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坐著「非洲之傲」綠皮火車,在非洲原野上馳騁。左看風起雲湧,山高水低;右看植物枯榮、城市興衰。須臾之間,一切都在變化中。

時有動物出沒,綠葉長百花開。世間百態,鱗次櫛比。

我常常幾個小時凝然不動地望著窗外。

蘆淼外出回來,問我,可要為你栽下一株菩提?

旅遊對於我,有明顯的教育意義。它使我在奔襲中安靜,在紛亂中鎮定,使我增加對大自然和生命的景仰。

寫一段觀花之感。

馬蹄蓮是我在尋常的桃花杏花玫瑰花之外,認識的第一款不同凡響的花。說它不同凡響,是因為那個年代、那個時刻。它當時被周恩來總理抱在胸前,寒風中盛開。拍攝於周恩來出席蘇共「二十二大」,中途憤而退場回到北京時,毛澤東、劉少奇、朱德同去機場接他的瞬間。照片上除了四位叱吒風雲的偉人,就是這束潔白的花朵奪人眼球。這花的身份,自是矜貴神聖的。

我不知道這花叫什麼名字,問周圍的人,大家都不知道。多年後,我認識的一位開花店的朋友告訴我,那是馬蹄蓮。

我說,那花好像一朵只有一瓣,是一匹白馬的獨蹄。

朋友不理我的插科打諢,問,你可知馬蹄蓮的花語?

我說,周總理從充滿火藥味的戰場上歸來,領袖們抱著馬蹄蓮去接他,這花的花語大約是戰鬥與勝利。

朋友笑得彎了腰,說,馬蹄蓮的花語是——「忠貞不渝,永結同心」。在西方婚禮上,常常被新娘捧在手中。

我驚詫地說,依當時的形勢,這花語似乎陰差陽錯了,最起碼是八竿子打不著。

朋友說,那時是1961年的11月,已是北京的深秋。一般的花都凋零了,只有馬蹄蓮還堅持開放,所以人們就採下它當作迎賓花,並無其他深意。後來人們傳說領袖特別喜愛馬蹄蓮,其實沒有根據。

我說,百花肅殺之時,馬蹄蓮依然開放,它挺皮實啊。

朋友說,也不盡然。馬蹄蓮喜歡大肥大水大光,還酷愛酸性土壤,養好它要施硫酸亞鐵呢。

依我的醫學知識,知道貧血的病人要補硫酸亞鐵,卻不曉得看起來潔白如雪的馬蹄蓮也好這一口。

很多年後,我坐著火車,某一天行進到了某一國,午睡醒來,無意中往窗外一瞟,當即被震撼。

無垠的曠野上,怒放著一叢叢潔白的花朵,浩浩蕩蕩。如同天地間原有一隻碩大無朋的銀盤,砰然迸碎,無數碎屑落入凡塵,遍地生根。化作花朵聖潔美麗,傲然挺立。

這是什麼花?我撲到窗前,凝神細看。

鋪天蓋地的白花,是數不清的馬蹄蓮!

車輪鏗鏘,快速行進。我再努力,在每一株馬蹄蓮上,也只能分辨一點點細節。好在窗外的馬蹄蓮大軍前赴後繼撲面而來,這使得我雖然距離花朵尚有一段距離(它們從遠方一直蔓延到鐵軌邊),但無數次重複後,對馬蹄蓮的觀察逐步加深。其間火車還有臨時停車,我更能下車仔細端詳馬蹄蓮。認真說起來,馬蹄蓮每朵只是半片花,且這唯一的花瓣也只是半開。不過馬蹄蓮花形雖簡,但並不潦草敷衍,竭力把花瓣的優美弧度打造得毫無瑕疵,兩側花緣優雅地延伸到近收尾處,將尖銳與柔和交融在一起,既顯示鋒芒,又毫無攻擊性地溫和低垂。瓣面上有潤潔的白光沁射而出,單純明朗。葉片翡翠般晶瑩地綠著,蠟光灼灼。

我僵在那裡,被馬蹄蓮孑然而立的風格震懾。

我原以為馬蹄蓮是溫室的花朵,還要不斷吃治療貧血的藥。不想在荒涼的非洲曠野上,它們開放得如火如荼、恣肆汪洋。我不知火車外是何時出現這些馬蹄蓮的,只知道從我開始凝視它們,火車又開了幾個小時。無窮無盡的馬蹄蓮無聲無息地怒放著,紛至沓來。花瓣像凝乳,像蛋白,像蠶繭,像遍撒的鷹洋……花容燦爛,銀輝普照,興致勃勃地搖曳,毫無遮攔地展現活力。我一直凝望,直到暮色將馬蹄蓮染成黑馬的留痕。

它們攏共有多少朵呢?我做個最保守的估計,有一百萬朵吧。它們已經在此盛放過千年吧?它們沒有等待過殊榮,也完全不知道附加的花語,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盛放就是它們生命輪迴的必然,盛放就是馬蹄蓮的使命和責任。

身為一株會盛放的花,出生在這寂寞荒野裡,並不曾走入花店,也不曾出席婚禮,未得偉人擎在手裡,甚至能一睹它們絕世芳容的人也很少,它們是不是枉為了馬蹄蓮的一生?

馬蹄蓮是有些禪意的花,它有一個別名就叫觀音蓮。一億朵馬蹄蓮吐放著清幽草木的氣息,堅定地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每一朵花,都有盛放的理由,因為生命的號角在暗夜時分就已經吹響。

人一生,心靈會蒙灰。這並不可怕,但須洗滌。你要找到靈魂的清泉。大海的濤花迸濺,風雨的吹拂鞭打,鳥的歡鳴和鮮花的怒放,都是藏在清泉中的老師。大自然有自成體系的優美,等待你身心與之共振。

人的生平,所佔的時間寬窄是有定數的。耳聰目明、手腳伶俐的時光,不過幾十載而已。時間如同鮮血,每一滴都鹹且彌足珍貴。

旅遊是既不安全也不舒適的,但它能帶給我們流光溢彩、繁花似錦的世界。當我走過的路漸漸漫遠,當我雙眸注視過的東西漸漸繁多,當我聞過的氣味漸漸五花八門,我就不由自主地變得寬容起來,接納世界的不同與豐富。

我的生命日曆已越來越薄,總有一天會露出透明的封底。不過,偷偷告訴你,我早在年輕的時候就已經翻到最後一頁偷看過,從此便再無恐懼。

旅行就是聽故事。聽不同的故事,聽沒有聽到過的故事,聽別人的故事。

這本書裡,是我見到的和聽來的非洲故事。

畢淑敏

2015年7月23日

《非洲三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