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寫到這裡作者覺得可以放下筆了。對於那些愛好「大團圓」收場的讀者,這樣的結束自然使他們失望,也許還有人會抗議地說:「高家的故事還沒有完呢!」但是,親愛的讀者,你們應該想到,生命本身就是不會完的。那些有著豐富的(充實的)生命力的人會活得長久,而且能夠做出許多、許多的事情來。
    不過,關於高家的情形,我還可以告訴你們一點。我現在把覺新寫給他的三弟覺慧和堂妹淑英的信摘錄兩封在下面:
    第一封信(一九二四年三月中旬發):
    ……又有一個多月未給你們寫信了。我每日都想寫信,然而我一天忙到晚,總沒有工夫拿筆。現在總算有了點清閒的時間,我應當同你談談我們的「家屋事」。
    賣公館的事情上次已經告訴你們了。那封信是在搬家的前一天寫的。搬家以後我們的確忙了好一陣子。所以搬家以後只給三弟寫過一封短信。
    我們高家從此完結了。祖父一手創立的家業也完結了。我們這個大家庭就如此奇怪地解散了。大家搬出時,似乎都是高高興興,沒有絲毫留戀之情。我們大三兩房早沒有準備,搬出最晚。那幾天我早晚獨對寂莫的園林,回想從前種種事情,真是感慨萬分。現在我們搬到姑母家附近一個新修的獨院內居住。三嬸住處就在我們這條街上。我們常和姑母、三嬸往來,倒覺得比從前更親熱。
    我們搬出老宅以後,生活倒比從前愉快,起居飲食,都有改革。每天早睡早起。十點鐘開早飯,四點鐘開午飯,另外吃早點消夜,都是在外面去買。菜飯雖不怎樣豐富,大家都還吃得熱鬧。一家人過得和和睦睦,簡直聽不見一點吵鬧。
    我們用的人也不少:一個燒飯的火房,叫做老楊,這是新雇的;蘇福還跟著我們;老媼有三個,就是張嫂、何嫂、黃媽(黃媽本要告老回家,我們相處日久,感情很好,所以極力勸她留下);看門的便是老宅的看門人徐炳。此外還養了一條很好的洋狗,叫做羊子。綺霞因為是寄飯的丫頭,她父親上個月來把她領回鄉下去了,說是她母親在家患病垂危,我們也不知是真是假。她倒是個好心腸的人,她同三妹感情最好。綺霞走時她自己同三妹、翠環都哭過一場。她答應以後來看我們。轎夫都開消了。我們難得出門,也不會因此感到不便。
    三妹自進學校後,非常用功,考試成績也很好。寒假內在家溫習功課也極勤勉。現在開了課,她每日都是高高興興地挾著書包來去。……
    第二封信(一九二四年七月初發):
    ……最近三個多月給你們寫信較多,但都是短信。今天全家人都出門去了。我一個人在家清清靜靜。趁這個好機會給你們寫封長信,報告我們的近況。
    二弟與琴妹之事,他們隨時都有信告訴你,我也不必多說了。他們已於前月正式訂婚,儀式非常簡單,這種訂婚在我們高家算是一件破天荒的事。這次還是參照二弟的同學黃君同一位程女士(琴妹同學)的婚禮安排的。此次全賴姑母出來幫忙主持,雖有外人種種閒話,我們也未受到影響。他們的婚禮不久就要舉行,至遲不過八月。二弟打算結婚後,即與琴妹一同離開省城。他或者去嘉定某中學教書,或者到北京某報館做事,兩事都在接洽中,目前尚未能決定。他主張靠自己能力養活本人,這倒是有志氣的話。我也不好勸阻他。他們的報紙現在也很發達。新社址我也去過一次。外面雖常有對報紙不利的謠言,但是除了那次勒令停刊兩周外,當局也沒有別的舉動。他的朋友方繼舜曾因學潮被捕一次,關了一個多月又放出來。這些事你一定早知道了。
    省城裡剪髮的女子漸漸多起來,在街中也可以遇見。自二妹上次來信說起她剪去髮辮以後,琴妹三妹都很興奮,她們商量多日,終於得到家庭許可,已於昨日將髮辮剪去了。在你和二妹看來,這一定是個好消息。
    媽身體很好,精神也愉快,就是這幾日因為大舅的事情很氣悶。大舅變得越來越古怪了。上月枚表弟妹產一女後,大舅便借口周家無男丁,大舅母又多年未有生育,鬧著要把丫頭翠鳳收房。外婆同大舅母都不答應。大舅差不多天天在家發脾氣,隔一天就同大舅母大吵一次。吵得沒有辦法時,外婆就差人來請媽去勸解。媽講話也無多大用處。最後還是外婆同大舅母讓步。昨天他把翠鳳收房了,還大請其客,真是怪事!外婆身體已大不如從前。芸表妹處境較好,二舅母倒很愛護她,二舅母尚明白事理,她看見蕙表妹和枚表弟妹的前例,也有點寒心,所以芸表妹今年十九歲,尚未許人家。二舅母有一次同我談起三妹,她好像還有把芸表妹送進學校讀書之意。芸表妹心腸甚好,最後很肯給枚表弟妹幫忙。她現在倒同枚表弟妹很合得來。枚表弟妹脾氣改了不少,對人也很謙和,就是臉上非常愁容,據說她一天大半悶在屋裡看書,倒是芸表妹常常去陪她談談。現在她做了母親,精神有了寄托,也許會好一點。
    五嬸上月曾返家一次,看見五叔把禮拜一接在他新搬的家裡與喜姑娘同住,她住了不到十天,知道五叔快將田地賣光,又受不過氣,同五叔大吵一次,仍回到敘府去了。袁成還是在侍候她。她昨日還來過一信,說已經平安地到了沈二舅那裡。她這次回來還出城到四妹墳前去看過一次。談話中也常提到四妹,真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五叔的煙也吃成了大癮,同四叔比起來不相上下。四叔有兩個家,一個家養四嬸,一個家養張碧秀,每月花錢如水,真是坐吃山空。我倒有點替他們擔心。四叔不許五弟等進學校,只請了一位老先生在家教他們讀四書五經。情形與在老宅時極相似。我們同四叔不大來往。不過他現在在管蒸嘗賬,祖先神主牌位供在他家裡,擺供祭祖的時候,各房的人都要到他家裡去磕頭。他還是那個老脾氣,四嬸也沒有變。供菜是公賬出的錢,然而他們從來不留人吃頓飯。
    陳姨太已經收回石馬巷的公館同她母親、表弟們住在一起。六弟現在跟著她,一天就是看戲、上館子,從來不讀書。陳姨太把他當成寶貝一樣。我們一年見不到陳姨太幾次。在四爸家擺供的時候也能得碰到她。不過聽說她同四嬸往來較密,出去看戲也常常請四嬸。她人長胖了,還是象祖父在日那樣穿得花花綠綠,走過來就是一股香氣。
    三嬸同我們住得很近,又因為三叔逝世前親自囑咐過我代為照料後人後事,所以我幾乎每天都到那邊去。三嬸常有信給二妹,她一家的近況你們一定也知道。二嬸因為二妹一時不能返家,對二妹非常掛念。二妹應多多去信安慰三嬸。四弟這學期進了一個私立學校,不過不肯用功,比從前好得有限。三嬸雖然不時管教,他總不大肯聽話。論年紀他雖有十七歲,倒還不及七弟懂事。七弟進了初小。他倒還好,也肯聽話,就是身體弱一點。新生的八妹才七個多月,長得非常像三爸。三嬸很喜歡她。
    現在說到我自己了。我自己還是個不長進的子弟。年紀不小了,既沒有學問,又沒有本事,也不曾學到一種掙錢吃飯的手藝,因此只得依靠先人遺產過活。我們搬出老家以後,我倒有得安靜日子過了。近來商業場在動工重建中,只是我早已辭去職務。我除了有時到親戚家中走走外,每日就在家看書,也很清閒。新宅有一間樓房寬敞清潔,開窗正望著院子裡的松樹和桃花,景致甚佳,我將它做書房。明窗淨幾,正好讀書。我知道自己沒有出息,我不能像你同二弟那樣抱著救人救世的宏願,我目前只求能做點無害於人的事,享點清福,不作孽而已。我也知道過去的錯誤,但是沉溺既深,一時也難自拔。所以對你幾次的勸告,我都不敢回答。不過我仍然望你對我不時加以督責。請你念及手足之情,不要因我沒有出息,就把我拋棄。其實我的上進之心並未死去。
    我每日除讀書外,還教翠環讀書寫字,這是我給她訂的日課。說起翠環,我一定要向你們說明,我上個月已遵照三叔遺命將她收房了。我很喜歡她。她對我也很好。我不會待錯她的。二妹也可以放心。其實在我們這一房也無所謂「小」。她是個好女子,我待她也就同待過去的嫂嫂一樣。我決不另外續絃。從前大家都勸我續絃,現在我選一個我喜歡的人,又有什麼不可。現在雖然別房的人叫翠環做「翠姑娘」,把她跟喜兒一樣看待,但是三嬸收她做了干女,媽當她是媳婦,二弟、琴妹、三妹都喊她做「嫂嫂」。她是我唯一的安慰,她也是我一個得力的幫手。她同媽、同三妹、同琴妹都合得來。二弟對她也不錯。連姑母也稱讚過她。我相信將來三弟回家時,也會喜歡她,把她當做嫂嫂看待的……
    這封信還是寫給你們兩個人的。想不到一寫就是這麼多。現在趁著蘇福要到炳生榮去叫米之便,要他拿去郵局寄掛號信,我只得停筆了。翠環同三妹都在給二妹寫信,大概下次就可寄出……
    以上是覺新自己的話。
    有些讀者會誤解地發問:覺新究竟算不算是有著充實的生命力的人呢?
    我可以確定地回答:他自然不是。至於他以後會有什麼樣的結果,我也不能向讀者作任何的預言。一個人會到什麼地方,當然要看他自己走的是什麼樣的路。一個人一直往北,他不會走到南方。
    不過關於覺新的將來,我請讀者記住他自己的那句話:「我的上進之心並未死去。」我們暫且相信這是他的真誠的自白。
    我不再向讀者饒舌了。

《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