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一座小城。
瘦弱的女人,大約四十歲,樸素到陳舊的裝束,使人很難把她和推銷信用卡這種新潮行當聯繫起來。她業績顯赫,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推銷了上千張,每張卡一千元開戶,且全部是個人購買。
你幹得很出色啊,我說。
人到了沒辦法的時候,就給逼出主意來了……我原在工廠做工,後來不景氣……銀行給了我一大沓表,每張表相當於一張卡。要是我不能把這些卡推銷出去,今後的工作就很難說……她淡淡地講著,表情也像一張新的信用卡,平和而乾淨。
你的第一張卡賣給誰了呢?是不是很難?我小心地問,萬事開頭難,以她的年紀、長相和性格,第一步肯定佈滿荊棘。
沒想到她笑起來,說,第一張是一點也不難的,我一下子就賣出去了。我自己買了我的第一張卡。雖然沒那麼多閒錢,但我得先學會用卡,要是我都稀里糊塗的,還能指望別人買卡嗎?
說著,她從衣袋裡掏出一個男用錢夾,裡頭小格子很多,好像盛不了多少錢,是人造革的。她一邊說一邊很親切地撫摸著皮夾,好像它是一隻有呼吸的小動物。它是我工作的幫手,用個文明詞,就是道具。
她接著講述賣第二張卡的經歷。
那是一戶大款。我把來意說了,他連頭也不抬地說,你給我出去,我不要什麼卡。積我多少年的經驗,沒有什麼比現錢更好使的東西了。
我說,您的生意越做越大,錢會越聚越多。總有一天,您帶的現錢會使您走不動路。
他把頭抬起來一字一頓地說,那我會僱人給我扛著錢。
我說,積我多少年的經驗,錢放在誰的口袋裡,也不如放在自己兜裡保險。我請您看看這個國外最新式樣的錢夾。
他注意地盯著我說,你是推銷錢夾還是推銷信用卡的?
我不理他,把小格子一個個展示給他看。然後說,這些地方都是裝信用卡的,真正有錢的人,隨身帶的是卡而不是錢。當然他們有時也帶一點零錢,那是為了付小費和施捨乞丐。用卡是一種文明的方式,真正的大亨是不屑於用大拇指數錢的,他們只用食指把卡推過去。假如您到大飯店請朋友吃飯,當著客人的面數一大沓舊鈔票,是一件煞風景的事。別的不說,就說鈔票不乾淨,上面帶著數不清的病菌,您跟別人握手,人家也許會嫌您髒……
他突然打斷我的話,說,你還有完沒完了?咒我啊?我買你的卡就是了!
說完這段經歷,她又安靜地沉默下來。
我說,你對大款倒真是不卑不亢。但世上的大款終究是少數,對工薪階層你說什麼呢?
女人說,我對那些常常出差的人講,你們出門在外,最怕的不就是丟錢嗎?辦事且不說,單是……咱們都這麼大歲數了,我也不怕難為情,街上賣的帶拉鎖的褲頭就是幹這個使的。可夏天您就不出汗了?出了汗,您就不洗內衣了?那點錢像耗子搬家似的藏來藏去,煩不煩人?要是遇著臨時用錢的事,你還得上廁所掏錢,著急不著急?
聽你這麼一說,他們一定樂意買卡了。我說。
也不一定。有的人是立馬掏錢了。也有的人說,別把你的卡說得那麼好,帶錢會丟,帶卡就不會丟了嗎?小偷可不認這個理!
那你怎麼回答呢?我有些替她著急。
我就說,使卡的時候,要和本人的身份證配合著用。您把卡裝在左兜裡,把身份證裝在右兜裡。單偷了卡,他也沒法用。哪兒那麼巧,小偷先掏了您左兜又掏您右兜,您就把卡和身份證一塊兒都丟了呢?回來補個卡就是了,避免了損失。聽我這麼一說,那些出差的人就笑起來,說我們買你的卡了。
我說,這座城市並不大,就算大款和出差的人都買了你的卡,離你要完成的數量也還差著呢。
她歎了一口氣說,是啊,我就是只有再想辦法了。
比如碰到有人結婚,我就找到他的朋友們,說,你們正在想送給新人什麼禮物吧?我給你們出個主意,湊錢送他們一張信用卡吧,這比送人家一大堆鍋碗瓢盆、床單被面要好。一是小兩口可以買自己心愛的東西,你們就盡了心意。二是什麼時候人家用起這卡來,都會想起朋友的情意。哪怕卡上的錢用完了,他們自己往卡裡續錢,也還記得你們開的這個頭……
要是哪個單位效益好,預備表彰先進模範,我就去對領導說,給你們的先進人物送一張卡吧,這個禮物新穎……
女人說,不過,一下子能獎勵一千塊錢的單位並不多。有的領導說,我們的胃口沒有那麼大。我就說,你只需獎二十塊錢就行。輪到領導搞不懂了,我說,每張卡需要二十塊錢的開戶費,您把這個錢出了,剩下的錢由個人出,也可以啊。現在的二十塊錢實在算不了什麼,買只燒雞還缺條腿呢。您要是單獎給誰二十塊錢,保證拿不出手,可您獎了他這個開戶的手續,禮輕情意重啊!中國人有時候挺怪的,心疼小錢,不心疼大錢。許多人不願意讓這個開戶的資格作廢,就買了卡……
我說,看來你很順利啊。
她停頓了一下說,我光跟您說好的了,也有很為難的時候。
我說,舉一個你最為難的例子好嗎?
她低下頭,短髮遮沒了半個臉龐,一種疲倦的滄桑浮上眼簾,眼角罩起銀杏葉一般的紋路。
有一次,我向一位總經理推銷信用卡……她困難地說。
無論在哪個部門,我都是從最大的頭頭開始推銷。上行下效,中國人信這個。只要領導買了,底下的人就放心了,要不,你說破天,大家也不信你。
買卡是需要擔保人的。也就是說,如果持卡人惡意透支的話,擔保人要承擔損失。因為銀行是以天為單位結算的,如果有人在一天內快速支出巨額,不到晚上結算的時候,電腦是反映不出來的。假如這個人跑了,銀行的損失就得找擔保人了。
我請總經理代理單位為他的職員擔保。
他說,這年頭,誰能擔保得了誰呢?當父母的擔保不了兒女,丈夫擔保不了老婆。我不能為他們擔保。
我說,如果你不能為所有的員工擔保,只為您的高級職員擔保吧。
他說,那也不行,我信不過他們。
我說,那您只為您的副總經理擔保如何?
總經理說,除了我自己,我不相信這世界上的任何人。
我定定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這個世界上總還是好人多。
他似笑非笑地對我說,你真是這樣認為嗎?
我說,真的,我受過很多次騙,但我還是願意相信別人。當我搞不清一個人該相信還是不該相信的時候,我只有相信他。
他的臉色很難看,說,你的話算數嗎?
我說,我雖是一個女人,但比許多男人更守信用。
他說,那好吧,我給你一個實踐的機會。咱們兩個素不相識,現在,你如果肯給我做擔保人,我就買你的卡。而且,我為我的員工做擔保。
我一下子愣在那裡了。他是腰纏萬貫的大富翁,我是一個下崗的女工。如果他要惡意透支,我就是砸鍋賣鐵也還不上他欠的錢啊!但我知道我不能退卻,這已經不單是能不能推銷出去一張卡的事情了,還關乎某種做人的原則。
在他富麗堂皇的老闆台前,我停頓了片刻。不是我遲疑,而是為了能讓他更好地聽清我的話。我再次一字一句地對他說——我是一個窮人,但我願意為您擔保。
女人說完這句話,久久地沉默了。
我說,你以後害怕了嗎?
她說,是啊。不過,我不後悔。只是這事至今沒跟我丈夫講,他是個安分守己的人,若知道了,會嚇得睡不著覺的。
停了許久,女人說,其實,這還不是最為難的。我最難過的是有一次碰到從前一起做工的姐妹。
她們問我現在在做什麼。我跟她們說起卡來,並不是要顯擺什麼,只是天天都和卡打交道,卡已經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不由自主地說起來了。單是說說卡是怎麼回事也就罷了,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在介紹完卡以後說了一句,卡有這麼多的方便,你也買張卡吧……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推銷卡,只是一種習慣。
以前的姐妹就說,你說的這個卡大概真是很好。我們信你的話。可對我們來說有什麼用呢?能用這卡從自由市場買菜嗎?能上小賣鋪買醬油嗎?能到煤店裡買煤嗎?能在學校裡用它交孩子的學費嗎……
我站在馬路當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推銷卡的女人垂著眼簾,忽然,她睜開了眼睛,說,您知道什麼樣的人最不喜歡買卡了嗎?
我猜測著說,是收入比較窘迫的人吧?
她說,您錯了。收入少的人不買卡,只是覺著卡和自己的關係不大,就像人們不關心火星上發生什麼事一樣。如果他們掙了錢,還是會買的。
最不喜歡買卡的人是那些有灰色收入的人,因為卡上的每一筆花費都有案可查,你什麼時候在什麼地點花了多少錢,電腦這只神眼都會忠實地記錄下來。雖說是給用戶保密,但心裡有鬼的人不願在世上留下任何痕跡,他們只願意神不知鬼不覺地在暗處花錢。所以,有些人我是從來不動員他們買卡的。他們是卡的黑洞。
她疲憊地一笑,說,卡是個新事物,是和世界接軌的東西。可有些簡單的東西到了咱們這兒,就變得複雜起來。我現在只盼那個我做擔保的富人,不要上了惡意透支的黑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