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任不久,我沒有提出。他是由前任安排在那位置上的。」
「為什麼不提出?」
「他看上去非常努力非常辛苦。」
「他自己為什麼沒提出辭職?看報告錯誤率,他應該不勝任這項工作。」
「我也很想知道為什麼,請您發掘下去。」
記者問到這兒,只會拿眼睛看著安迪,答案早明明白白。做財經的,還能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安迪便提出去看看劉斯萌工作的地方。等一圈走下來,安迪對記者道:「就這些了。需要我開車送您回去嗎?」
記者卻有些恍惚,「呵,我有車。謝謝。」
「請問採訪可以什麼時候見報。我希望第一時間拜讀。」
「我懷疑沒有見報的可能。這件事的真相沒有新聞價值。」
「現實很殘忍。」每天大事層出不窮,即使是一個人的自殺都無法構成新聞價值。
「現實對活人更殘忍。根據對死者家屬單方面採訪寫出的晚報新聞,網絡已經把你塑造成女魔頭形象。」
「對,晚報的採訪才有噱頭。」安迪很是無奈。送走記者,她還有大把時間工作,才到與關雎爾約吃晚飯時間。但接下來她根本無法工作,關切的電話四面八方地打來,因為晚報送到訂報戶手上了,而有人這個時間稍微有空瀏覽一下報紙,並傳播八卦了。安迪更加無奈,預計今晚派對上她也會被蜂擁而至的類似問題淹沒。安迪真是希望剛才那位記者的採訪能夠登報,能夠呈現事實,可是這樣的事實沒有新聞價值。這就是現實。
連樊勝美也在上班時間偷偷從網絡上看到網友對安迪的鞭撻,她第一時間來電安慰安迪。對於別的同行的慰問,安迪都是表示一下對死者的同情和惋惜,也表示她很難過,希望能如何如何之類的外交辭令。等樊勝美來電,安迪才摘下假面,歎了一聲氣,說出實話。「我本來很為這件事難過,也內疚。事情發展到現在,已經完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了。市面上只有讀者喜聞樂見的內容,沒有完整的真相,也沒人願意發掘真相。越穿越離譜,聽到我耳朵裡的已經有三種傳聞版本了,而且都言之鑿鑿,但有一點是相同的,我十惡不赦。我剛剛隱隱約約想到,事實是第四個版本,可人們未必相信。連業內人士都能傳出三種版本,還怎能要求外行人的傳聞。」
「沒辦法,人們都只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網絡上還有你的照片上傳。我建議你這幾天別到公眾場合單獨行走,也別上網,網上有些言論很鬧心。」
「不上網做得到,不去公眾場合做不到,今晚就有活動要參加。會出現什麼情況?」
「難說,有人網上說了,網下動作。我讓王柏川騰出這幾天晚上的應酬,讓他做你保鏢。」
「這個不用,非常感謝。我讓老譚給我派保鏢。」
上班時間,樊勝美不便多說,安慰幾句就結束通話。她也想不出有什麼辦法滅火。老話說見血三分虧,何況已經死人。那麼造成別人死亡的人,當然是惡貫滿盈。
關雎爾專心上班,直到進入飯店,看見安迪身邊有強壯男子陪伴,並聽安迪解釋原因之後,才知道這頓飯來之不易。而吃飯過程中,大家都留意到有一個陌生人對安迪舉起手機拍照。安迪只是看那人一眼,阻止保鏢行動。安迪本來想跟關雎爾談心,為關雎爾寬解,可眼下眾目睽睽,她還怎麼說話,只能隨便聊幾句,吃完飯,跟老譚打個招呼,索性不去酒會了,直接回家關門大吉。
樊勝美回到家裡,便拉著正吃晚飯的邱瑩瑩一起來到2201。她倆見到沙發面前茶几上放著打開的電腦,便知安迪正工作。邱瑩瑩大大咧咧地坐下就問:「安迪,要不要給魏兄打個電話。」
樊勝美想阻止都來不及了,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安迪歎氣,「不打。不給機會。」
才說完,安迪手機響。安迪反射性地往沙發裡鑽,「別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邱瑩瑩幫安迪一看,笑道:「曲曲的趙醫生。」
安迪才鬆一口氣,拿起電話,趙醫生在那頭就道:「看到網絡上的傳聞了。好嗎?」
「沒敢上網看。其他不受影響。你也請別傳達那些傳言。」
趙醫生一笑,「擁有豐富經驗的醫生建議你,龜縮幾天,做幾天孫子,事情很快過去。」
安迪有點哭笑不得,「你應該指責我喪盡天良。」
「作為一個見多生老病死甚至橫死的冷靜人,只要反證一下就知道網絡傳言不可能。你那兒不是集中營,你們那兒工作的人也不是無知小兒,做不下去可以辭職,你哪有本事迫害到家。放鬆點兒,如果需要,我給你介紹心理醫生。我也看過幾本心理學的書,現在便可咨詢。」
「這事就像高速公路上以正常速度撞到違規橫穿高速路的行人,雖然明知自己無過錯,可心裡不好受。」
「你是個理智的人,這種事只能靠你自己不斷催眠自己,與你無關,與你無關。」
樊勝美聽到這兒,想到安迪這幾天本來就因為與魏兄分手情緒低落,聽邱瑩瑩講,還獨自酗酒。如今真不知該是雪上加霜,還是分散對魏兄的注意力。樊勝美懷疑,理智的人反而不容易混淆感受,結果應是雪上加霜。樊勝美不知道的是,不久前還有安迪外公何雲禮的死亡。
邱瑩瑩這才忽然想起,她答應保管安迪的那些酒。等安迪打完電話,她就動手搬酒。反而樊勝美道:「今天破例,喝幾口吧,喝了早點睡覺。」
邱瑩瑩又覺得樊勝美說得對,「那我去拿魚片干牛肉乾來,我今天收到好多,應勤送的。」
安迪看看酒瓶,做了個艱難的決定,「不喝。我會克制。」
樊勝美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克制不是好東西。可也無法多勸,看邱瑩瑩抱一箱酒出去,拿兩袋零食回來。她便問邱瑩瑩究竟與應勤是怎麼回事。這一問,邱瑩瑩就激動開了,跟兩位鄰居詳細說應勤這個人。雖然她與應勤也就通了幾個電話,見面沒幾分鐘,可邱瑩瑩一張嘴,滔滔不絕。
安迪一邊看同事發來的電郵,一邊聽邱瑩瑩吹牛。只覺得頭痛欲裂,疲倦異常。終於,第一次,她沒看完電郵就將筆記本電腦關了,跟樊勝美說累了想睡覺。樊勝美毫不猶豫地道:「我打地鋪陪你。你放心,不會靠近你。」
「真的需要。我有點怕…」
邱瑩瑩和樊勝美都以為安迪怕鬼,卻不知安迪怕自己情緒波動之下,做出精神失常的事情來。安迪沒敢說明,只將老譚的電話號碼交給樊勝美,洗了把臉,自己先在臥室打了地鋪,讓樊勝美和邱瑩瑩睡床上。
等關雎爾收到消息洗漱後也來到2201作陪,見安迪已經趴在枕頭上睡著。三個人擠在安迪寬大的大床上,邱瑩瑩悄悄問關雎爾:「你知道鬼怕什麼嗎?」
樊勝美輕斥:「晚上別瞎說。」
關雎爾雖然外強中乾地說「沒有鬼」,可心裡寒顫顫的,不由自主地往中間樊勝美的方向擠。邱瑩瑩也擠到樊勝美身邊,三個女孩子擠在一起嘴巴說著不怕不怕,卻怎麼都睡不著。反而當事人安迪睡得安安穩穩。
宴請時候,曲筱綃接到朋友對包奕凡的調查報告,可正經事在身,曲筱綃急得抓耳撓腮,為無法立即閱讀那些有趣的八卦而坐立不安。等吃晚飯,賓主皆歡,送走招標主事人,包奕凡打算送曲筱綃回賓館,曲筱綃卻尖叫一聲,飛一樣地跑進廁所。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新鮮資訊必須活殺先做,才有滋味。她貓在洗手間裡緊急看完朋友傳來的八卦,才心滿意足的走出去與包奕凡匯合。
包奕凡大喇喇地道:「表現還行,沒給我丟臉。」
「那當然,絕對不會比你剛出道時候差。」
「你肯定是西太博士,我只得一個MBA,碩士,你比我強,強得多。」
「哈哈,猜對了,可我只買了個西太學士,要求不高。包大哥去普吉的機票買了嗎?」
「買了。」
「我忽然想到,萬一你人品挺壞,我會不會害了安迪呢?我有幾個嚴重問題要問你,比如那個美院校花…」
「不要以為可以過河拆橋,你在我這兒還有售後服務。」
「有還是沒有嘛,一個字的事兒,要這都不肯回答,我只好去安迪那兒自首了。我才不會害她。我因為看你倆合適才撮合你們,要當中有個美院校花夾著,我知情不報,那我不成出賣安迪了?」
「我有那麼多錢放在安迪手裡,你說我敢不敢對安迪怎麼樣。」
曲筱綃其實也知道這一層利害,只是朋友傳來的八卦太強大,她只有明知故問,可惜包奕凡並不讓她如願。曲筱綃在包奕凡的車子裡更坐立不安。此時曲筱綃的狐朋狗黨又發來一條短信,告知安迪成了逼人跳樓的罪魁禍首。曲筱綃趕緊去電問是怎麼回事,朋友將晚報內容添油加醋說了一通,曲筱綃當即聯想到昨晚正是她發著花癡與漏夜工作的安迪在一起,他們曾討論到令人頭痛的老實頭問題。就這麼逼死了一個人?
曲筱綃嘴上跟朋友否定,「不可能,昨晚我跟她在一起,她做完工作我才離開她家,沒見她發火什麼。一封電子郵件能逼死人?神話!你見過哪個員工被你罵幾句就跳樓的?現在倒多的是跟你對罵的,和一轉身辭職的。胡說八道,我不信,我跟她是好朋友好鄰居,我最瞭解她,你也幫我宣傳。」可曲筱綃心裡卻想到,安迪真做起事來火力強大,這事兒還真難說。
「安迪?」
「是啊。昨晚我跟她一起呆到十二點呢,怎麼會出這事。」曲筱綃給安迪撥打電話,可接通半天,就是沒人接,「才幾點鐘,難道睡覺了?為什麼不接我電話。」她便又下手給22樓其他人打電話,先打給最容易說話的邱瑩瑩。「咦,你怎麼停車?」
「你叫個朋友上門找她。她是個認真人,我怕她想不開。」
「用得著你說嗎,我在找另外幾個鄰居。死鬼邱,怎麼還不接電話…接了。小邱,安迪怎麼回事。」
「睡下了,心情很不好。我們三個都在2201陪著她。」
「心情有多不好?哭了?還是訴苦?」
「沒哭,就是心情不好,話少,頭痛。你那個趙醫生也來過電話,跟她說好幾句。我們還是樊姐跟她說得最多。」
曲筱綃轉達給包奕凡,問包奕凡要問什麼。包奕凡搖頭,她便跟邱瑩瑩說了晚安。
「你們還真是不錯的朋友。」
「呸,你以為我真出賣她?你後天見她時候問她,她周圍唯一支持你的人是誰。」
包奕凡將曲筱綃送到賓館,先不忙開走,給安迪發了一條短信。有內奸跟沒內奸就是不一樣,要不然這種遠在海市發生的事他不知得猴年馬月才能知道。第二天曲筱綃回家,包奕凡送了個大大的土特產禮包,讓司機幫忙送上飛機。
安迪依然是22樓最早醒來的人。前所未有地整整睡了十個多小時,讓她起床時候有些兒恍惚。尤其是發現她竟然躺在地上,她頓時嚇得渾身冷汗,一躍而起,難道昨晚發瘋了?這一折騰,人便立刻清醒了,昨晚發生的事兒歷歷在目,而果然,三位鄰居擠一塊兒,睡在她旁邊的大床上,都還睡得沉沉的呢。
捂著怦怦亂跳的心口,安迪藉著夜燈的光溫柔地看著床上的三個女孩子。她們陪了她一晚上。
她看了會兒,輕輕走出臥室,關上門,才敢深深地呼吸,撫平剛才的驚嚇。而手機裡不出所料有好幾隻短信和來電,她看到奇點有好幾個電話,還有譚宗明的來電,譚宗明讓她無論什麼時候看到短信都立刻回話。還有包奕凡的短信。都很關心她。安迪曉得譚宗明是個夜貓子,這種時間不打算吵醒他,索性群發了一個短信給昨晚關心她的人,她很好,情緒穩定。
唯有包奕凡在這個大清早是醒著的,包奕凡氣喘吁吁地立刻打來電話,「還好?」
「你在幹什麼?跑步?」
「今天灰大,在跑步機上跑。昨晚從小曲那兒聽到消息。」
「沒事,我們圈兒大起大落,壓力太大,什麼事都會發生。從業十多年見多了。謝謝關心。」
「相信你能處理好,不過昨晚打電話沒人接的時候,還是挺擔心你的狀態。現在幹什麼?」
「我做早餐。昨晚鄰居三個陪我,他們還睡著,我做早餐給他們吃。」
「我也想飛過去蹭早餐。」
「速凍餃子,三明治,乏善可陳,我只會這些。」
包奕凡哈哈大笑,「提個建議,餃子可以水煎,生煎包子似的做,比水裡煮出來的好吃多了。學名叫煎餃。」
安迪當即上網尋找煎餃的做法。等樊勝美起床出來的時候,她已經煎出第一鍋廢品,以及第二鍋靚麗的正品。「做菜不難。」安迪以充滿自信的一句話,代替早安。
樊勝美有點兒拗不過來,愣愣看了安迪會兒,道:「你恢復得還真快。昨晚看你睡得很香。」
「有你們在,我睡得很安心。現在什麼都可以應付,沒有什麼大不了。」
「但我有個建議,這幾天你寧可沉悶點兒,看上去苦惱點兒,更人性,也更容易讓別人放棄對你的指責。」
「你的建議會很好地保護我不受傷害。但我不能採納。我需要保持一貫的強勢和主動,甚至借此推出新方案。你放心,我工作那麼多年,見過的類似政治正確的處理很多,都有差不多的套路:表示非常悲痛,表示優厚處理,推出新規則增強員工幸福感,以及,沒有什麼可以改變既定方針。」
「身段柔軟一點兒,可能更容易讓人接受,也培養更好的合作環境。」
「是啊,我用悲痛和優厚處理的表態表達公司對每一位員工的重視,但你得看到,我是第一責任人,他們更需要一個堅強的引導者,而不是一個容易被一件事擊垮的小女人。說到底,做戲。」
樊勝美沉默地看著安迪會兒,才道:「這世道,愣是把女人當成男人使,把男人當成牲口使。晚上如果有需要,五點之前打個電話,我飛了王柏川來陪你。」
「都不知怎麼謝你們。」
「自家姐妹這麼說就見外了。」
兩人相視微笑。此時,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東窗照射進來,一掃昨晚的陰霾。
奇點打來電話時,安迪與關雎爾剛剛出門上路。她一看見顯示就將手機交給關雎爾。「你幫我接一下,就說路況不好,我不便接聽。」
奇點卻是一時沒聽出那聲「喂」不是安迪,上來直接就道:「安迪,我在你們小區門口,你出門時候降下車窗,讓我看看你氣色好不好,就行。昨晚一直聯繫不到你,後來聯繫譚總,他說也聯繫不到,你們小區又晚上不讓進,我擔心一夜。」
「魏總,我是小關。安迪在開車,現在路上很擠,她不敢接電話。」
奇點愣了一下,「哦,小關,早上好。你們這麼早出門了?到哪兒了?」
「才出門呢,今天我們都起得早,就早點兒出門了。剛路過地鐵口。」
奇點更是發愣,那說明他應該看到安迪出小區大門的,他怎麼可能錯過那抹艷橙色。他將疑問壓在心裡,再問:「安迪現在好不好?」
關雎爾真想臨陣脫逃,將手機還給安迪。她硬著頭皮回答:「昨晚沒接電話,是因為我們都聚在安迪家,都早早睡了。今天什麼都好,安迪還給我們做了一頓豐盛早餐。」
「幸虧有你們在。請你幫我跟安迪說一下,有什麼吩咐,儘管給我電話,我這幾天都不出去,隨時待命。」
關雎爾直聽得迴腸蕩氣,真想壯膽問一句「你們到底怎麼啦」,可這兩位大朋友的事她不敢插手,她只能精準複述奇點原話給安迪。可是看著安迪漠然的神色,她終於忍不住問:「你想把魏兄怎麼樣?你們不是很好的嗎?他那麼擔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