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原上,爬山是家常便飯。就像你住在六樓,怎麼能不爬樓梯呢?在拉練的日子,攀登更是必備的功課,幾乎每天都要爬山。
爬山的實質,是人和地心引力做不懈的鬥爭。你用自身的體力,掙脫大地對你的控制,使自己向著太陽升去。如果你背的東西比較多,或者比較胖,那就更倒霉了,你不但得付出和別人一樣的努力,還得加倍拚搏。因為那些東西和你多長出來的份量,都像秤砣一般拖著你的腿,逼你後退,你必須像扶老攜幼的壯士,帶著這些重量一道攀上高峰。
爬山的時候,喉嚨會一陣陣地發出腥甜的味道,好像有一條流著血的小魚卡在那裡。按說,這很沒道理,因為爬山時最辛苦的是手和腳。手要緊緊地扒住裸露的山巖,無論多麼尖銳的石縫,為了有穩固的支點,你都必須把手指插進去,好像在堅硬的牆壁上釘入十根鐵條。腳像螃蟹的爪子,要麼盡量向兩側伸展,以擴大身體和山石接觸的面積,一旦發生下滑,可以最大限度地增加摩擦力;要麼利用腳骨的斜面,把它變成沒有知覺的木橛子,深深插入巖縫,就像在巨幅畫像下釘兩根巨釘,才能保證懸掛著的身體突然墜下時可挽救危局。至於軀幹,恨不能生出壁虎似的吸盤,牢牢粘在懸崖上。爬山使人體的各部分緊急動員,所有功能都充分調動起來,肌肉高度緊張,神經分外敏感。此刻的每一瞬間,都執掌著人的生生死死。
說起來,喉嚨也很要緊,因為它是氣道。爬山需要消耗大量的空氣,就像前方在打仗,公路上運輸的彈藥物品就格外多。要是供不上氣,手腳必得癱瘓。偏偏高原上稀少的就是空氣,喉嚨就得拚命工作,那種甜腥的感覺,一定是喉嚨的某條微血管崩裂了,沁出鮮血。
一天,行軍路上遇到一座險峻的高峰。尖兵報告說,曲折的冰崖阻住通路,攀登極為困難。領導給我們每人發了一條登山繩,讓死死繫在腰上。
幹什麼用的?這繩子看起來還挺結實。小鹿說。
這是結組繩。你們三個人把它繫好,就成了一個結繩組。領導指指小鹿、我和河蓮。
什麼叫結繩組?小鹿還問。
小鹿,你怎麼這麼笨?結繩組顧名思義,就是用繩子把咱們三個結成了一組。從今兒後登山時生死與共。要活大家一塊兒笑,要死一起成烈士。河蓮快人快語。
領導點頭不語,看來河蓮解釋得不錯。
那咱們就成了劉關張桃園三結義,恨不同日同時生、但求同日同時死啦!小鹿興奮得兩眼放光。
領導不愛聽,說,這只是萬一時的緊急處置措施,不要動不動就說死的事,你們還年輕。
河蓮思忖著說,要是小鹿掉下去了,還比較好救。她反正份量輕,一把就拽住了。要是小畢嘛,就有點危險,那麼重。她要是萬一失腳,只怕一個人會把我們兩個都拖入深淵,同歸於盡。
我說,不就是因為我的噸位比較大,你們就這麼害怕嗎?好啦,我好漢做事好漢當,要是出現了可怕的事情,一定不會連累你們。我會自動把結組繩解開,和你們脫鉤,一個人滑下去好了。
領導說,不許亂講。真到了那種時候,更要同心協力,兩個人的力量怎麼也比一個人強。團結就是力量嘛!
河蓮說,我和小鹿這就在腰裡裝些石頭,提高自重,救小畢的時候把握大些。
我說,不定誰救誰呢!
大家說笑了一會兒,一根繩子讓我們格外地親近起來。
拉練已經進行了許久,我們對爬山也司空見慣。因為第一天行軍就出現險情,領導調整了女兵背負的重量,讓軍馬代我們馱一些裝備。在後面的行軍裡,我們基本上可以保證不掉隊了。我們自覺已是老兵,對山也有些滿不在乎起來。
等到那座陡峭的冰峰矗立眼前,我們才知道,自己又一次低估了山的莊嚴和偉大。
它橫空出世,好像盤古開天闢地時丟下的一根冰棍,高聳入雲,經過億萬年冰雪的滋潤,長得龐大無比,晶瑩剔透。人踏在上面,像一隻甲蟲爬過,不留一絲痕跡。
隊伍拉開距離,開始攀登。小鹿在最前面,我居中,河蓮殿後。結組繩鬆弛地連接著我們,像一根保險索。在通常的時候,它並不影響我們的動作,只是無聲地跟隨著我們,好像聽話的小狗。
爬山這件事,在沒有出現險情的時候,基本上是你一個人單獨挑戰大自然。你和大山徒手格鬥,每向上前進一尺,都是一個新的回合。你一步一步升高,山就一步一步退卻。但山可不是好惹的,嫌你驚擾了它綿延千萬年的安靜,抽冷子就會給你一點顏色,讓你措手不及。要是處置不力,也許就會在瞬息間,以生命作為疏忽的代價。
我仰望山頂,上面有鬆軟的冰雪,看起來離我們很近。我想,頂峰上的雪和別處的雪,一定有很大不同。要不然,它們為什麼會落在山頂,而不是在山腰呢?就像深海和淺海的魚是不一樣的,高山上的雪更神秘。我一定要嘗嘗山頂上的雪。
我們爬啊爬,誰也不說話。不是不想說,是不能說。因為一說話,分散注意力,容易發生意外。還有一個原因,雪像音樂廳裡特製的牆壁一樣,有很好的吸音效果,讓你的聲音像蒙在棉絮裡呻吟一樣,傳不遠,說起來很吃力。但是冰多的地方,又當別論。平滑的冰是音響良好的反射體,相當於大理石板,會使你的聲音發出清澈的回音。我們此刻能發出的最大聲音,是不停的喘息聲。
爬啊爬,距離山頂好像只有五十米的距離了。我們費盡千辛萬苦爬過這段距離,發現山頂還驕傲地聳立在五十米之外,漠然地俯視著我們。高原上稀薄的空氣發生折射,使距離感變得虛無縹緲,引人錯覺。我們並不懊喪,只是堅忍地向前,向上……爬山很能鍛煉人的耐力,在攀登的隊伍中,你像一支射出的箭,只能一往無前地努力挺進,絕無後退的可能。
我看見有一些鮮紅色的小珠子,從我的嘴邊滾落。我知道那是我把嘴唇咬破了,鮮血流了出來,馬上又被嚴寒凍成固體。我一直不由自主地咬著嘴唇,好像那樣就可以使自己積聚力量,保持高度的警覺,提高對付突然危險的能力。
在攀登中,人的思想變得很單一,就是抓牢山巖,不要被山甩下來。這樣爬得久了,容易想別的事情。我想,祖先創造「爬」這個字,真是英明。它原本一定是預備形容野獸用的,爪和巴,表示所有的爪子,都緊緊地巴在地上,才能完成這個動作。我想,我的二十根腳趾和手指,都是大功臣。假如沒有它們勞苦功高地揪住山的毫毛,我一定像塊圓圓的鵝卵石,嘰裡咕嚕地滾到山澗裡去了……
在我們就要到達山頂之前,我突然聽到一種奇怪已極的「絲絲」聲,好像毒蛇的舌頭在攪拌空氣。當然,這是絕不可能的,阿里高原因為酷寒,是沒有蛇的。就算有蛇,也絕不可能在冰天雪地裡生存。恐怖的聲音到底來自何方?沒容我思索,腰間彷彿挨了致命的一擊,猛地抽緊,勒得我喘不過氣,一股螺旋般的下墜力量,像龍捲風一樣吸住了我,裹著我迅猛地向山底滑去。
我在極端的恐懼中明白了——那毒蛇般的聲音,是結組繩快速收緊、摩擦冰面的響聲。河蓮遇到了巨大的危險,正在滑向深淵。隨即我看到小鹿在我的上方,也被繩揪動,開始了危險的下滑。
這就是結組繩的力量。它把我們三個聯成一個統一的生死與共的集體。要麼共赴深淵,要麼同挽狂瀾。
穩住!一定要穩住!我聽見河蓮在喊,小鹿在喊,我也在喊……其實,那一瞬什麼聲音也沒有,只是我們生命的本能在發出共鳴。我們被慣性拖著向下滑,就像坐滑梯,越到後面力量越大。當務之急是攔住我們的身體,阻止致命的下滑。
我們每個人都像八腳章魚一般,拚命擴大自己與山體接觸的面積,以增加摩擦力。見到任何一條巖縫,都毫不猶豫地把手腳插進去,鮮血直流卻毫無知覺。腳蹬掉一塊又一塊石頭和冰塊,聽它們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七手八腳飛快地做著霹靂舞中類似擦窗戶的動作,由於極度奮力,動作扭曲得可怕。我們甚至把臉也緊緊地貼在冰面上,利用凸起的鼻子和眉毛,使身體滑動的速度減慢……
終於,恐怖悲慘的下滑停止了。河蓮被一塊冰凌阻擋在半山,我們從死神手裡贏回了關鍵的一局。
我們彼此看了看,臉色都像鐵一般,冰冷堅硬。擦破的地方並沒有鮮血流出,它們被凍住了,成了淡紅色的冰。哈!我們還活著!這是多麼值得慶賀的事情啊!我們揉揉臉上凍僵的肌肉,彼此做個鬼臉。我抖了一下結組繩,沾滿冰凌的繩子發出崩崩的聲響,好像一根巨大的琴弦,也在為我們高興地歎息。
剩下的事,就是繼續攀登。經歷了一次生與死的模擬演習,我們更小心地珍惜生的權利。
爬啊爬……我幾乎已經不去想頂峰的事了,只是機械地爬……突然,眼前一亮。整整幾個小時,我的眼簾裡除了冰雪還是冰雪,我們已經忘記了世界上還有其他的顏色。一片極大的蔚藍色,像大鳥的羽毛,無聲地將我覆蓋。陽光溫暖地撫摸著我的額頭,把一種讓人流淚的關懷,從九天之上無邊無際地傾倒下來。
啊,頂峰到了!
頂峰是很小的一塊地方,眼前一片淒涼的空寂,什麼也沒有。不,不對,這裡有太陽和風。太陽在比你更高的地方,孤單地懸掛著,等著你來作伴。風幾乎是和你一般高矮,掠著你的肩膀和頭髮飛過,好像要把你征服山的消息帶到遠方。我捏了一小撮兒雪,沒敢取太多。我想山頂上的雪,必有一種神聖的魔力,我應該給其他登上山頂的人留一些。伸出舌頭舔了一下,遺憾得很,山頂的雪和別的地方的雪,味道是一樣的。如果一定要找出它有什麼不同,那就是有一點鹹、有一點甜,那是我咽喉的血混到裡面了。
我站在山頂的時候,小鹿在下山的路上,河蓮在上山的路上,結組繩像金字塔的兩條邊長,山頂暫時成為它的制高點。我輕輕抽了抽繩子,她們都感覺到了,給了我一個回應。
我感覺到這是我們的生命之繩。山是不能征服的,我們爬上了山,我們又迅速地離開了山。我們只是山的匆匆過客。當我們還不曾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山就存在了。在我們已經不存在的將來,山依然存在。和山相比,我們是那樣渺小,可人也是很偉大的,以我們渺小的身軀,由於努力和團結,我們終於也有一瞬,站得比山更高,群山匍匐在我們腳下。
我又向四周張望了一下,然後下山。不知為什麼,登上山以後,人很容易感到心裡空蕩蕩的,好像把一種很寶貴的東西安放在雪山之巔了。
我們默默地下著山,不斷地對付著險情。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上山的時候,容易避開危險。下山則不然,腳心也沒長眼睛,一不小心就出問題,有幾次我失足下滑,要不是結組繩幫助,也許就會像在幼兒園滑滑梯一樣,一直滑到雪山的肚子裡,再也不見天日。
下了山,重新回到堅實的土地上,我們把結組繩解開,回頭仰望高山,幾乎不相信我們用自己的雙腳,把它一尺尺量過。但結組繩上的冰雪可以作證,我們以集體的力量,曾經到達過怎樣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