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星期日下午琴果然到高家來了,她和蕙、芸姊妹見了面。
    在這一群少女中間有了一個歡樂的聚會。她們談了許多話,還時常笑,連蕙的臉上也不時浮出笑容。
    這是一個陰天,又落著小雨。她們就聚在淑華的房裡閒談,也到淑英和覺新的房間去過。覺新叫何嫂備辦了酒菜,請她們在他的房裡吃午飯。覺民也來加入,但是他不久就到週報社去了。別的人卻一直談到電燈熄了以後才散去。琴被淑英拉到她的房裡去睡。蕙原也睡在那裡。她們三個人擠在一張床上。大家都很興奮,愈談愈有精神,差不多談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她們起得較晚一點,還是芸和淑華來把她們喚醒的。這幾個少女商量著怎樣度過這一天的光陰。但是出乎她們的意料之外,下午周家就派周貴來通知要蕙、芸姊妹晚上回去,說是周大老爺的意思。周氏不肯放蕙和芸走。這兩姊妹也願意在高家多住兩天,不過蕙也不敢違抗她父親的命令。
    後來還是周氏堅決地留她們多住一天,用決斷的話把周貴打發走了。
    「大舅的脾氣真古怪,本來說好了,讓蕙表姐多住幾天的,」淑華失望地埋怨道,這時她們姊妹都在周氏的房裡。
    「或者家裡有什麼事情,也說不定,」蕙低著頭解釋地答了一句。
    「不見得。還有什麼事情要你去做呢?」淑華不同意地辯駁道。
    蕙不再作聲了。淑英和琴兩人嗔怪地瞅了淑華一眼。琴正要說話,周氏卻開口先說了:「不要再提這件事情了,你大舅的脾氣從來是這樣的。橫豎蕙姑娘以後還會常常來耍。」「耍自然還可以來耍,不過以後……」淑華心直口快,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忽然看到琴和淑英一些人的臉上的表情,自己也覺得話有些礙口,便裝出不在意的神氣在中途打住了。
    琴馬上用別的話支吾過去。以後也就沒有人再談到關於蕙的親事的話。大家談了一些另外的事。剛巧這時收到了覺慧從上海寄來的信,兩個信封裡面裝了重重疊疊的十多張信箋,是寫給覺新、覺民、淑英、淑華四個人的。給淑英的單獨裝在另外一個信封內。淑英略一翻閱便默默地把信揣在懷裡。她心裡的激動,人可以從她的開始發紅的臉上看出來。但是眾人並不曾注意這個,她們都留心傾聽淑華朗誦那封給覺新們的信。在那封信裡覺慧很興奮地描寫他春假中的杭州旅行。西湖的美麗的風景在粗線條的描繪中浮現出來,把眾人的心都吸引去了。那個地方她們從小就聽見長輩們談過,他們常常把那裡的風物人情形容得過分的美好,因此很容易培養年輕人的幻想。這些少女以到西湖去為一生的幸事。她們自己也明明知道很難有這樣的機會。然而如今居然有一個同她們很親近的人從那個夢景似的地方寫信來了。這封信彷彿就把那遙遠的地方拉到了她們的身邊似的。她們都很激動,都很感興趣。淑華把信讀完了,大家都覺得信寫得簡單,她們還想知道更多的事情。
    「三表哥的信寫得真有趣。」芸笑吟吟地說。
    「老三的信總是寫得這樣長,這樣詳細,簡直跟當面說話一樣。」周氏接著批評道。
    「大舅母,你看這就是白話信的好處。我們看了信就覺得三表弟站在面前對我們說話一樣,」琴看見周氏高興,便順著她的口氣宣傳道。
    周氏笑了笑,就說:「琴姑娘,你不要說我。倒是你媽反對人寫白話信,說是俗不可耐。我並不討厭白話信。我看老三的信倒覺得寫得更親切,什麼話都寫得出來,有時叫人想笑,有時又叫人想哭。」琴不作聲了。淑英卻接著說:「真的,三哥那種神氣活靈活現地在紙上現出來了。」「他倒好,這樣輕的年紀就到過那許多地方,我一輩子連城門也沒有出過,」周氏帶了點羨慕的神氣說。
    「媽怎麼沒有出過城門?媽忘記了,去年大嫂住在城外的時候連我也去過,」淑華笑著說。
    周氏忽然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把眉頭一皺,悔恨似地說:「不錯,這個我倒忘記了。提起大嫂我倒想起好多事情。老三走,恐怕也跟這件事有關。這也難怪他生氣,說要離開家庭。
    平心而論,我們家裡如果有一個真正明白事理的人,大嫂或者不會落得那樣的結果。你大哥為人樣樣都好,就是太軟弱,太愛聽話。我是一個女流,又做不成什麼。「」事情過了,大姑媽也不必再提了,「蕙順口答了一句。她心裡很難受,她害怕聽這一類的話,它們只會引起她更多的傷感。
    「話自然是這樣說,不過有時候想起總覺得心裡過不去,鳴鳳的事情也是這樣,」周氏含著歉意地說。
    「其實這又不是大舅母的錯,大舅母並沒有一點責任,」琴聽見周氏的話覺得不大滿意,故意這樣說。她心裡卻想:當時你如果出來堅持一種主張,事情何至於弄到這樣。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側過頭去低聲問淑英道:「三表弟給你的信上寫些什麼?」除了淑英外再沒有人聽見她的話。
    「我還沒有細看。三哥勸我……早點打定主意——」淑英激動地低聲回答,她只說了半句便轉過話頭接下去:「我們等一會兒一起細看罷。」琴欣慰地點了點頭。
    「我們家裡頭有這麼多讀過書的人,怎麼就會相信那種鬼話。真想不到。」淑華接著琴的那句類似諷刺的話氣憤地說道。
    周氏覺得琴和淑華的話都有點刺耳,她心裡不大舒服。但是她找不到話來回答她們。她沉吟半晌,幾次要說話,卻又閉了嘴。後來她沮喪似地對那幾個少女說:「你們去耍你們的罷,不要在這兒陪我講那些叫人不快活的事。蕙表姐她們明天就要回去了,你們還不好好地談談心。」「我們在這兒陪大姑媽談談也是好的,」蕙客氣地說。
    「蕙姑娘,你不要跟我客氣,今天天氣很好,你們昨天悶了一天,今天正好到花園裡頭去散散心,」周氏帶笑說。接著她又吩咐淑華道:「三女,你快陪你表姐們去。你要好好地招待客人。」淑華在前一天晚上就定下了划船的計劃。這一天又是天朗氣清,更增長她的遊興。她在周氏的房裡坐得有點不耐煩了。她巴不得周氏說這種話,高興地答應一聲就站起來,把她的三個表姐約了出去。淑英還在跟琴講話,淑貞挨著琴走。
    綺霞和翠環也都跟了去。
    她們進了花園,看見各處景物經過一夜細雨的洗滌顯得分外明麗,一片草、一片樹葉都現出充分的生機。一陣溫暖的風掠過她們的臉頰。一隻八哥在枝頭得意地歌唱起來。有一兩處土地上還有一點濕,軟軟地粘滯著腳步。杜鵑花落了一地。桃樹、李樹、玉蘭樹上都是綠葉成蔭,看不見一朵花了。
    「春天就去得這麼快,」淑英惋惜地自語道。
    「它會再來的,」琴暗示地在淑英身邊說。淑英驚疑地側頭看琴一眼,正遇著琴的鼓舞的眼光,便領悟似地點一點頭。
    「春天自然會來,不過明年的春天跟今年的不是一樣的了,」蕙聽見琴的話,便也說了一句。
    「這有什麼不同?還不是一樣的?」淑華不假思索接口說道。
    「不過那個時候我恐怕不會來了,」蕙說著,臉上露出淒涼的微笑,顯然她的心裡充滿著無處傾訴的哀怨。
    「姐姐,你不要這樣說,明年你一定會來的,」芸友愛地安慰她的堂姐道。
    「明年春天我們一定更熱鬧,更快活。琴姐也會住到這兒來了。三哥或者會回來。蕙表姐、芸表姐你們也常常來耍。琴姐,就用不著差人去請,那時我們也不喊她做琴姐了……」淑華只顧高興地說下去,卻被琴把她的話頭打斷了。琴紅著臉啐了淑華一口,說道:「呸。哪個在跟你說笑。你好好地為什麼又要扯到我的身上?看我來撕你的嘴。」「好,琴姐,我說你不答應,要二哥說你才高興。」淑華噗嗤一笑說道。她立刻把身子閃開,好像真的害怕琴來撕她的嘴似的。
    「三表妹,當心點,地上有點滑,」芸忍著笑在旁邊警告道。
    「四表妹,你去給我打她,喊她以後少胡說些。」琴半笑半惱地推著淑貞的膀子,鼓動地說。
    淑貞膽怯地看了看淑華,又看看琴,她遲疑半晌才羞怯地說:「琴姐,饒了她這回罷。」淑華望著琴拍手笑了。眾人也笑起來。琴裝著生氣的樣子扭過頭不理淑華。淑華毫不在乎地去找芸講話。淑貞討好地偎著琴,緊緊捏著她的手。
    園丁老汪光著頭拿著掃帚從一座假山後面轉出來。淑華看見他,便吩咐道:「老汪,我們要划船,你去給我們預備好,要兩隻小的。」老汪含笑地回答一聲,把掃帚放在假山旁邊,又轉過假山那面去了。
    眾人走到湖濱柳樹下。老汪和老趙都在那裡,已經預備好船在等候她們。淑華自己要動手劃,她和蕙、芸兩姊妹坐在一隻船上,綺霞伺候她們;琴和淑英、淑貞坐另外的一隻,翠環給她們划船。
    船慢慢地動起來。淑華的船走在前面,翠環劃的一隻在後緊緊跟著。水靜靜地流著,許多粒小珠子在水面流動,陽光射在水上,使那些珠子不時閃光。水裡現出蔚藍色的天幕,船像一把剪刀,慢慢地把它剪破了。四圍靜寂。偶爾有小鳥的清脆的叫聲從兩岸飄來。船緩緩地在橋洞下面流過,往水閣那面去了。
    淑華劃了一陣,額上微微沁出汗珠,臉也略略發紅,但是她依舊昂然自得地划動槳。
    「三表妹,你吃力罷?歇一會兒也好,」芸羨慕地望著淑華說道。
    「三小姐,給我來劃罷,」綺霞接著說。她把身子微微動一下,準備跟淑華調換座位。
    「不要緊,還是我來劃,」淑華連忙說。她捏緊槳不放手,好像害怕別人會給她搶去似的。
    「三表妹,像這樣劃容易不容易?」芸不轉睛地望著淑華的手,問道。
    「很容易,芸表姐,你來試試看,」淑華含笑地對芸說,做出要讓芸來劃的樣子。
    「我不會,」芸搖搖頭說,她不大好意思地紅了臉,「還是你劃罷。三表妹,我真羨慕你。你什麼都會。」芸的帶渴慕的聲音使淑華感到得意,但又使她驚訝。她問道:「芸表姐,你說羨慕我,我有什麼值得人羨慕?我就討厭我們這個家。」「三表妹,你還可以做你自己高興做的事,」這許久不說話只顧望著水面的蕙插嘴說。
    「三姐,當心點,船來了。」淑貞忽然在另一隻船上叫起來。淑華只顧說話不曾留心船淌去的方向,這時抬頭一看,才發現她的船橫在湖中快要回頭了,翠環的船從後面直駛過來,她慌忙地動槳,但已經來不及了,被後面的船一撞,她的船身動了一下,後來也就穩定了。淑華的身上濺了好幾滴水。她含笑地罵了一句:「翠環,你也不看清楚一點。」於是她放下槳休息,翠環也停了槳。兩隻船靠在一起,漂在水上。湖心亭靜靜地橫在前面,把它的龐大的影子嵌印在水底;釣台和水閣已經落在後面了。
    「我們索性搖到湖心亭前面去,」淑華提議道,便拿起槳來劃,使船向湖心亭流去。後面一隻船也跟著動了。這時水面較寬,翠環的船又走得較快,便追上了淑華的船,淑華雖然用力劃,而結果兩隻船還是差不多同時到了橋下。
    淑華放下槳喘了幾口氣,用手帕揩了額上的汗珠,然後得意地說:「蕙表姐,你說我可以做自己高興做的事情,這也不見得。我想做的事情真多,就沒有幾件能夠辦到,真氣人。」話雖是如此說,但是淑華並沒有生氣,她臉上還露著笑容。
    「不過我跟別人不同。不管天大的事情我都不放在心頭。我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說出來就痛快。人家罵我是冒失鬼,我也不管。我不管人家怎麼說,我只管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一天有說有笑。二姐說我是樂天派。我看二姐就是個悲觀派。」淑華誇耀似地接連說了許多話。
    「這樣就好,」蕙和芸齊聲讚道。蕙卻多說了一句:「只可惜我做不到。」「你既然覺得好,為什麼又做不到呢?」淑華不假思索地追問道。
    差不多和這同時淑英從另一隻船上發出了質問:「三妹,你為什麼又扯到我頭上來?哪個說我是悲觀派?」淑華聽見笑了笑。她正要回答淑英,但是蕙在說話了。
    「三表妹,你不曉得,我們的處境不同。」蕙絕望地說,「這都是命。」「我不這樣想。」淑華不相信地搖搖頭,她帶了一點矜誇的神氣說,「既然都是命,那我倒樂得照我自己的意思去做。
    做得成做不成橫豎都是命。「她又掉過頭去對淑英說:」二姐,你就不同,你總是愁眉苦臉想這想那的,近來就沒有看見你快活過一個整天。我屢次勸你也沒有用。所以我說你是悲觀派。「」三表妹,你真會說話。「琴覺得有趣地笑了。芸也含笑地望著淑華。
    「呸,」淑英紅著臉啐了一口,她說:「三妹,你少在蕙表姐、芸表姐面前衝殼子。」她這時的心情跟先前的略有不同。
    聽見淑華的話,她想起了她的三哥覺慧的話,她剛才在船上讀完了覺慧的來信。
    原來翠環劃的那隻船從圓拱橋下流過的時候,淑英和琴坐在一隻船裡,琴很關心淑英的事情,她又想起覺慧給淑英的那封信,便低聲問道:「三表弟的信還在你身邊?」淑英小心地往四週一看,然後低聲答道:「我還沒有看清楚,我們現在來看,」便從懷裡摸出了信。琴把頭偎過來,兩人專心地讀著信。淑貞茫然地望著她們,不知道她們在看什麼東西。淑華的船卻只顧往前面走了。
    琴和淑英讀著覺慧的信,心裡的激動不停地增加。那封信喚起了她們的渴望。尤其使淑英受不住的是:那許多帶煽動性的鼓舞的話都是對她發的。覺慧從淑英的信裡知道了她現在的處境,他對她表示極大的同情,但是他不滿意她那悲觀消極的態度。他舉出幾個例子,說明那些可愛的年輕生命怎樣橫遭摧殘,他們為了舊禮教、舊觀念做了不必要的犧牲品。他說這是不應該的。每個青年都有生活的權利,都有求自由、求知識、求幸福的權利,做父母的也應該尊重子女的這些權利。任何阻礙年輕生命發展的行為,都是罪惡。每個青年對這罪惡都應該加以反抗,更不該自己低下頭讓這個不可寬恕的罪惡加在自己的身上。他又說父母代替子女決定婚姻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從前為了這種錯誤的婚姻,不知道有若干年輕人失掉了家庭的幸福和事業上的進取心。許多人甚至犧牲了生命。在高家受了害的人也有好幾個,淑英不會沒有看見。但是現在不同了,今天的中國青年漸漸地站起來了,他們也要像歐洲的年輕人那樣支配自己的生活,決定自己的婚姻,創造自己的前程了。在外面到處都有這樣的青年。淑英也應該做他們中間的一個。她不應該徒然在絕望的思想中憔悴呻吟地過日子,束手旁觀地讓她的父親最後把惡運加到她的身上。她必須挺起身子出來為爭取自己的幸福奮鬥。在這一點女子跟男子不應該有什麼分別。她請他替她打聽上海學校的情形,要他代討幾份章程,他問她是不是有到下面讀書的意思。他說倘使她真有這種意思,不妨認真作好準備,他也可以給她幫忙。而且他相信覺民和琴也會給她幫忙。他說在下次的信裡就會把各學校的情形詳細地告訴她,而且還會寄幾份章程來。——信很長,但主要的意思也不過這些。後面的一段話寫得比較隱晦,然而琴也能夠看出覺慧在鼓動淑英偷偷地逃出家庭到下面去。她很高興覺慧對淑英表示了這樣的意見。她完全沒有想到覺慧的建議如果被淑英接受而實行,她也會遇到種種的麻煩。
    信裡的話是那麼驚人,但又是那麼有理。從沒有人對淑英說過這類的話。這些話使淑英明白了她自己所處的地位。淑英的心跳得厲害,她的臉也發紅了。她急促地呼吸著,直到把信看完,才寬鬆地噓了一口氣。她珍重地將信藏起,又看了看琴,她想知道琴的意見。她自己一時沒有主意。她好像是染了痼疾的病人,病一時好一時壞,最後瀕死的時候,忽然得到轉機。希望來了,眼前有一線光明。她自然要盡力抓住那一線光明,雖然她還不知道那光明是否能夠拯救她,或者她是否能夠把它抓祝所以她的心裡起了大的騷動。琴含笑地用鼓舞的眼光回答她的注視。琴讚歎地說:「到底三表弟比我們強。他說得很對。」淑英聽見琴的話心裡一震,但面容立刻就開展了。這一次跟以前那幾次不同,現在她真正看見了一片燦爛的陽光,常常在她的腦子裡浮動的暗雲消散得乾乾淨淨。她的心漸漸地靜下來,她感到從不曾有過的輕鬆。在她的對面忽然響起了淑貞的聲音,淑貞看見她們那樣出神地看信,不知道是誰寫來的,又不知道信裡說些什麼話,她很著急,想問個明白,但是她又不願意打岔她們,所以等到這時才開口發問:「是三哥的信嗎?他說些什麼話?」淑英略吃一驚,但過後也就鎮靜了。她淡淡地答道:「是三哥寄來的,裡面沒有什麼話,跟寫給三姐的差不多。」淑貞看看琴。琴溫和地看她一眼,也不說什麼。她對淑英的話有點懷疑,但也不再問下去。她低頭思索了一下,也想不出什麼。她聽見琴和淑英熱心地在談話,她覺得她們的心跟她的心隔得遠遠的,她不能夠瞭解她們,她想說話,又怕插不進去。她偶爾抬起頭來,正看見自己的船向著淑華的那隻船衝過去,便驚恐地叫起來。
    船到了橋下,停了一會兒,她們又繼續往前面劃去。淑華不劃了,叫綺霞代替她。翠環也讓給琴劃。琴划了一會兒。
    船駛到湖面較窄的一段,右邊草地上稀疏的柳樹中露出一帶雪白的粉牆,一道月洞門把眾人的眼光引到裡面去。天井裡的芭蕉,階上朱紅漆的萬字欄杆和敞亮的房屋都進了她們的眼裡。綺霞忽然停了槳對淑華說:「三小姐,等我上去看看趙大爺那裡有沒有開水。茶壺裡沒有水了,你們想必口渴。」「也好,那麼我們索性上去走走,」淑華回答道。別人都點頭贊成。這裡正是停船的地方。湖邊有一道石階,石板上釘得有鐵環,原是拴小船用的。兩隻船都靠了岸,眾人次第走上去,進了月洞門,沿著遊廊走到那間全是玻璃窗門的長方形的房屋。淑華推開了門,眾人都跟著她進去。綺霞和翠環卻拿了茶壺,跨過遊廊盡頭的一道小門,到裡面去了。
    房間中央擺了一張大理石心的紫檀木圓桌,各處放的大理石靠背的紫檀木方形椅也不少。眾人隨便坐下。淑華卻在屋裡踱來踱去。她昂頭四處觀看,忽然說:「我們今晚上就在這兒消夜罷。別的地方也厭了。」「這兒不好,晚上有點叫人害怕,」淑貞把嘴一扁搖搖頭說。
    「這兒又沒有鬼,害怕什麼?」淑華嘲笑道。
    「我看還是在水閣裡吃方便一點,」淑英說。
    「這兒就好在新鮮。你聽後面泉水的聲音多好聽。水閣裡頭我們已經吃過好幾次。今晚上月色一定很好,這兒背後有山。我們還可以上山去看月亮。老趙那兒有火,做菜也沒有什麼不方便。今天說不定五爸他們又在水閣裡打牌,」淑華任性地堅持道。
    「說來說去,你總有理。好,就依你罷。你一個人去辦好了,」淑英含笑地說。
    「要我一個人去辦就一個人去辦,也沒有什麼難,」淑華得意地說。「不過今晚上說是給蕙表姐餞行,每個人都應該出點力,二姐,你也不能偷懶。」蕙聽見「餞行」兩個字,皺了皺眉,就站起來,默默地走到一扇玻璃窗前,看窗外的景物。外面一個小天井裡有幾堆山石,天井盡處是一座石壁,人可以從左角的石級攀登上去。石壁上滿生著青苔和野草,從縫隙中沁出的泉水順了石壁流著,流入腳下一個方形的小蓄水池。池中有小小的假山。
    池畔有石頭的長凳。
    她們在這裡休息一會兒,喝了茶後又出去划船。她們決定晚上在這裡消夜。覺新和覺民也加入,他們都出了錢,也出了力。到了傍晚,大家吵吵鬧鬧地忙著佈置飯廳和做菜。但大部分的菜還是何嫂做的。淑英和淑華已經向劍雲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劍雲這幾天都不來,她們也不必擔心英文功課。這天晚上幾姊妹都在一起,整整齊齊的一桌八個人,因此淑華覺得特別高興。她想:「難得這樣齊全。以後恐怕難有這樣熱鬧的聚會了。樂得痛快地耍一夜。」淑英讀了覺慧的來信以後彷彿在黑暗中找到一線光明。她的心不再是彷徨無主的了,這晚上她也是有說有笑的。琴自然瞭解淑英的改變,她為這個改變高興。覺民也看出淑英的改變來,不過他不知道原因,但是這也給他增加了一點快樂。在桌上不得不把愁思時時壓下的人只有蕙和覺新兩個。蕙似乎是一個待決的死囚。覺新卻像一個判了無期徒刑的老監犯,他對自己的命運沒有一點疑惑,也沒有一點希望了。但另一個人的結局卻牽繫住他的心。
    而且蕙的歸宿假如可以比作絞刑架,他便是一個建造絞刑架的木匠。他剛剛從周家回來,看見蕙的眼角眉間隱約地蘊藏著的悲哀的表情,便想到他在周家所做的那些事:他一面為蕙的遭遇悲傷,一面又幫忙她的父親把她送到那樣的結局去。
    他對自己的這種矛盾的行為感著深切的懊悔。他在眾人笑樂的時候常常偷偷地看蕙。他看見蕙的那種強為歡笑的姿態便感到負罪般的心情。他有時心上發痛,有時頭腦沉重,他總不能把那陰雲驅散。他的這種心情沒有一個人能夠瞭解。眾人在桌上笑著,吵著,行各種酒令,輪到他時,他總是因應答遲鈍或者錯誤而被罰酒。他沒有顧慮地喝著,酒似乎正是他這時需要的東西。酒點燃他心裡的火,火燒散了那些陰雲。
    他紅著臉拚命叫人斟酒,他覺得腦子有點糊塗了。綺霞來給他斟了酒。他正要舉杯喝下去,忽然聽見人在說:「大表哥不能夠再吃了。」這是蕙的聲音。蕙關懷地望著覺新,水汪汪的眼睛說著許多無聲的話。覺新慚愧地低下頭。坐在他身邊的淑英便把杯子搶了去,對他嬌嗔地說:「不給你吃。」她一面吩咐翠環:「給大少爺絞臉帕來。」「二妹,你今晚上倒高興,我從沒有看見你這樣高興過。」覺新忽然抬起那張通紅的臉,眼睛睜得圓圓地,望著淑英似醉非醉地正經說。
    「今晚上人這樣齊全,大家有說有笑,我當然高興,」淑英含笑答道。但是她又覺得不應該用這種空泛的話回答覺新,她想起覺新平日對她的關心,便溫柔地低聲對他說:「你放心,我現在不再像從前那樣了。」覺新驚喜地側頭看淑英:她的臉上沒有一點悲哀和憂愁的痕跡。瓜子臉帶著酒微微發紅,一張紅紅的小嘴含著笑略略張開,一股喜悅的光輝陪襯著她的明眸皓齒,顯得十分耀眼奪目。覺新覺得眼前忽然一亮,他不覺開顏笑了,他點了點頭。但是過後他又偷偷地看了看蕙。蕙正在回答琴的問話。
    她的嘴角還掛著笑,但是她的眼眉間仍舊籠罩著憂愁。蕙比淑英大三歲,兩個人的面貌有一些相似處。同樣是瓜子臉,鳳眼柳眉。不過淑英的臉上有一種青春的光彩,而蕙的含愁的面容卻洩露出深閨少女的幽怨。蕙是一個過去時代的少女的典型,她那盈盈欲滴的眼睛表示了深心的哀愁,更容易引起像覺新這類人的同情。他剛才感到的一點喜悅又立刻飛走了。
    甚至在這歡樂的席上他也彷彿看見一個少女的悲痛的結局。
    這不是幻象,這會是真的事實,而且很快地便會實現的。他不能忍受這個打擊,他便向淑英要求道:「二妹,讓我再吃幾杯酒。」他的聲音已經有點模糊不清了。
    「不,不給你吃。」淑英撒嬌般地說。
    「大哥,你不能再吃了,」覺民插嘴道。
    「真的,大表哥今晚上吃得不少了,不能讓他再吃,」琴也擔心地說。
    「那麼讓我來敬蕙表妹一杯酒,你們都敬過她的,我還沒有敬過,」覺新說著就站起來,把旁邊琴的酒杯拿在手裡,要向蕙敬酒。
    蕙也站起來。她窘得臉通紅,但是她並不怨覺新,她勉強一笑說:「大表哥敬酒,不敢當,我吃一口就是了。她們敬酒我也只吃一口。大表哥,你吃得太多了,我們都不放心。」她輕輕地呷了一口酒就放下杯子,坐下去。
    「大哥,蕙表姐說過的,只吃一口,多吃了我就不答應,」淑英在旁邊囑咐道。
    這樣一來覺新也不好意思把杯裡的大半杯酒喝光了。他端著酒杯遲疑了片刻,才呷一口酒,忽然說:「蕙表妹,我祝你……」他不知道自己還要說什麼,似乎把許多話都忘記了,便坐下來。他覺得頭很重,臉也在發燒,他想:「我醉了。」淑華看見覺新的這種樣子,便笑起來說:「大哥吃醉了。」「真的,大哥有點吃醉了,」淑英接著說。她又吩咐翠環:「翠環,你給大少爺剝兩個橘子來。」翠環應了一聲。
    「給他倒一杯釅茶也好,」蕙提議道。
    「我沒有醉,我沒有醉,你們說話,我都聽見的,」覺新苦笑地分辯道。
    「大哥,你看你的臉紅得像關公一樣,你還說沒有醉,」淑華在對面說。
    覺新不響了。翠環給他送上橘子來,他埋著頭吃橘子。橘子吃完,何嫂又給他端來濃茶。眾人繼續著說別的話。這時菜已經上齊,每樣菜剩下不多,大家差不多都吃飽了,還再吃一兩碗稀飯。淑華逼著覺民講笑話,琴講故事。眾人附和著。覺民被淑華纏得沒有辦法,便答應下來。他先喝一口稀飯,又咳了兩聲嗽。他忍住笑胡謅了一個即景的笑話。他正正經經地望著淑華說:「有一家子,有一位小姐,她的樣子就跟你一樣,也是一張圓圓臉——」「我不要聽,你在說我,」淑華正在喝稀飯,連忙把嘴裡的吐了出來,她笑著不依道。她走過去要擰覺民的膀子。
    「我不是在說你,你聽下去就曉得了,」覺民含笑分辯說。
    「我不要聽這個。我要你另外講一個,」淑華堅持說。
    「三表妹,你讓他講完再說也不遲,世界上小姐很多,又不止你一個,」琴帶笑勸解道。
    「琴姐,你好不害羞。你幫他欺負我,我不答應你們。你左一個他,右一個他,他。他。你說得好香。」淑華大聲說,一面把手指在臉頰上劃著羞琴。
    琴紅著臉啐了淑華一口:「呸,你的嘴永遠說不出好話來,哪個跟你一般見識。」她便埋下頭去喝稀飯。
    「好,我另外講個冒失鬼的笑話罷,」覺民解圍似地說。他板起面孔把這個笑話講完,說得眾人大笑了。淑華也覺得好笑。她笑了一會兒,忽然發覺眾人望著她在笑,她有點莫名其妙,後來仔細一想,才知道覺民仍舊在挖苦她。她又好笑又好氣地纏著覺民要他道歉,後來還是琴答應說一個故事,淑華才饒過了覺民。
    琴講了一個歐洲的故事,這是她新近在一本翻譯小說裡讀到的,她改易了一些情節。這個故事敘述一個貧苦的孤女的遭遇,她經過種種艱難而得到美滿的結果。琴講得很好,芸、淑英、淑華、淑貞連翠環、綺霞們都聽得出神了。蕙一個人聽不下去,她心裡不好過。她揩過了臉,就站起來。她發覺覺新已經不在屋裡了,便也輕輕地走出去。
    屋後石壁上塗了一抹月光。天井裡假山靜靜地分立在各處。泉水琤琤地流著,像一個絕望人的無窮無盡的哀訴。漫天的清光撒下來,微涼的風輕輕地拂過她的臉頰,她覺得腦子清醒多了。她看見覺新一個人背著手在天井裡踱來踱去,便也走下石階。覺新看見人來,也不注意。她走近他的身邊,輕輕地喚了一聲「大表哥」,聲音非常溫柔。覺新聽見蕙的聲音,吃驚地站住,惶恐地答應一聲。他漸漸地鎮靜下來低聲說:「你怎麼也來了?」「我明天要走了,」她掙扎半晌才說出這一句話。
    「我曉得,」他一面說,一面往池子那邊走去。他起初似乎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後來他忽然痛苦地說:「你們都走了。」「大表哥,你為什麼要吃那麼多的酒?」蕙仍舊低聲說,「酒能傷人的。你也應該保重身體。……我很擔心你……你不比我,你們男人家不應該這樣糟蹋自己。你的感情也應該有寄托。」這些話一句一句的沁入覺新的深心。這意外的恩惠把他的寂寞的心全攪亂了。他感激她,但是他並沒有快樂。他有的卻只是悲痛。她愈向他表示她非常關心他,她如何不自私地顧念到他的幸福,他便愈感覺到她對於他是十分寶貴,以及他失掉她以後的痛苦。更可悲的是他知道她不久就要落到一個沒有超生的希望的苦海裡,他卻完全不能幫一點忙。她立在他的旁邊,似乎完全沒有想到那個將臨的惡運,卻慇勤地垂問到他的前途。他不能夠安心地接受這種不自私的關心。
    他悲痛地說:「難道你就該糟蹋自己?……你就沒有前程……你想我的心……我怎麼能夠把你忘記……」他支持不住,一手按著心,在石凳上坐下來。他還要說話,但是心裡難受得很。他忍耐不住,張開嘴大聲吐起來。他大口大口地吐著,把先前吃的酒食全吐了。
    蕙聽見覺新的話,紅著臉,不知道怎樣回答他才好,等到覺新忽然嘔吐,她便張惶地叫起來。她一面叫道:「翠環、綺霞快來,大少爺吐了。」一面走近覺新身邊輕輕地給他捶背。
    屋裡的人聽見覺新嘔吐了,都跑出來看。有的給他捶背,有的給他倒茶倒水。覺新吐了一陣,似乎肚裡的飯食也吐盡了,覺得心裡好過一點,漱了口,又喝了兩三口茶便先走了,覺民扶著覺新,綺霞在前面打燈籠,何嫂跟在後面,一行四個人走出月洞門去了。
    這一來頗使眾人掃興,但是淑華和淑貞仍舊央求琴把故事講完。她們還登上石壁,走了一轉,就坐船回到外面去。她們又在覺新的房裡坐了一會兒,後來琴的轎子提進來了,那時覺新已經在帳子裡沉沉地睡去。琴便同這幾姊妹一起去見了周氏,又向她們告辭。這幾姊妹送她上了轎,還站在堂屋門前依戀地望著轎子出了中門。
    「今天琴姐走,明天蕙表姐、芸表姐又要回去,我們這兒又清靜了,」淑貞惋惜地低聲自語道。
    「四妹,你總愛說掃興話。過幾天她們又會來的,」淑華在旁邊搶白道。

《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