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從當醫生開始頻繁地使用文字,那時每日要寫病歷和死亡報告等醫療文書。那種文字必定是客觀、安靜、恭謹與精確的描述。文字的應用,說簡單,真是再家常不過了。你可以沒有一寸土地,沒有一顆糧食,但你依然可以擁有語言和文字。書寫這件事的最低要求,是要讓別人明白你的意思。高一些的要求,是要把你的意思說得盡可能引人共鳴。這是尚未過時的需要苦修的教養,是一個人思維本質的外化。如同習武之人對劍技和刀法的淬煉,你得日日潛心鑽研。
多年前,我在北京郊區的農村買了幾間小房,院子空蕩蕩,有野鼠出沒(常常希望有狐,可惜沒見過)。到了初春,植樹節後,我從苗圃買回兩棵梧桐樹。它們,光禿禿的,又細又輕,不見一絲綠意,活像搭蚊帳的舊竹竿。我挖了寬敞的坑將它們的根須埋下,底部還施了從集市買來的麻醬渣。我先生說,這地方咱也沒有產權,人家說不定哪天就收回去了,似不必如此上心。我說,就算人家把房子收了,這樹也依然會生長。我們還是善待它們吧。
我以前知道法國梧桐叫懸鈴木,覺得起這名字的人富有想像力和詩意。待自己植了這樹,才發現它們的果實真是太像懸掛的小鈴了。再呆笨的人,也會讓它們擁有這個名字。不知道是不是我那兩桶麻醬渣滓的效力,梧桐樹發憤圖強努力長大,幾年的工夫,已經有四層樓高了,皮青如翠,葉缺如花。闊大的葉子像相思的巨手,每晚都在風中傻呵呵地為自己鼓掌。秋天的時候,它們會結出聖誕鈴鐺般的果實,自得其樂地晃蕩著,發出我們聽不見的叮噹之響。陽光透過葉子拋灑在地面上,紅磚墁砌的地就被染上點點濕綠,重疊成深沉的暗咖色。我懊惱地想,早知道梧桐綠得這樣狠,不如當初墊了灰藍的磚,索性讓它們碧成一坨,比如今這般纏絲瑪瑙似的絞著好。
突然,我看到頭頂的斑駁中有一隻清爽的鳥,在綠葉中跳躍,好像在和另外一隻鳥捉迷藏。細細看去,其實並沒有另外一隻鳥,它是單身。但如果沒有另外一隻鳥,它如此執著地在我家懸鈴木上鑽來掠去,是何用意呢?想起「卻是梧桐且栽取,丹山相次鳳凰來」,莫非鳳或凰的雛鳥被我家的梧桐引了來?成年的它們是絢彩的,不知幼小時也曾披過素衣?
人無法猜透一隻鳥的心思,就像我們無法洞徹人生。不像梧桐是先知先覺的,它和秋天有秘密的聯絡孔道。要不,怎麼會「梧桐一葉落,天下皆知秋」呢。
好幾天,那鳥不辭勞苦地穿行於我家的懸鈴木間,看得出它更屬意東面的那一棵。我現在已經辨認出它是一隻喜鵲,不是那種灰頭土臉、吃松毛蟲的小個子灰喜鵲,而是眉清目秀、黑白相間的長尾巴花喜鵲。
它來我家的時候,像一架民航貨機,滯重遲緩載著貨物;飛離的時候就一身輕鬆,活潑輕快,趕路匆匆。它確實是有伴的——另一隻花喜鵲,黑和白的部分似乎均比早先這一隻更大更鮮明,許是一隻雄鳥吧。當我確認它們是一家之後,也就知道了它們的用意。兩隻喜鵲每天辛辛苦苦地銜來各色樹枝,是要在懸鈴木上搭一巢穴,迎接新生命的降生。
一隻喜鵲窩,要搭建多少枝條?要銜來多少草梗?要傾注多少氣力?要嘔瀝多少心血?要耗費多少光陰……
聽到我自言自語,路過的原住民老婆婆說,喜鵲選搭窩的地方時可心細呢。天上頭要沒有北風,地下面要沒有凶兆,遠處要沒有打擾,近處要沒有響動……最用心的窩,喜鵲要啄下身上的羽毛,鋪墊得暖暖和和,小喜鵲孵出來後才活蹦亂跳。
我沒見過自拔胸羽的喜鵲,這兩隻鳥好像也沒有這般忘我。但我不得不信老婆婆的話。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搖晃著滿頭堅硬的白髮,配著漆黑的舊衫,目若朗星。我疑心她在以往的哪一輩子曾做過鵲妖。
等著聽小喜鵲叫吧。早報喜,晚報財,不早不晚報客來。她胸有成竹地說,好像未來的小喜鵲是她派往我家的兒童團。
為了節省喜鵲夫婦的時間,我約莫了一下它們搭巢所需建材的長短,撿了一堆草梗和樹枝放在院子裡,期望它們就地取材。但喜鵲夫婦胸中自有擬好了的藍圖,有我們不知的選材標準,對此視而不見,依然辛辛苦苦地到遠處去銜枝。它們不屑。
鵲巢終於搭好了,小喜鵲在這裡降生,一窩又一窩。
在兩棵梧桐樹和喜鵲家族的陪伴下,我寫下了收入這套文集散文卷中的很多作品。我用時間的樹枝搭起了這個文字的喜鵲窩。喜鵲本是單調的凡鳥,只有黑白兩色,全無時尚的外觀。它的窩也是粗糙和樸素的,甚至有一點邊設計邊施工的亂七八糟。不過,我在這個窩中墊入了一縷縷羽毛,它們來自我滄桑的歲月和我溫熱的心房。
畢淑敏
2012年7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