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王氏和陳姨太在湖濱找到了覺世。覺世看見她們走來,便向著陳姨太撲過去,高興地襄道:「婆,我要荷葉,我還要蓮蓬。」他又把眼光停在水面上,那裡有不少碧綠的大荷葉維護著朵朵高傲的粉紅色荷花和寥寥幾個小小的蓮蓬。
    陳姨太看見她這個新抱來的孫兒的活潑的姿態和帶笑的面顏,她覺得她的悶氣完全飛走了。她的臉上又浮出了笑容。她牽住覺世的一隻手,允許他說:「好,我等一會兒喊老汪給你摘來。我們先回屋去。」
    「不,我就要,我現在就要!」覺世頑皮地說,一面噘趣嘴,扭著身子,跳來跳去。
    王氏正包著一膽皮的氣沒有地方發洩,便板起臉厲聲喝道:「六娃子,你少頑皮點!是不是你的牛皮在作癢?」在平時她不會對覺世說這種話。
    覺世原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孩子,現在又仗著陳姨太這麼愛護他,他自然不肯聽母親的話。他雖然挨了意外的罵,但是仍舊固執地嚷道:「我現在就要!你不給我,我就不回屋去。」他掙脫陳姨太的手,身子往地上一躺。
    陳姨太被他呸了一跳,連忙俯下身子去拉他,但是她拉不起他來。王氏的臉色突然變得通紅。她過來,推開陳姨太,彎下身子,用力把覺世從地上拖起,不由分說,就在他的小臉上打了一個嘴巴。陳姨太立刻撲過去拉住王氏的手。覺世象殺豬似地大聲哭起來。
    「連你也不聽我的話了!你這個沒有良心的東西!我要叫你曉得好歹!」王氏切齒地罵道。她還想掙脫手去打覺世。
    陳姨太用力把王氏的兩隻膀子都拖住。覺世趁著這個機會連忙躲到陳姨太的背後去。王氏氣沖沖地掙扎著。陳姨太鬆了手轉過身子把覺世緊緊抱住。王氏看見這個情形,更加生氣,她也掉轉身來捉覺世。王氏的手又挨到覺世的頭上了。陳姨太覺得心疼,忍不住大聲干涉道:「四太太,你不能夠打他!」
    王氏驚愕地放了手,手氣惱地說:「我的兒子,我自己就打不得?」她又把手舉起來。
    陳姨太伸出手去攔住王氏的手。她也生氣地辯道:「你『抱』給我,就是我的孫兒!」
    「我現在不高興『抱』了,」王氏不假思索只圖痛快地答道。
    「你不高興『抱』?約都立都了,禮也行過了,你還說這種話?」陳姨太吃了一驚,看了王氏一眼,然後冷笑道。她又換了強硬的語氣說:「你要變封,我們去找三老爺、四老爺評理去,看有沒有這種道理?」
    王氏愣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來。但是她的腦子裡忽然一亮,在那裡浮現出一所房屋,然後一堆股票。這是多麼可愛的東西!漸漸地她覺得自己明白過來了。她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她把一層淡淡的笑容裝上她的流著汗的臉,做出心平氣和的樣子對陳姨太說:「陳姨太,你的脾氣也未免太大了。你還沒有把我的話聽明白。我既然把六娃子『抱』給你,豈有變封的道理?不過六娃子頑皮,我打他,罵他,也是應該的。」
    「我曉得,打是心疼,罵是愛,」陳姨太看了王氏一眼,冷冷地譏諷道。
    王氏的眉毛往上一豎,臉上又泛起紅色,她不高興地哼了一聲。她輕輕地咬著嘴唇,想了想,臉上慢慢地現出了笑容。最後她讓步地說:「陳姨太,你不要說這種挖苦話。我們坦白地說罷,你跟我作對,也沒有好處。你既然把我的六娃子『抱』過去,我們兩個人就應該和和氣氣,不要再像從前那樣尋仇找氣。」
    陳姨太的兩隻手仍舊愛護地撫著覺世的頭,她的疑惑的眼光停留在王氏的臉上。她聽見那幾句不帶怒氣的話,同意地點了點頭。那些話很明白地進了她的耳朵,她覺得它們是合理的。她的手還放在覺世的頭上,這個孩子把她們兩個人拉在一起。覺世如今是她的幸福的根源,王氏也不再是她的仇人了,而且王氏又毫不驕傲地對她說出和解的話。這應該地她求之不得的。所以她也露出笑容,溫和地答道:「四太太,我剛才是隨便說話,請你不要見怪。我曉得你是個明白事理的人。我自然懂得你的意思。其實我素來就說:我們公館裡頭就只有你四太太一個人懂得道理。」她無意間又顯出了她的諂諛的本領。
    這最後一句話安定了王氏的心。她喜歡這種過分的恭維。她看得出陳姨太並沒有一點譏諷的意思。她又笑了笑,算是回答陳姨太。她看見覺世還偎在陳姨太的胸前,不抬起臉來,便柔聲對他說:「好了,六娃子,你也不要再哭了。你站好,我們出去。」
    「六娃子,你不要怕,乖乖地跟我出去。等一會兒就要送新核桃來了,你要吃多少,有多少!」陳姨太愛憐地俯下頭安慰覺世道。
    「我要吃『冰粉兒』,」覺世離開陳姨太的胸前,伸了一隻手揩眼睛,噘起嘴說。
    「好,就熬『冰粉兒』給你吃,」陳姨太溺愛地答道。她還計好地加一句:「我回去就喊人給你摘荷葉、蓮蓬。」
    「我不要了,」覺世搖搖頭說。他又揉了揉自己的塌鼻頭,才放下手望著陳姨太:「你明天帶我去看戲。」
    「姨,現在沒有事了。今天委屈了你。現在好好地跟我回屋去,」陳姨太滿意地對他說,又牽起了他的手。
    「我們先去找大嫂,」王氏接下去說,便移動腳步離開湖濱。
    「找她做什麼?」陳姨太驚訝地問道,她的眼光和思想都集中在覺世的身上。
    「陳姨太,你涵養真好!怎麼就忘記了先前的事情?」王氏驚奇地看著陳姨太,她不明白毀姨太為什麼要問這句話。
    「啊,」陳姨太恍然吐出了這一個字。她想著,臉上慢慢地露出一種不光明的笑容。
    她們帶著覺世走出園門,經過覺新房間的窗下,聽不見一點聲音,知道覺新還沒有回家。她們走出過道,便一直往氏的房裡去。
    周氏在房裡同張太太母女談話。那兩個客人剛來不久,張太太正在聽周氏敘說高家最近發生的事情。
    陳姨太和王氏帶著一陣香風和一臉怒容走進房來,以為可以向周氏發一通脾氣。但是她們意外地看見那兩個客人站起來招呼她們,不覺怔了一下。失望的表情浮上了她們的臉。她們免強裝出笑容向客人行了禮,便坐下來。她們默默地望著彼此的臉,臉上的的表情不斷地變化。
    張太太不會知道這兩個人的心事。但是琴和周氏卻猜到了。周氏知道她們一定是來找她生事的,不過看見張太太在這裡,她們只得把來意隱藏起來。王氏和陳姨太對張太太素來沒有好感,不過她們多少有點怕她。她們知道她是一個正直的人,在她們這一輩裡她的年紀最大,克明還是她的弟弟,他跟她說話也帶一分敬意(雖然態度並不過於親切)。所以象陳姨太和王氏這樣的人也不敢在她面前放縱她們的感情,放展她們的計謀。
    她們的這種心理的變化已經被周氏和琴看出來了。不過琴並不重視這個。她只覺得這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周氏雖然擺出並不知道她們來意的神氣,心裡卻有點不安。她跟張太太講話的時候,還常常偷看她們。
    張太太已經從周氏那裡知道了陳姨太抱孫的事。她對這件事情並沒有舒適意見。她看見覺世像一個被溺愛的孩子在陳姨太身邊扭來扭去,小聲地要求什麼,便客氣地向陳姨太說了兩句道喜的話。
    滿意的笑容飄上了陳姨太的臉,她帶著微笑對張太太講話,在她的臉上已經看不到憤怒的痕跡了。這時張氏帶著翠環從外面進來。談話又暫時中斷。主人跟客人互相行過禮後,大家重新坐下,又找了一些話題繼續談起來。
    忽然門簾一動,從堂屋裡走進來沈氏。她向張太太行了禮(琴也向她請了安),便揀了門邊一把椅子坐下。她臉上雖然傅了一點白粉,但是仍舊現出憔悴的顏色。眼皮略微下垂,眼光向下,眼睛似乎有點紅腫。她孤寂地坐在那裡,不笑,也不說話。張太太驚愕地想:「怎麼她今天完全變了另外一個人?」周氏知道這個變化的原因,憐憫地看了她一眼。王氏的勝利者的威逼的眼光卻不肯放鬆這張帶可忪相的臉,它們象鋒處的刀葉在那上面刮來刮去。
    張太太在跟張氏談話,她們講的是克明的事情,只有周氏偶爾插進去講幾句。陳姨太俯下頭在跟小小的覺世講條件,覺世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正噘著嘴。王氏沉默著。她卻在想主意,人可以從她臉部的表情猜出來。她時時還把輕視的眼光擲到沈氏的臉上去。沈氏似乎被悲憤和絕望完全壓倒了,對於王氏的挑戰的表示,她並沒有回答。
    這一切都被琴看出來了。這間屋子裡不和睦的空氣窒息著她。她感到一種壓迫。同時還有一個希望在前面向她招手。她很想馬上到那個地方去,跟淑華姊妹見面談話,省得坐在這裡聽她們談論這些瑣碎的事情。翠環在旁邊給周氏裝煙。琴不時把眼光掉去看翠環。翠環明白她的心思,便對她微微地一笑。
    「翠環,你看見三小姐同有?」琴問道。
    「我沒有看見。綺霞也不在。多半三小姐帶她到花園裡頭去了。三小姐不曉得你今天要來,她沒有在外頭等你,」翠環含笑答道,她希望這幾句話被周氏聽見,會讓琴到花園裡去。
    「三姐在花園裡頭。她剛才還跟婆吵過架,」覺世賣弄似地插嘴說。他不過隨便講一件他知道的事情,此外再沒有別的心思。
    眾人驚訝地望著陳姨太,連沈氏的臉上也現出了驚愕的表情。陳姨太覺得自己臉上發燒。她沒有準備,一時說不出話來。但是王氏去以為機會到了,她自然不肯白白地放過它,她不慌不忙地說:
    「大嫂,我正要跟你談這件事情,現在大姑太太也在這兒,更好。剛才在花園裡頭三姑娘把我同陳姨太都罵過了。三姑娘還罵陳姨太害死了少奶奶。後來老二也跑過來,幫他的妹妹說話。大嫂,我來問你這件事情究竟應該怎樣辦?他們是你的兒女,我又不便代你管教。不過做長輩的決沒有受氣的道理!你總要想個辦法。你如果不責罰他們,以後出了事情可怪不得我。」
    王氏說下去,臉上憤怒的表情越積越多。但是在她的臉上,眼角和嘴邊都仍然露出一種陰謀家的狡猾。
    「是啊,大太太,我要請你給我出這口氣。三姑娘今天罵了我。連老太爺在時,他也沒有罵過我。三姑娘是小輩,她敢欺負我?我這口氣不出,我就不要活了!」陳姨太連忙接著王氏的話說一去,好像她們兩人預先商量好了這種種一唱一和的辦法。陳姨太說到後來,便埋下頭去,摸出手帕揩眼睛。
    張太太皺著眉頭不滿意地說:「這太不成話了,的確應該教訓他們。」
    周氏受窘地紅了臉,訴苦般地對張太太說:「大姑太太,你看我做後娘的有什麼辦法?他們父親素來喜歡他們,把他們『慣使』了,養成這個脾氣。我說他們,他們又不聽。我又不好責罵他們。我又怕人家會說閒話,說我做後娘的偏心。」周氏有點討厭王氏和陳姨太,所以不直接回答她們,同時她也難找到一個適當的答覆。
    「那麼我們就應該白白受他們的氣?」王氏挑戰地對周氏說。
    周氏也變了臉色。她仍然不直接回答王氏,卻對張太太說:「大姑太太,今天幸好你在這兒,就請你來作主。你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我不說一句話。」
    張太太嚴肅地答道:「我看是應當教訓的。把他們喊來問問再說。」
    琴在這些時候跟翠環兩個交換了好多次焦慮的眼光。她想不到她一句無心的問語會引起這麼重大的後果,而且給她所愛的兩個人招來麻煩。她覺得這種事情嚴重,還是因為她母親說了「應當教訓」的話,她母親似乎還準備做一件「衛道」的事情。周氏說出請張太太「作主」的時候,琴環著希望地看她的母親,等候她母親的決定。
    張太太的答話自然使琴失望。不過它們還不是一個重大的打擊。她相信舊勢力不可能帶給覺民大的傷害。不過由於她關心和愛護,她又暗暗地抱怨他不該冒失地做出這種不小心的事情,給自己招來一些無謂的麻煩。
    「我看三姑娘的脾氣也不大好。我們從前在家裡當姑娘的時候,完全不是這樣,」張氏應酬似地說了兩句話。
    「翠環,你到花園裡頭去把三小姐、二少爺喊來,」周氏聽見張太太的話便吩咐翠環道。
    「是,」翠環連忙答應一聲。她放好水煙袋,又偷偷地看了琴一眼,微微地點一下頭,便出去了。
    琴知道翠環會把這裡的情形說給覺民和淑華聽,使他們進來以前先有準備,她也就放了心。
    後來翠環陪著覺民兄妹進來了,綺霞跟在他們後面。覺民和淑華兩人的臉上都帶著笑容。覺民的微笑是很安靜的;淑華的卻帶了一點憤怒和激動。淑貞臉色灰白,垂著頭用畏懼的眼光偷偷地看幾個長輩的面容。
    翠環進屋以後,她的眼光最先就射在琴的臉上。她對著琴暗示地微微一笑。琴瞭解她的意思,也用眼光回答了她。琴看覺民,覺民的充滿自信的表情更安定了琴的心。淑華的略帶驕傲的笑容增加了琴的勇氣。琴很滿意,她反而覺得先前的焦慮是從余的了。
    覺民兄妹向張太太行禮,張太太仍舊坐著,帶一點不愉快的神氣還了禮。覺民和淑華就站在屋中間,淑貞走到琴的身邊去。周氏第一個發言。她正色地說:「老二,四嬸同陳姨太說你跟三女剛才在花園裡頭罵過她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現在當著你姑媽的面說個明白。」張太太沒有說什麼。
    「媽,我並沒有罵,我不過把三妹拉走了,」覺民不慌不忙地答道。
    「那麼三姑娘罵過了?」張太太沉下臉問道。
    「三妹也並沒有罵什麼,不過說了幾句氣話,」覺民沒有改變臉色,仍舊安靜地回答道。
    「沒有罵什麼?難道三姑娘沒有罵我害死少奶奶嗎?哪個說謊就不得好死!」陳姨太插嘴罵起來。
    「是我罵過的,我罵了你又怎樣?」淑華馬上變了臉色,氣憤地答道。
    張太太望著淑華,她的圓臉上現出了怒容,責備地說:「三姑娘,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麼罵了這種話來?況且她們是你的長輩……」
    淑華不等張太太說完,便賭氣地打岔道:「做長輩的也該有長輩的樣子。」
    「三女!」周氏著急地干涉道。
    「三姑娘,你少胡說!我們的事情沒有你講話的資格。什麼是長輩的樣子?你今天給我說清楚!」王氏猛然拍一下桌子,大聲喝道。
    淑華氣紅著臉,她還要爭辯,覺民卻在旁邊低聲阻止道:「三妹,你不要響。等我來說。」淑華便忍著怒氣不響了。她退了兩三步把背靠在連二櫃上。
    「三姑娘,你這樣子太不對了。你還敢當著我們的面罵人。你媽剛才還請我來教訓你。我想到你過世的爹,我不能不管你!」張太太板起臉起對淑華說。
    覺民打算說話,卻被淑華搶先說了。她替自己辯護道:「姑媽,我並沒有錯。」
    「你還說沒有錯?你憑什麼罵陳姨太害人?你又憑什麼跟你四嬸吵架?你做侄女的了有侄女的規矩……」張太太紅著臉嚴厲的責備道。
    覺民忽然冷冷地插進一句:「那麼做長輩也該有長輩的規矩。」全是張太太並不理睬他,仍舊繼續對淑華說話:
    「你不要再跟我爭。你好好地聽我的話,認個錯,向你四嬸和陳姨太陪個不是。我就不再追究這悠揚事情。不然,三姑娘,你媽剛才說過要我來責罰你。」
    「那麼請姑媽責罰好了,」淑華昂起頭挑戰似地說。她只有一肚皮的怨憤。她不能夠讓步。她不能夠屈服。
    這句話激怒了幾個人。連周氏也覺得淑華的態度太倔強了。在長輩中只有沈氏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不說一句話。淑華的強硬的態度和鋒利的語言使沈氏感到非常痛快,她覺得淑華在替她報仇。
    張太太瞪了淑華一眼,突然站了起來。她的嚴肅的表情使人想到她要做一件不尋常的事情。翠環和綺霞的臉色也變白了。淑貞嚇得連忙把臉藏在琴的膀子後面。琴的臉發紅,她的心跳得急了,她睜大兩隻眼睛望著她的母親。
    淑華的一張臉變得通紅。她一點也不害怕。她有的只是恨。她預備接受她所要遭遇到的一切。她沒有武器,但是她有勇氣。
    覺民的面容也有了變化。那種安靜的有時帶了點譏諷的表情現在完全看不見了,另外換上一種嚴肅的但又是堅決的表情。他在思索。他的思想動得很快。他看見張太太站起來,他害怕淑華會受到責罰,馬上莊重地、而且極力使聲音成為平靜地對張太太說:
    「姑媽要責罰三妹,也應當先把事情弄個明白,看三妹究竟錯不錯……」
    琴感激地望著覺民,淑貞、翠環、綺霞都懷著希望地望著他的面容。張太太卻不耐煩地打岔道:「老二,三姑娘當面罵長輩,你不說她不錯?」
    但是覺民卻固執地說下去,他的聲音仍然很堅定,很清楚。他說:「姑媽,你想想看,三妹無緣無故怎麼會罵起陳姨太來?又怎麼會跟四嬸吵架?是她們找著三妹鬧著。她們做長輩的就不該找三妹吵架,她們就不該跟三妹一般見識……」
    張太太這時又坐了下去。陳姨太卻伸長頸項,威脅地說:「二少爺,你不要瞎說,你自己也罵過人的。你今天也逃不了。」
    陳姨太的話觸怒了覺民,他憎厭地答覆她一句:「讓我說下去!」
    王氏不能忍耐地干涉道:「姑太太,我們不要再聽這種廢話。你說該怎麼辦?今天非把他兄妹兩個重重責罰不可!如果再讓大嫂把他們縱容下去,」她的臉上露出一下獰笑,「我們的家風就會敗壞在我們手裡頭。姑太太,你如果辦不了,你作不了主,我就去請三哥來辦。」
    周氏氣得臉發白,說不出一句話,只得求助地望著張太太。
    「四弟妹,你不要性急,等我同大嫂商量一個辦法,」張太太敷衍王氏地說。她忽然注意到覺新在通飯廳的那道門口,站在三四個女傭的中間,便高聲喚道:「明軒,你來得正好。你的意思怎樣?你說應不應該責罰他們?」
    覺新回到家裡,聽說姑母來了,馬上到上房去見她。他走進飯廳,聽見覺民在大聲說話,又在門口看見了屋裡的情形,他猜到這是怎麼一回事情,便站在女傭中間靜靜地聽覺民講話。他的思緒很複雜,他的感情時時刻刻在變化,不過總逃不出一個圈子,那就是「痛苦」。他本來不想把自己插身在這場糾紛中間,他還聽見黃媽在他旁邊說:「大少爺,你不要去。」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姑母在喚他,他只得硬著頭皮走進去。
    覺民聽見張太太的話,不讓覺新有機會開口,便搶著接下去說:
    「姑媽,你是個明白人,不能隨便聽她們的話。說到家風,姑媽應該曉得哪些人敗壞了家風!沒有『滿服』就討姨太太生兒子,沒有『滿服』,就把唱小旦的請到家裡來吃酒作樂,這是什麼家風?哪個人管過他們?我沒有做錯事情,三妹也沒有做錯事情。我們都沒有給祖宗丟過臉!」覺民愈說愈氣,話也愈急,但是聲音清晰,每個人都可以聽明白,而且他的聲音裡有一種力量(只有琴略略知道這種力量是從什麼地方來的,這是從一種堅強的信仰來的。他雖然知道自己知識淺薄,但是他相信在道德上他的存在要高過她們若干倍。他全家的人都不能夠損害他的存在,因為那些人一天一天地向著那條毀滅的路走去),多少懾服了那些人的心。他知道他們(覺新也在內)想打斷他的話,然而他決不留給他們一個縫隙。「三妹固然提到陳姨太害死嫂嫂,其實她講的並不錯。嫂嫂一條性命就害在這些人的手裡頭。姑媽,你該記得是哪個人提出『血光之災』的鬼話?是哪些人逼著大嫂搬出去?她們真狠心,大嫂快要『坐月』了,她們硬逼著她搬到城外去,還說什麼『出城』,什麼過『過轎』!讓她一個人住在城外小屋子裡,還不准大哥去照料她。她臨死也不讓大哥看她一眼!這是什麼把戲?什麼家風?什麼禮教?我恨這些狠心腸的人!爺爺屋裡頭還有多好古書,書房裡也有,三爸屋裡也有。我要請姑媽翻給我看,什麼地方說到『血光之災』?什麼地方說到就應該這樣對待嫂嫂?姑媽,你在書上找到了那個地方,再來責罰三妹,我們甘願受罰!」
    覺民突然了嘴。這次是激情把他抓住了。他的臉在燃燒,眼睛裡也在噴火。他並不帶一點疲倦的樣子,他閉嘴並非因為精力竭盡,卻是為了要聽取她們對他的控訴的回答。他的表情和他的眼光是張太太和王氏這些人所不能夠瞭解,而且從未見過的。她們在他的身上看不出一點軟弱。他在她們的眼裡顯得很古怪。他的有力的語言,他的合於論理的論證把張太太的比較清醒的頭腦征服了。張太太並不同意他的主張,不過她知道自己無法推翻他的論證。不僅是這樣,覺民的話還打動了她的心。她想起了那個無法抹煞的事實,她的心也軟了。更奇怪的是屋裡起了低聲的抽泣。淑貞哭了。琴和淑華也掉了淚。翠環和綺霞也都暗暗地在揩眼睛。周氏低著頭,她又悲又悔,心裡很不好過。覺新埋下頭,一隻手緊緊地拊著心口。
    「不過這也是當初料不到的事,」張太太溫和地解釋道,連她現在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了。
    陳姨太看見這種情形,覺得自己又失去了勝利的機會。張太太多半不能夠給她幫忙了。她有點掃興,這的確使她失掉一半的勇氣。不過她不甘心失敗,她還要掙扎,況且這時候還有王氏在旁邊替她撐腰。所以她等張太太住了嘴,馬上站起來,指著覺民說:「你亂說,你誣賴人!這跟我又有什麼相干?是少奶奶自己命不好!我問你:」老太爺要緊,還是少奶奶要緊?「
    「當然老太爺要緊啊。我們高家還沒有出過不孝的子孫,」王氏連忙附和道。
    「那麼現在還有什麼話說?二少爺,你提起這件事是不是『安心』找我鬧!老實說,你這個吃奶的『娃兒』,老娘還害怕你?」陳姨太突然精神一振,眉飛色舞地說。
    「我沒有跟你說話!」。覺民板起臉厲聲說。他故意用這句話來罵王氏,不過卻是接著陳姨太的話說下去的,因此別人不容易覺察出來。「爺爺要緊,並不是說為了他就應該害別人!況且這跟爺爺有什麼關係?只有瘋子才相信產婦在家生產會叫死人身上出血的這種鬼話!你們講禮教,把你們的書本翻給我看。」他又激勵那個始終垂著頭的覺新說:「大哥,你為什麼還不做聲?大嫂是你的妻子,她死得那樣可憐。她還罵她該死!你就不出來替她說一句話?」
    覺新突然撲到張太太的面前,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兩隻手蒙住臉,帶哭地說:「姑媽,請你給作主,我不想活了。」
    「明軒,你怎樣了?」張太太驚恐地站起來大聲說。這時候好幾個人都離開座位站起來。她們驚惶地望著覺新。
    「姑媽,請你責罰我。二弟他們沒有錯,都是我錯。我該死!」覺新哭著懇求道。
    「明軒,你起來,」張太太俯著身子想把覺新扶起來。但是覺新只顧掙扎,她哪裡拉得動他!
    「我該死,我該死,請你殺死我,請你們都來殺殺我……」覺新只顧喃喃地哀求道。
    「你們快來扶一扶大少爺!」張太太張惶失措地說。
    覺民第一個跑過去,接著是淑華和翠環,他們三個人都去攙扶他。大半還是靠了覺民的力氣,他們終於把覺新扶了起來。覺新無力地垂著頭低聲抽泣。他不再說話了。
    「你們送他回屋去罷,讓他好好地休息一會兒,」張太太歎息似地揮手道。
    「三妹,你要兩個小心點把大哥攙回屋去,」覺民低聲囑咐淑華道。翠環也聽見這句話,她和淑華兩人都點頭答應了。覺民便抽出自己的身子,讓她們扶了覺新出去。站著的人重新坐了下來。
    琴站起來跟著淑華她們出去。淑貞也跟著琴走了。
    「老二,怎麼你不去攙你大哥?」張太太看見覺民抽身出來,驚訝地問道。
    覺民答應一聲,但是他還遲疑了一下,才掉轉身子從通飯廳的門走了出去。
    「姑太太,這是怎麼一回事?難道這樣就算了?這是真虎頭蛇尾!」陳姨太看見覺民跨出了門檻,便不高興地大聲質問張太太。
    「陳姨太,這件事情我管不了,請你去找三弟罷,」張太太疲倦地答道。
    陳姨太滿臉通紅,彷彿擦上了一層紅粉。她連忙掉頭看王氏,希望從王氏那裡得到一點鼓勵。
    「大嫂,我問你,到底責罰不責罰那兩個目無尊長的東西?你如果管不了了,我就去找三哥,那時你不要怪我才好!」王氏昂起頭威脅地對周氏說。
    「我實在管不了。四弟妹,你去找三弟管也好,」周氏冷冷地答道。
    「三弟也管不了許多事情,他的體子近來很不好,」張氏故意對周氏說。她也黨得王氏和陳姨太兩人鬧得太無聊了。
    王氏的臉色一變,她馬上站起來指著周氏罵道:「好,大嫂,你不要瞎了眼睛,以為我是好欺負的?你等著看,我總有一天會來收拾那兩個小東西!」她又回頭對陳姨太說:「陳姨太,我們走,不要再跟不懂道理的人多說話。」
    「哼,大太太,你少得意點!你們有一天總會落在我手裡頭!」陳姨太也站起來對周氏罵道。
    這種空洞的威脅只能算是這兩個女人企圖挽回自己面子的解嘲。她們說完,自以為得到了勝利,便揚長地從通堂屋的門走出去了。陳姨太的一隻手還牽著那個不時在做怪相的覺世。

《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