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覺新到祖父的房裡去請安,祖父得意地告訴他,馮家的親事已經決定了,打算在兩個月以後的某一天下定,叫他先去辦理交換庚帖的事情。祖父還把歷書翻給他看。他唯唯地答應著,退了出來,正遇見覺慧進去。覺慧望著他神秘地笑了笑。
覺新剛剛回到自己的房裡,祖父又差錢嫂來叫他去。他進了祖父的書齋,看見祖父惱怒地責罵覺慧。祖父穿了一套白大綢的衫褲,坐在一把沙發上。陳姨太穿一件圓角寬袖滾邊的淺色湖縐衫子,頭髮梳得光光,滿臉脂粉,半邊屁股坐在沙發的靠手上,正在給祖父捶背。覺慧一聲不響地站在祖父面前。
「反了!居然有這樣的事情!你去把老二給我找回來!」祖父看見覺新進來就沉下臉大聲對他說,弄得覺新莫名其妙。
祖父說了話,又大聲咳起嗽來。陳姨太加緊地給他捶背,一面尖聲地勸道:「老太爺,你何苦這樣動氣。你看,你這樣大的年紀,為著他們氣壞自己身子也不值得!」
「他敢不聽我的話?他敢反對我?」祖父喘了兩口氣,接著掙紅臉斷續地說:「他不高興我給他定親?那不行!你一定把他給我找回來,讓我責罰他!」
覺新唯唯地應著,他已經明白一半了。
「這都是給洋學堂教壞了的。我原說不要把子弟送進洋學堂,你們總不聽我的話。現在怎麼樣!連老二也學壞了,他居然造起反來了。……我說,從今以後,高家的子弟,不准再進洋學堂!聽見了沒有?」他說了又咳嗽。
「是,是,」覺新答應著,他惶恐地站在那裡,祖父的每一句話打在他的頭上,就像一個響雷。
覺慧站在覺新的旁邊,他的心情卻跟覺新的完全不同。他雖然感到空氣壓迫人,但是他並不惶恐。他一點也不害怕。他在心裡暗笑,他想:「紙糊的燈籠快要戳穿了!」
祖父的咳嗽停止了,人顯得很疲倦,便倒下去,漸漸地閉上了眼睛。陳姨太拿一把團扇輕輕地在他頭上扇著,不讓蒼蠅釘在他的臉上。覺新弟兄依舊恭敬地站在他的面前,等候他的吩咐。後來陳姨太做了一個手勢要他們出去,他們才輕腳輕手地走出了房間。
出了祖父的房間,覺慧第一個開口,他說:「大哥,二哥有一封信給你,到我屋裡去看吧。」
「你對爺爺說了些什麼話?你為什麼不先告訴我,就跑去對他說?你真笨!」覺新抱怨覺慧道。
「笨?我正要叫爺爺知道!我要叫他知道我們是『人』,我們並不是任人割宰的豬羊。」
覺新明白這些話是對他發的,他聽起來有些刺耳,刺心,但是他也只好忍受。他說不出他的苦衷。他知道他縱然誠懇地向覺慧解釋,覺慧也不會相信他。
他們兩個人進了覺慧的房間,覺慧把覺民的信交給覺新,覺新幾乎沒有勇氣讀,但是終於讀了:「大哥:我做了我們家裡從來沒有人敢做的事情,我實行逃婚了。家裡沒有人關心我的前途,關心我的命運,所以我決定一個人走自己的路,我毅然這樣做了。我要和舊勢力奮鬥到底。如果你們不打消那件親事,我臨死也不回來。現在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望你念及手足之情,給我幫一點忙。
覺民××日,夜三時。」
覺新讀了信,臉色變白,手顫抖著,讓信紙飄落在地上,口裡喃喃地說:「叫我怎樣辦?」過後又說:「他太不諒解我了。」
「你究竟打算怎樣辦?現在不是諒解不諒解的問題,」覺慧嚴肅地說。
覺新好像受了驚似地突然站起來,短短地說:「我去把他找回來。」
「你找不到他,」覺慧冷笑道。
「找不到他?」覺新含糊地念著這句話。
「沒有一個人曉得他的地址。」
「你一定曉得他的地址,你一定曉得!告訴我,他在哪兒?快告訴我!」覺新懇求道。
「我曉得,但是我決不告訴你!」覺慧堅決地答道。
「那麼你不相信我?」覺新痛苦地說。
「相信你,又有什麼用處!你的『無抵抗主義』,你的『作揖主義』只會把二哥斷送掉。總之:你太懦弱了!」覺慧憤激地說,他在房裡大步踱起來。
「我一定要去見他,你非告訴我他的地址不可。」
「我一定不說。」
「你將來總會說出來的,別人會要你說,爺爺會要你說!」
「我不說!在我們家裡總不會有人拷打我,」覺慧昂然地說。這時候他只感到短時間的復仇的滿足,他並沒有想到別人的痛苦。
覺新絕望地走出去。不久他又走回來。他想找覺慧商量出一個具體的辦法,卻沒有結果。他自己也想不出一個祖父同覺民兩方面都能夠接受的妥協的辦法。
就在這天在周氏的房裡開了一個小小的家庭會議,參加的人是周氏、覺新夫婦、淑華和覺慧。情形是這樣:覺慧一個人站在一邊,別的幾個人又站在一邊。大家一致地勸告覺慧說出覺民的地址,要他把覺民找回來。他們說了許多中聽的話,甚至允許將來慢慢地設法取消這件親事,但是覺慧完全拒絕了。
從覺慧這裡既然得不到消息,而覺民的條件又無法接受,覺新和周氏兩人也只有乾著急。他們只得一面求助於克明,設法把交換庚帖的事情多拖延幾天,不讓老太爺知道;一面差人出去打聽覺民的地址。
袁成和蘇福甚至文德都出去打聽過,可是並沒有結果:覺民躲藏得很好,沒有人知道他的地址。
克明把覺慧喚到他的書齋裡正言教訓了一番,沒有用;溫和地開導了一番,沒有用;又雄辯地勸誘了一番,也沒有用。覺慧老是推諉說他不知道。
周氏和覺新又拉住覺慧,央求他把覺民找回來,說一切條件都可以答應,只要覺民先回家,然後慢慢地商量。覺慧卻拿定了主意,在不曾得到可靠的保證之前,他決不把覺民找回家來。
周氏把覺慧罵了一陣,終於氣哭了。她平日對待覺民弟兄雖然採取放任的態度,但是也關心他們的前途。現在情形嚴重,她不願意看見不幸的結局,她更不願意承擔惡名。她不滿意覺慧的目無尊長的態度,更不滿意覺民的反抗家長、實行逃婚的手段,然而她始終想不出解決問題的辦法。
覺新處在這種困難的情形裡,真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才好。他本來想承認覺民的舉動是正當的,然而他無法幫忙覺民;他不但不能幫忙,反而不得不幫祖父壓迫覺民,以致覺慧也把他當作了敵人。找不回覺民,無法應付祖父;找回覺民,又無以對覺民;而且事實上他又不能把覺民找回來。覺民是他的同胞兄弟,他也愛覺民,並且父親臨死時曾經把弟妹們交給他,要他代替父親教養他們。現在覺民的事情弄成了這樣,他怎麼對得起父親?他想到這裡,只好躲在房裡同瑞玨相對流淚。
這些事老太爺不會知道。他只知道他的命令應該遵守,他的面子應該顧全。至於別人的幸福,他是不會顧到的。他只知道向覺新要人。他時常發脾氣,罵了覺新,罵了克明;連周氏也挨了他的罵。
然而罵也是沒有用的,覺民絲毫沒有屈服的表示。壓力也無處使用,因為找不到人。事情傳遍了全公館。但是老太爺一再吩咐,不許傳到外面去。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老太爺時時生氣。覺新這一房的人都沒有笑臉。別房的人大都幸災樂禍地在暗中冷笑。
有一天覺慧剛在一個地方跟覺民秘密地會見以後回到家裡,懷著一顆痛苦的心,別了那個絕望地苦鬥著的哥哥,他好像別了整個光明的世界。家,在他看來只是一個沙漠,或者更可以說是舊勢力的根據地,他的敵人的大本營。他回到這樣的家裡,馬上就去找覺新,氣沖沖地對覺新說:
「大哥,你究竟肯不肯給二哥幫忙?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了。」
「我有什麼辦法呢?」覺新絕望地攤開手說。過後他心裡想:「現在你倒著急了。」
「那麼你就讓事情這樣拖下去嗎?」
「拖!爺爺今天說再過半個月他不回家,就把他永遠趕出去,並且登報聲明他不是高家的子弟,」覺新苦惱地說。
「爺爺當真忍心這樣做嗎?」覺慧痛苦地叫起來,但是他並沒有失掉勇氣。
「有什麼不忍心?現在正在他的氣頭上!……而且他打算跟二妹的親事同時進行,同時下定。」
「二妹的親事?爺爺把二妹許給什麼人?」
「你還不曉得?她許給陳家了,不過還沒有交換庚帖。就是陳克家的兒子。三爸自然贊成這門親事,他跟陳克家本來很熟,他們又是同事。」
陳克家的名字覺慧太熟習了。陳克家大律師還是孔教會裡的二等角色。誰都知道陳大鬍子是悅來茶園二等旦角張小桃的相好。他常常帶著張小桃進出他的律師事務所。他的「風流韻事」還多得很。覺慧氣紅了臉,大聲罵起來:「陳大鬍子的家裡還出得了好人嗎?我知道陳克家的兒子跟他父親共同私通一個丫頭,後來丫頭有了孕才肯把她收房。」
「不,二妹是許給他兄弟的。關於丫頭的事情,恐怕是外面的流言,不一定可靠。不過這跟我們並沒有關係,橫豎有別人作主。而且做媒的人就是馮樂山。」
「跟我們沒有關係?你忍心讓二妹嫁到那種人家去嗎?這就是說又把一個可愛的青年的生命斷送了。二妹自己一定不情願!」覺慧憤怒地說。
「她不情願又有什麼辦法?橫豎有別人給她作主。」
「然而她是這樣年輕,今年才十六歲啊!」
「今年十六,明年就是十七歲,也很可以出嫁了。你嫂嫂過門來,也只有十八歲啊!而且年紀輕,早早出嫁,將來倒可以免掉反抗的一著!」
「然而不徵求她的同意,趁她年輕時候就糊里糊塗地把她的命運決定了,將來會使她抱憾終身的。他們就不想到這一點嗎?這是多卑鄙的行為!」覺慧竟然罵起來。
「你為什麼這樣生氣?」覺新痛苦地說,「他們只曉得他們的意志應當有人服從,所以你二哥的反抗也沒有用。」
「沒有用?你也這樣說?怪不得你不肯幫助二哥!」
「我又有什麼辦法呢?」覺新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你不記得爹臨死時是怎樣把我們交給你的?你說你對得起爹嗎?」覺慧憤怒地責備覺新道。
覺新不答話,他開始抽泣起來。
「我如果處在你的地位,我決不像你這樣懦弱無用。我要自己作主,替二哥拒絕了馮家親事。我一定要這樣做!」
「那麼爺爺呢?」過了許久,覺新才抬起頭這樣地說了一句。
「爺爺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難道你要二哥為了爺爺的成見犧牲嗎?」
覺新又埋下頭去,不作聲。
「你真是個懦夫!」覺慧這樣地罵了哥哥一句,就走開了。
覺慧去了,剩下覺新一個人在房裡。房裡顯得十分孤寂,十分陰暗,空氣沉重地向他壓下來。他的作揖主義和無抵抗主義已經失了效力,它們沒法再跟大家庭的現實調和了。他為了滿足一切的人,甚至犧牲了自己的幸福,但是結果依舊不曾給他帶來和平與安寧。他自願地從父親的肩頭接過了擔子,把扶助弟妹的事情作為自己的生活的目標,他願意為他們犧牲一切。可是結果他趕走了一個弟弟,又被另一個弟弟罵為懦夫,他能夠拿什麼話安慰自己呢?在這樣地思索了許久以後,他給覺民寫了一封非常懇切的信。在信裡他把自己的心忠實地解剖了,他敘說了自己的困難的地位和悲哀,他敘說了他們兄弟間的友愛,最後他要求覺民看在亡故的父親的面上,為了一家的安寧立刻回家來。
他找到覺慧,把信交給覺慧看,要覺慧給覺民送去。覺慧讀著信,流了眼淚,默默地搖搖頭,依舊把信裝在封套裡。
覺民的回信來了,當然是由覺慧帶來的,信裡有這樣的話:「等了這許久,只得著你的這樣一封信,老實說,我是多麼地失望啊!……回來,回來,你反覆地這樣說。……我這時候坐在一個小房間裡面,好像是一個逃獄的犯人,連動也不敢動,恐怕一動就會被捉回到死囚牢中去。死囚牢就是我的家庭,劊子手就是我的家族。我們家裡的人聯合起來要宰割我這個沒有父母的孤兒。沒有一個人肯顧念到我的幸福,也沒有一個愛我的人。是的,你們希望我回來,我一回來你們的問題就解決了,你們可以得到安寧了,你們又多看見一個犧牲品了。自然你們是很高興的,可是從此我就會沉淪在苦海裡了。……請你們絕了妄想吧,我的條件不接受,我是決不會回來的。在我們家裡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了,我帶走了那麼多的痛苦的回憶,這些回憶至今還使我心痛,它們常常壓迫我,減少我前進的勇氣。然而我有愛情來支持我。你也許會奇怪為什麼我這次會有這樣大的勇氣。是的,連我自己以前也想不到。現在我有了愛情了。我明白我不僅為我自己奮鬥,我是在為兩個人的幸福奮鬥,為了她的幸福我是要奮鬥到底的。……大哥,你猜我這時候在想什麼呢?我在想家裡的花園,想從前的遊伴,我在想兒時的光陰。幫助我吧,看在父親的面上,為了你做哥哥的情分。幫助我吧,即使不為著我,你也該為著她,為她的幸福著想,你也該給她幫忙。至少想著她的幸福,你也該感動吧。一個梅表姐已經夠使人心酸了,希望你不要製造出第二個梅表姐來。……」
覺新的眼淚沿著面頰流下來,他自己並不覺得,他好像落在深淵裡去了。四周全是黑暗,沒有一線光明,也沒有一線希望。他只是喃喃地說了兩句:「他不諒解我,沒有一個人諒解我。」
覺慧在旁邊看著,又是氣憤,又是憐惜。覺民的信他不但先看過,而且他還替覺民出主意寫上了某一些話。他預料這封信一定會感動覺新,使他拿出勇氣給覺民幫忙。然而如今他卻聽見這樣的話。他想責備覺新,但是責備又有什麼用處呢?覺新已經變成了這樣的人,而且已經沒有自己的意志了。
「這個家一點希望也沒有了,索性脫離了也好。」覺慧心裡這樣想。在這一刻他不僅對覺民的事情不悲觀,而且他自己也有了另外的一種思想,這個思想現在才開始發芽,不過也許會生長得很快。
這些日子裡,有好幾個人為著覺民的事情在過痛苦的生活。覺民自己當然也不是例外。他住在同學黃存仁的家裡,雖然黃存仁待他十分好,十分體貼,但是整天躲藏在一個小房間裡面,行動不自由,不能做自己所想做的事,不能見自己所想見的人,永遠被希望與恐懼折磨著,——這種逃亡的生活,的確也是很難堪的,而覺民又是一個沒有這種經驗的人。
覺民等待著,他整天在等待好消息。然而覺慧給他帶來的卻只有壞消息。希望一天比一天地黯淡,不過還沒有完全斷絕,所以他還有勇氣忍受這一切。同時覺慧不斷地拿最後勝利的話來鼓舞他。琴的愛情,琴的影像更給了他以莫大的力量。他終於支持下去了。他完全不曾想到屈服上面去。
這幾天裡面琴的確佔據了他的整個腦子。他時時想念她,就在白天也做著夢,夢的儘是關於他和她的事情。希望愈黯淡,他便愈想念她;他愈想念她,便愈想見她。然而她那裡他是不能去的,因為有姑母在家。他們兩個人的住處雖然隔得近,卻沒有辦法相見,而且連通信也不大方便。覺慧來看他的時候,他想寫信給琴,托覺慧送去。可是一提起筆又覺得要說的話太多,不知道應該從什麼地方寫起,又怕寫得不詳細反倒使她更著急。他決定找個機會跟她面談一次。這個機會果然不久就來了,這是覺慧為他安排的。其實覺慧也並不曾費力,他知道姑母不在家,便把覺民帶到琴那裡去。
覺慧把覺民藏在門外,自己先進房去招呼了琴。他揚揚得意地對她說:「琴姐,我給你帶了好東西來了。」
琴穿了一件白夏布短衫,手裡拿著一本書,斜臥在床上,彷彿要睡去似的。她聽見覺慧的聲音,連忙坐起來,拋下書,理了理髮鬢,沒精打采地問一句:「什麼好東西?」她的臉顯得黃瘦了,眼皮又時時垂下來,好像一連幾夜沒有睡過一樣。「你瘦了!」覺慧忘記回答她的話,卻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
「你這幾天也不來看我!」琴苦笑道。「二表哥的事情怎樣了?為什麼連信息也不給我一個?」她說著懶洋洋地站起來。
「幾天?我前天不是來看過你嗎?你看我今天到這兒來,汗都跑出來了。你還不謝我?」覺慧笑答道,他掏出手帕揩額上的汗珠。
琴在桌上拿了一把繪得有花卉的團扇遞給覺慧,繼續訴苦道:「你要知道我在這兒日子過得多長啊!快說,他的事情究竟怎樣了?」她睜大了眼睛,眼裡洩露出憂鬱和焦慮。
「他屈服了,」覺慧進來的時候並沒有想到說這句謊話,然而在這一剎那間一種慾望強烈地引誘他,使他不加思索地說出了這句來。
「他屈服了?」她痛苦地念著,然後堅決地說:「我不相信!」這句謊話在短時間內對她還不是一個厲害的打擊。
她說得不錯,因為這時候她的房間裡突然出現了另一個青年。她的眼睛馬上發亮了。她驚喜地叫了一聲:「你!」這個「你」字所表示的究竟是疑問,是驚奇,是喜悅,是責備,她自己也沒有時間去分辨。她幾乎要撲過去。但是她突然站住了。她死命地望著他,她的眼睛裡露出了許多意思。
「琴妹,當真是我,」覺民說,他真是悲喜交集,雖然還沒有到流了淚又笑、笑了又流淚的程度。「我早就應該來看你,只是我害怕碰見姑媽,所以等到今天才來。」
「我曉得你會來的,我早曉得你會來的,」她歡喜地說,眼裡不住地湧出淚來。她又用責備的眼光看覺慧,說:「三表弟,你騙我,我曉得你騙我。我相信他不會屈服,我相信他。」
「他是誰?誰是他?」覺慧的臉上浮出了善意的微笑,他找不到話答覆她,便用這句舊話來嘲笑她。
她並不紅臉。她驕傲地指著覺民說:「他就是他!」她露出滿足的微笑。她用愛憐橫溢的眼光看著覺民。
她的這個舉動是覺慧不曾料到的,但是它給了他一個好印象。他笑了。他看覺民,覺民得意地立在那裡自以為是一個英雄,因為受到了她的過分的稱讚。
覺慧這時候才知道他先前的猜想是怎樣地錯誤了。他以為這兩個人的會面一定是很悲痛的,會有眼淚,會有哭聲,會有一幕悲劇所應有的一切。因為在他們的家裡這種事情是很尋常的。可是如今事實卻跟他的猜想相反。這兩個人是怎樣地被愛情和信賴支持著,在那裡面找到了希望和安慰,彷彿一切的阻礙都不能夠分離他們。他們已經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結合在一起了。沒有悲痛,沒有絕望,只有相互的信賴,足以蔑視一切的相互的信賴。在這一刻琴和覺民在他的眼前的確表演了這一幕愛情戲。這幕戲好像黑暗世界中的一線光明,給了他一個希望,他相信以後再用不著他的鼓舞,覺民一定不會屈服了。懷著熱誠的青年就是如此容易相信人的!「好,不要再演戲了。你們有話還是趕快說吧,時間過得很快啊,」覺慧笑著對他們說;他又問:「可要我出去嗎?」心裡想:「總給我找到話來嘲笑你們了。」
他們對他笑了笑,並不去管他,也不回答他,就牽著手在床沿上坐下去,親密地談起來。覺慧便背轉身在書桌上順便拿起一本書來翻閱,這是《易卜生集》,裡面有折痕,而且有些地方加了密圈。他注意地翻看,才知道琴這幾天正在熟讀《國民之敵》。他想她大概是在那裡面尋找鼓舞和安慰吧。這樣想著他不禁微笑了。他掉過頭去看她。她正在跟覺民起勁地談著,談得很親密,善意的微笑使她的臉變得更美麗,不再是先前那種憔悴的樣子了。他不覺多看了她兩眼,心裡羨慕著哥哥。於是他回過頭去,一邊邊搧扇子,一邊看書。《國民之敵》第一幕讀完了,他又掉頭去看她,她還在跟他說話。他讀完第二幕又去看她,他們的話還沒有完,他把全篇讀完了再去看她,他們還是高興地談著。
「怎麼樣?這樣多的話!」覺慧開始催促道。
琴抬起頭看他一眼,笑了笑,又側過臉去說話。
「二哥,走吧,你們已經談得很夠了,」過了半點鐘,覺慧又在催促了。
覺民正要答話,卻被琴搶著說了:「再等一會兒。時間還早,何必這樣著急!」她緊緊地握著覺民的手,彷彿害怕覺民就要走開似的。
「我一定要回去了,」覺慧故意堅持說。
「好,就請你回去吧,我這個賤地方留不住你的貴腳,」琴賭氣說。但是看見覺慧真要往外面走時,她和覺民又齊聲把他喚住。
「三弟,你真要走?難道你連這一點忙也不肯幫我?」覺民誠懇地央求道。
覺慧笑道:
「我不過跟你們開玩笑,但是你們也太把我冷落了。琴姐,我來了這麼久,你也不招呼我坐,也不跟我說話。你有了二哥就把我忘記了。」
兩個人都笑了。琴笑著分辯道:「我只有一張嘴,我怎麼能夠同時跟兩個人說話?三表弟,你聽話些,今天讓我跟二表哥多說些。你有話留到明天我們來說個夠,」琴把覺慧當作孩子似地安慰道。
「不要這樣騙我。我沒有二哥那樣的福氣。」
「三弟,」覺民叫了一聲,正要說下去,卻被琴阻止了。琴搶著說:「你的嘴真厲害,我說不過你。我只問你喜不喜歡許倩如,她比我強多了,她才是一個新女子!要不要我給你介紹?」她的臉上露出狡猾的微笑。
「我也許喜歡她,也許不喜歡,這跟你有什麼相干?也用不著你介紹,她又不是不認得我,」覺慧調皮地說,他對這種爭辯感到了大的興趣。
「你說得不錯,我是這樣想。他們兩個思想都很新,都很激烈,」琴還沒有答話,覺民卻好像記起了什麼似的,帶笑地向著琴點頭,表示贊同她的意見。
覺慧自然明白他們的意思,笑著揮了揮手說:「我不要學你們的榜樣,我不會演戲。」他掉開頭,他的第一個念頭是:「我要的就是你!」但是第二個念頭又馬上跑來把第一個念頭趕走了。這個念頭是:「我已經斷送了一個少女的性命,我不再需要愛情了。」他只是笑著,只是苦笑著。
琴和覺民的談話終於到了完結的時候。現在他們不得不分別了。覺民實在不願意離開這個房間。他覺得不僅是她,甚至這間屋裡的一切對他都是十分寶貴的。他躊躇了。他望著她,他又想到那個小房間,那種孤寂的、等待的生活,他沒有回到那裡去的勇氣。然而覺慧立在他的旁邊。覺慧的催促的眼光提醒了他,他明白自己必須回到那裡去。此外再沒有別的辦法。好像預料到就要從光輝的天空墜入黑暗的深淵裡去似的,他絕望地、悲傷地、而且多少帶了一點掙扎地說:「我去了。」可是他一時卻拔不動腳。他還想說幾句話安慰她,然而倉卒間找不到適當的話,他卻說了一句「你不要想我」。他的本意並不是這樣,他正要她時時想念他。
琴立在覺民的面前,兩隻大眼睛水汪汪地望著他。她很注意地聽他講話,好像預料到他有什麼不尋常的話對她說。然而他卻沒有。她等了許久,他只說了短短的兩句。她失望了,她害怕他馬上就走開。她連忙挽留道:「不要就走,等一會兒,我還有話對你說。」她拉住他的袖子。
他吞了這些話好像吞下好的飲食。他呆呆地望著她的激動的臉,他的眼光透過眼鏡片看入她的眼裡。他的嘴唇遲緩地動著,他帶著微笑說了下面的話:「不要急,我不會走。」他的笑臉跟哭臉差不多,覺慧在旁邊以為他真的哭了。
琴覺得覺民的溫柔的眼光在愛撫她的眼睛和她的臉,好像在說:「你說呀,你說呀!你所說的,無論是一個字或一句話,我都注意地聽著。」她想找些可以永久安慰他、使他永遠不會忘記的話來說,然而她找不到一句值得他聽的話。她望著他,她著急。她害怕他就會轉身走了。她依舊拉住他的袖子不放。她不再選擇話了。她想到什麼,立刻就說出來,並不去考慮這些話有沒有說的必要,或者跟他有沒有關係。
「倩如來說,我們學堂裡頭的文和『老密斯』要到北京讀書去了。她們在這個環境裡實在忍受不下去。她們的家庭也怪她們不該剪頭髮,」琴開始說,她並不向覺民解釋文和「老密斯」是什麼人,好像他已經熟識了這些名字和綽號。然而覺民卻很注意地聽著,彷彿感到大的興趣似的。
「倩如自己恐怕也要走。她父親因為她的事情受到了攻擊,他很憤慨,說是要把交涉署的職務辭掉,帶了女兒搬到上海或者南京去住。」這也是琴的話,覺民依舊很注意地聽了。
「梅姐近來病得厲害。她天天在吐血,不過吐得也並不多。她瞞著她母親,她一定不要我告訴人,她不願意吃藥。她說她多活一天只是多受一天的罪,倒不如早死了好。她母親整天忙著拜客、打牌,不大管她。倒是大表嫂常常想著她,給她送藥,送東西去。我昨天終於找到一個機會把她的病狀告訴她母親了。她母親才著急起來。梅姐的話也許是對的,不過我不能夠看著她死。你們不要告訴大表哥。她囑咐我千萬不要讓大表哥知道她吐血的事。」這也是琴的話。她忽然發見覺民的眼睛被淚水充滿了,淚珠開始在眼鏡片後面沿著面頰流下來。他的嘴唇微微動著,好像再說什麼話,卻說不出口。不過她已經懂得了。她還想說什麼,但是一陣無名的悲哀突然襲擊了她,很快地就把她征服了。她說了一兩個字,又嚥住了。她在掙扎,她終於迸出了一聲哭叫:「我不能夠再說下去了!」於是向後退了幾步,用手蒙著臉,讓眼淚暢快地流出來。
「琴妹,我去了,」覺民悲聲說,他實在不願意走,然而到了這個時候他也只得走了。他料不到他們這次的快樂的會面會以傷心的哭來結束。可是兩個人都哭了。許多的話,許多的事,都以哭來了結了,不管他們怎樣自命為新的青年,勇敢的青年。
「不要去!不要去!」琴取下她的遮住臉的手,向覺民伸過去,悲聲叫道。
覺民正要向她撲過去,他的膀子被覺慧抓住了。他便站住,默默地掉頭去看覺慧。覺慧並沒有哭,乾燥的眼裡發出強烈的光。覺慧把臉向後面一掉,是叫他走的意思。他覺得覺慧的意思不錯。他轉過頭用他的悲痛的聲音安慰琴:「琴妹,不要哭,我會再來的,我們的住處隔得這麼近,有機會我一定來看你。……我回去了,你好好保重,等候我的好消息。」他把心一橫就跟著覺慧走了出來,留下琴一個人在那間開始陰暗的屋子裡。
琴看見他們走了,便追出去,到了堂屋門口,她站住了,身子靠在門框上,注意地望著他們的背影。
覺民和覺慧走到了街上,耳邊彷彿還有琴的哭聲。他們並不交談一句話,只顧大步走著。他們快到了黃存仁的家,覺慧忽然在街上站住了,用朗朗的聲音對覺民說:
「你們的事情一定會成功,一定會勝利。我們已經貢獻了夠多的犧牲了。」他略略地停了一下,又用更堅定而且幾乎是殘酷的聲音說:「如果現在還有犧牲的必要,那麼就讓他們來做一次犧牲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