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朗的地毯鞋

這是一家老年人活動站,在新奧爾良。新奧爾良是個美麗的地方,古老的橡樹像虯蚺的幽靈。活動站在郊外,周圍是貧民區。這是黑人聚居的地方,以前黑人是不能進城的。一棟簡陋的樓房,早先是黑人的旅館。石頭砌成的牆,有一種沉穩的結實。進得門來,看到的都是白髮蒼蒼的頭顱,不論頭髮下的面孔是何種顏色,頭髮都是白而暗的。人的頭髮真是很奇怪,不管它們年輕的時候是黑的、棕的、黃的……到了尾聲,一律都變堊白。我問安妮,白色的頭髮老了,會是怎樣?安妮說,它們依舊是白色,但無光澤。

看來,亮度比顏色更能說明一個生命的狀況。

很多老人在這裡活動,有的打牌,有的下棋,還有三三兩兩地談天健身。一些人聚在一起,聽一個女孩兒講解颱風的知識。聽眾多是一些老女人,耳力不佳,女孩兒不得不扯著嗓子反覆重複。這麼大分貝的音量,要在其他場合,一定會引起他人的側目,但在這裡,大家見怪不怪。

老女人們對颱風的興趣讓我感動。我不知自己到了這個年紀,還會不會對在遠方出沒的颱風抱有如此新鮮的興趣。我原來以為,只有上班和旅遊出差的人,才會對天氣的變化充滿了關切,那背後是不要遲到、不要受涼、不要忘了帶雨傘……的憂慮。

在這些垂垂老矣的婦人面前,我覺察到了自己對天氣的功利。她們不會上班,不會出差,說一句不好聽的話,其中的絕大部分人,今生今世再也沒有力氣走出新奧爾良的橡樹樹蔭了。可她們依舊睜大混濁的眼睛,努力分辨颱風經過的途徑,癡心地關注著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天氣,這也許就是人和自然相濡以沫的淵源。

有一棵樹,一棵假樹,工藝樹,做得很逼真,赭的樹幹,綠的枝條,大約有一人高,擺在活動站很顯眼的地方。樹上掛著很多樹葉,當然也都是人造的。每張樹葉上寫著一些字,或者是一幅小畫。比如一片蠟燭形的葉子上寫著:記住我有一隻大鼻子的快樂的鑲滿皺紋的臉……然後是抖動的簽名。

我問活動站的站長古薇爾女士,這是什麼?

她說,這是曾經在這裡活動、現在已經去世的老人從天堂寫給大家的信。

我的頭皮轟的一聲。死人是不能寫信的,這是常識。古薇爾女士已經75週歲了,胸膛飽滿得如同揣著兩個大波羅蜜。她步履彈性很好地走來走去,使人無法懷疑她的說法。

新奧爾良一共有20所這樣的老年活動站,每年需經費500萬美元。經費的來源主要是四方面。聯邦政府、州政府、地方政府一共可撥款400萬美元,還有100萬美元的「洞」,就要靠自籌和社會捐款來解決。今天來活動的老人共有70多位,但有1000多位老人要求將免費的午餐送到家,所以,活動站的工作量很大。

我一邊聽著她的介紹,一邊鍥而不捨地惦念著那棵有著奇異葉子的樹。

古薇爾女士終於講到了這棵樹。噢,是老人們共同栽下了這棵樹。每一位老人都知道自己死後,在這棵樹上會有一個位置懸掛自己的樹葉。他們會在生前就寫下這片葉子,然後保存在自己的親人那裡。如果他們沒有親人了,就保存在活動站裡。當他們去世之後,他的家人就會把他的葉子送來,掛在這裡,永遠的。大家常常來看望這些葉子,念著上面的話,有很溫暖的蒸氣,從這些葉子上蒸發出來,進入我們的眼睛……

古薇爾女士這樣說著,我就看到她的眼睛濕潤起來。哦,我錯了。古薇爾女士久經生死,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神采飛揚,很為自己發明了這棵溝通生死的樹而驕傲。不是水汽進入了她的眼睛,是水汽進入了我的眼睛。

與樓下的喧鬧相比,樓上是靜謐和安詳的。有幾位老人在繡花和織毛線,古老的女紅的氣息從風燭殘年的鼻孔呼出,讓人走路和說話都變得歎息般輕輕的。

旁邊有一個小小的櫥櫃,陳列著老人們的工藝品。一套極其美麗的嬰兒裝,雪白的翻捲的絨毛,精美的圖案讓人愛不釋手。我很想買下,但偷偷覷見標價,要50美元,囊中羞澀,不敢問津。但我決定斟酌力量,一定買下一件老人們的產品,不單是留作紀念,也為了盡一點綿力,包括讓製造者有一份成就感。因為古薇爾女士說,老人們的產品收入絕大部分都捐給活動站,自己只取很少一點。

一雙用黃色和藍色毛線織成的地毯鞋,大而柔軟,蓬鬆得如同兩隻小哈巴狗。雖然我家並沒有地毯,我還是把它們買下來了。然後我對古薇爾女士說,我能和「鞋匠」照一張相嗎?

古薇爾就拉著我向一位老人走去。

她身材瘦小,坐在輪椅中。在身體和輪椅的空隙中,夾著兩團大大的毛線球。她的手指乾枯如籐,但依然很有力地操縱著兩根毛衣針,上下翻動。在她的身邊,擺著剛完成的一隻地毯鞋,紅黃相間,鮮艷如楓。

她叫斯特朗,今年86歲了。她患糖尿病很多年了,兩條腿都截過肢,眼睛已近乎失明……古薇爾介紹說。

我這才注意到斯特朗老奶奶輪椅下的「腿」。白色的套鞋中,是冰冷的金屬。風在她的腿間,毫無障礙地吹過。

斯特朗老奶奶笑著說,很高興從中國來的客人喜歡她的地毯鞋。她說,那套美麗的嬰兒裝也是她織的,只是現今年齡大了,有些力不從心,就專門織地毯鞋了。

我撫摸著一位沒有腳的老人織出的精美的地毯鞋,心中充滿痛徹的謝意。她把自己對腳的期待,織進鞋裡了。

《旅行使我們謙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