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七歲,在西藏雪域的高原部隊當衛生兵,具體工作是化驗員。
一天,一個小戰士拿著化驗單找我,要求做一項很特別的檢查。醫生懷疑他得了一種古怪的病,這個試驗可以最後確診。
試驗的做法是:先把病人的血抽出來,快速分離出血清。然後在攝氏五十六度的條件下,加溫三十分鐘。再用這種血清做試驗,就可以得出結果來了。
我去找開化驗單的醫生,說,這個試驗我做不了。
醫生說,化驗員,想想辦法吧。要是沒有這個化驗的結果,一切治療都是盲人摸象。
聽了醫生的話,本著對病人負責的精神,我還仔細琢磨了半天,想出一個笨法子,就答應了醫生的請求。
那個戰士的胳膊比紅藍鉛筆粗不了多少,抽血的時候面色慘白,好像是要把他的骨髓吸出來了。
我點燃一盞古老的印度油燈。青煙繚繞如絲,好像有童話從雪亮的玻璃罩子裡飄出。柔和的茄藍色火焰吐出稀薄的熱度,將高原嚴寒的空氣炙出些微的溫暖。我特意做了一個鐵架子,支在油燈的上方。架子上安放一隻盛水的燒杯,杯裡斜插水溫計,紅色的汞柱好像一條冬眠的小蛇,隨著水溫的漸漸升高而舒展身軀。
當燒杯水溫到五十六攝氏度的時候,我手疾眼快地把盛著血清的試管放入水中,然後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溫度計。當溫度升高的時候,就把油燈向鐵架子的邊移動。當水溫略有下降的趨勢,就把火焰向燒杯的中心移去。像一個烘烤麵包的大師傅,精心保持著血清溫度的恆定……
時間艱難地在油燈的移動中前進,大約到了第二十八分鐘的時間,一個好朋友推門進來。她看我目光炯炯的樣子,大叫了一聲說,你不是在鬧鬼吧,大白天點了盞油燈!
我瞪了她一眼說,我是在全心全意地為病人服務,正像孵小雞一樣地給血清加溫呢!
她說,什麼血清?血清在哪裡?
我說,血清就在燒杯裡呀。
我用目光引導著她去看我的發明創造。當我注視到水銀計的時候,看到紅線已經膨脹到七十攝氏度。劈手撈出血清試管,可就在我說這一句話的工夫,原本像澄清茶水一般流動的血清,已經在熱力的作用下,凝固得像一塊古舊的琥珀。
完了!血清已像雞蛋一樣被我煮熟,標本作廢,再也無法完成試驗。
我恨不得將油燈打得粉碎。但是油燈粉身碎骨也於事無補,我不該在關鍵時刻信馬由韁。現在面臨的問題是我該怎麼辦,空白化驗單像一張問詢的苦臉,我不知填上怎樣的回答。
最好的辦法是找病人再抽上一管鮮血,一切讓我們重新開始,但是病人惜血如命,我如何向他解釋?就說我的工作失誤了嗎?那是多麼沒有面子的事情!人人都知道我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好化驗員,這不是給自己抹黑嗎?
想啊想,我終於設計出了如何對病人說。
我把那個小個子兵叫來,由於對疾病的恐懼,他如驚弓之鳥戰戰兢兢。
我不看他的臉,壓抑著心跳,用一個十七歲女孩可以裝出的最大嚴肅對他說,我已經檢查了你的血,可能……
他的臉刷地變成霜地,顫抖著嗓音問,我的血是不是有問題?我是不是得了重病?
這個……你知道像這樣的檢查,應該是很慎重的,單憑一次結果很難下最後的結論……
說完這句話,我故意長時間地沉吟著,一副模稜兩可的樣子,讓他在恐懼的炭火中慢慢煎熬,直到相信自己罹患重疾。
他瘦弱的頭顱點得像啄木鳥,說,我給你添了麻煩,可是得了這樣的病,沒辦法……
我說,我不怕麻煩,只是本著對你負責,對你的病負責,還要為你複查一遍,結果才更可靠。
他蒼白的臉立刻充滿血液,眼裡閃出星星點點的水斑。他說,化驗員,真是太謝謝了,想不到你這樣年輕,心地這樣好,想得這麼周到。
小個子說著,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擼起袖子,露出細細的臂膀,讓我再次抽他的血。
我心裡竊笑著,臉上還做出不情願的樣子,很矜持地用針扎進他的血管。這一回,為了保險,我特意抽了滿滿的兩管鮮血,以防萬一。
古老的油燈又一次青煙繚繞,我自始至終都不敢大意,終於取得了結果。
他的血清呈陰性反應。也就是說——他沒有病。
再次見到小個子的時候,他對我千恩萬謝。他說,化驗員哪,你可真是認真哪。那一次通知我複查,我想一定是我有病,嚇死我了。這幾天,我思前想後,把一輩子的事都想過了一遍。幸虧又查了一次,證明我沒病。你為病人真是不怕辛苦啊!
我抿著嘴不吭聲。
後來領導和同志們知道了這件事,都誇我工作認真並謙虛謹慎。
在以後很長的時間裡,我都為自己當時的靈動機智而得意。
我的年紀漸長,青春離我遠去,肌體像奔跑過久的拖拉機,開始穿越病魔布下的沼澤。有一天,當我也面臨重病的籠罩,對最後的化驗結果望穿秋水的時候,我才懂得了自己當年的殘忍。我對醫生的一顰一笑察言觀色,我千百次地咀嚼護士無意的話語。我明白了,當人們忐忑在生死邊緣時,心靈是多麼的脆弱。
為了掩蓋自己一個小小的過失,不惜粗暴地彈撥病人弓弦般緊張的神經,我感到深深的懊悔。
我們可以嚇唬別人,但不可嚇唬病人。當他們患病的時候,精神是一片深秋的曠野,無論多麼輕微的寒風,都會引起蕭蕭黃葉的凋零。
讓我們像呵護水晶一樣呵護人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