪一看見自己的新車,差點兒震暈過去,居然是妖艷的橙色,讓她一下子想到那輛著名的粉紅色賓利。「老譚,你故意,你故意。」
「嘿嘿,若不是知道你不喜歡花,我肯定給你畫大朵牡丹上去。走,出去兜兜。」兩人上車,車子一啟動,譚宗明看看四周,問道:「那位魏先生,定了?」
「定了。你不滿意?」
譚宗明沉默了會兒,道:「我不滿意。這個關係裡面,你太低估自己。雖然魏先生也是不錯的人。」
「這不是交易,這個關係裡面只講求合適。而且他很好。寶馬M3駕馭性能不錯。」
「我上一句話的重點在:你低估自己。」
「在工作方面,誰都不存在低估自己的可能。在生活方面,你高估我。」
老譚道:「你根本沒必要把那些有的沒的放心上,你不放心上,你不說,誰知道。」
「我知道。」
「那麼說,魏先生全部知道了?」
「全部知道。我很佩服他能接收良好。」
「袒露真相未必是美德,有時候真相是永久紮在心頭的刺。善意隱瞞是必須的。」
安迪心頭一震,什麼叫知情權?也可以說,她將什麼都跟奇點坦白,讓無辜的奇點與她一起承受她先天帶來的風險,而等哪天風險兌現,她還可以一臉無辜地跟奇點說,我早有坦白,你早就知情,你無話可說。不錯,奇點確實知情了,但奇點也吃了個啞巴虧。這就類似安迪運用嫻熟的合同陷阱。貌似愛他,實則利用他的善意陷害他?而且,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她心口紮著真相的刺生活,奇點也將心口扎上真相的刺,陪她一起生活。他何苦。
她何以做出如此不經大腦的事。若是什麼都不說,扎刺的只有她一個人,而結果則是一模一樣。她歎了一聲氣,「所謂愛情,就是邏輯混亂地對付生活,運用邏輯反而導致生活混亂。不要提醒我啦,讓我繼續邏輯混亂下去。」
「也好,邏輯解決不了的生活,邏輯混亂反而一往無前。過日子還是糊塗點兒的好。但我還是提醒你,別低估自己,別以為你是誰的包袱。實際是誰得到你誰幸運。」
「老譚,後面幾句你說得太大聲了,但我體諒你幫我模擬理直氣壯的心理。」
老譚無言以對,老譚自己的缺陷是減不下去的肥,因此見到非常心儀美眉的時候,他總是心虛地大手大腳砸錢。他大致可以理解安迪的心理。可他又真心覺得安迪毋須自卑。人就是這麼明知需要邏輯,卻又邏輯混亂地活著。
安迪對奇點心懷內疚,可又離不開奇點,唯有讓內疚加重。
樊勝美在公司裡打開電腦,進入個人銀行賬戶,查看工資是否打入。她的數字記憶不好,有時候密碼還得用筆記本記錄才不至於遺忘。但工資的數字她還是清清楚楚。打開賬戶看了一眼,她跟旁邊的同事道:「下月該有年終獎了吧,今年不知多少。」
同事道:「去年誰都不敢提年終獎,沒被放入減員名單已經感謝上帝了。今年…看領導良心了。」
樊勝美痛苦地看著工資數目。她只要稍稍操作,一筆錢立刻劃入房東的賬戶;再輕輕一個操作,又一筆錢劃入父母的賬戶。再看賬戶,餘額已經寥寥。但再少,也是錢,這個月是聖誕疊加新年,無數商店揮淚打折迎新,無數商店慶祝店慶N週年,她積攢了多少心願等著這個月的打折季。她最大的煩惱只有一個,面對打折季卻心有餘而力不足。這點賬戶餘額,只要稍微放肆地揮霍一下,一個星期見底。她不禁想到網友廢材的名言,「工資就像大姨媽,一月一次,一周就沒了」,她苦笑。
樊勝美心裡想著下月的年終獎,她工作多年,當然不指望老闆良心發現,她總得為自己的年終獎做點兒什麼。作為資深HR,她心裡清楚,老闆體現在年終獎上面的良心與人才市場的供求關係掛鉤,若是像去年那樣大批人下崗,無數人應聘一個職位,在職的則是人心惶惶,老闆理所當然地良心墨黑。但今年不大一樣了。
樊勝美主動請纓寫了一份報告,敘述今年四季度招聘工作中面臨的人才緊缺大環境。在報告中,她指出,今年無論在人才市場,還是在學校招聘應屆生,都遇到人才挑三揀四的問題,尤其在某些專業崗位,一家有女千家求,獵頭公司也反饋今年人才行情飄紅。但在報告的最後,樊勝美當然不會敲鑼打鼓提醒老闆為了挽留公司現有人才而發年終獎,她反而是站在老闆的戰略高度提出公司來年的人才策略,如何在大環境下穩固公司職工隊伍,並提前籌劃來年招聘計劃。她將報告交給部門經理。經理一看,心照不宣,但還是例行修改幾個字,重新打印出來,上報老總。
樊勝美下班路上,依然在得意於自己純熟的辦公室套路。在她眼裡,辦公室不過是一個利益共同體,只要提出的每一件事盡量多地在辦公室人群中達到利益共識,事情的發展往往就朝著共同推動的路子上疾奔了。反之,則千萬不要做第一個提議者,絕對的吃力不討好。冬日天時已短,公車周圍幾乎一片漆黑,可樊勝美彷彿看得見年終獎的倩影「叮咚」一聲跳入她的銀行卡賬戶。
她正笑瞇瞇地想著,手機叫響,是她老家一個老同學打來。老同學非常為難地跟她說,「你哥這保安做得好好的,本來挺好,可今天跟他頂頭上司打架,而且還不顧場合,不看看VIP客人正在大堂,他就在大堂開打。兩人都掛綵,先送醫院後進派出所。樊勝美,這回我保不了他了,老總發火了,對不起,對不起。」
樊勝美連連替哥哥向老同學道歉,可再道歉又有何用,她哥哥的工作又得失去了。她預計,很快,她嫂子將打電話找她哭訴,無非是一半收入沒了,日子過不下去了,跟窩囊廢離婚算了,先抱著樊家孫子去娘家。再下來,將是她媽來電,她媽會哭求她為哥哥的家庭著想,再找找同學關係為哥哥找個輕鬆體面的工作。她媽同時還會提出,要她這個月多交一點兒錢,拿去接濟她哥哥的生活。再然後,她哥哥將粉墨登場,對她苦苦哀求。樊勝美一聲長歎,將手機關了,恨不得就此消失在海市,不讓任何人找到。比如她目前的住址就沒告訴過家裡,當然,她工作後經常搬家,她家也懶得問她又搬去哪裡了。只要一關手機,從此風箏脫線。
可是關機不到五分鐘,她又無可奈何地開機。如果不開機,心急跳牆的爸爸就會喝悶酒,喝多了就會打她媽,家務事從來就是關上家門如此解決。
果然,嫂子的電話來了。樊家孫子是嫂子手中的皇牌,嫂子只要一說離婚,樊家上下誰都不敢怠慢。嫂子這個電話一直打到樊勝美進入地鐵。嫂子電話剛掛,立刻登場的是她媽。什麼都是定式,樊勝美卻只能艱難地擠在人群中耐心聽著。這回很糟糕,哥哥不僅得賠上司醫藥費,還得在拘留所呆三天。錢由誰出?樊勝美一聲長歎,當然是她出錢。此時,下班時的所有得意全部消失。
不容樊勝美長吁短歎,第三個電話打入她的手機。樊勝美已經很煩了,她看都不看,有氣無力地給個「喂」。但是電話那頭是消失好幾天的章明松的聲音。樊勝美只能強打起精神,聽章明松說什麼。章明松說幾個朋友聚會,他想請樊勝美一起出席,問樊勝美這會兒在什麼地方,他開車過來接。
樊勝美此時哪兒都不想去,只想回家拉上被子睡覺。再說她見多識廣,這個時間章明松幾乎是站在飯店門口打電話,唯有一個理由,章明松原本約的那個人失約了,他臨時找人替補。如此難堪,樊勝美還是微笑答應了,約了接頭地點。有什麼辦法呢,如不答應,更沒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