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你第一眼看到這個題目,一定以為是「最重要的咨詢者」。很抱歉,不是最重要,是最重。你可能要大吃一驚,說你們的心理咨詢室裡還設磅秤嗎?每個來咨詢的客人,都要量體重嗎?
並沒有人體秤,我也從來沒有問過來訪者的體重。只是這位來訪者實在太胖了,不用任何器械,我也能斷定他在我所接待過的來訪者中體重第一。
他穿了一條肥大的牛仔褲,一看就是那種出口轉內銷的外貿尾單貨,專供歐美等國特大號胖子裝備的。上身是一件黃綠相間的花襯衣,有點蘇格蘭格子的味道,想來是從國外淘買回來的,亞洲人難得有這樣龐大的規格。他名叫武威,正在上大學三年級。
我好著呢!什麼毛病也沒有!武威開門見山地說。他小山似的身體將咨詢室的沙發擠得滿滿當當,腰腹部的贅肉從沙發的扶手鏤空處擠出來,好像是脂肪的河流發山洪溢出了河道。我暗自慶幸當年置辦辦公傢俱的時候,選擇了不銹鋼腿的沙發。若是全木質精雕細刻的,在這樣的負荷之下,難免斷裂。
我說,既然您覺得自己一切正常,為什麼到我們這裡來呢?
我問這話,不單單是一個詢問策略,實實在在也是自己心中的困惑。當然了,武威的體形令人瞠目結舌,但如果當事人不覺得這是一個問題,心理咨詢師也犯不上自告奮勇、迫不及待地為他人排憂解難。
武威一笑,笑容有一種孩子般的天真。他說,我說我覺得自己正常,但這並不代表著我的家人也覺得我正常。
我說,這麼說,是家裡人讓你來看心理醫生的?
武威說,可不是嗎!他們說我太胖了,馬上就要面臨大學畢業找工作,像我這樣的體形,會受到歧視,更甭說以後找對象結婚的事了。總之,他們讓我減肥,我吃過各式各樣的減肥藥,喝過名目繁多的減肥茶,還嘗試過針灸、推拿、揉肚子……
我問,什麼叫揉肚子?
武威說,一種新近流行起來的減肥方法,就是好幾個人在你的肚子上像和面一樣揉啊揉的,據說能把腹部的脂肪顆粒粉碎,這樣就可以排出體外了。還有一種吸油紙,就像膠布一樣貼在你想減肥的部位,大概過上一小時,就會看到那片紙變透明了,全都是油滴。
我大吃一驚。以我當過二十年醫生的經驗,絕對不相信人體內的脂肪會被一張紙搾出來。
這是真的嗎?我問。
武威說,有一次,我把吸油紙貼在冰箱外殼上。一小時之後,吸油紙也是油光閃閃的。
我憤然,怎麼能這樣騙人!
武威說,現在社會上流行以瘦為美,商家就利用人們的這種心理大發減肥財唄。
我發現武威雖然看起來動作遲緩,但思維清晰敏捷。
我說,想必你嘗試過種種減肥方法,都沒效果。
武威說,您說對了一半。就我嘗試過的方法,公平地說,除了吸油紙是徹頭徹尾的騙術以外,其他的多少都有一些效果。它們之中要麼是用了瀉藥,要麼使用了西藥抑制人的食慾,每次我都能成功地減掉幾十公斤。
我又一次墜入霧海。若是每一次都減肥成功,那麼武威目前就不會是如此的龐然大物了。或者說,他以前簡直重如泰山?
看到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武威說,是的,每一次都成功,可是,您知道反彈嗎?
我說,知道,就是體重又恢復到原來的份量了。
武威說,豈止是原來的份量,是更上一層樓了。我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減肥,然後一次又一次的比原來更肥。
我覺得武威說完這句話應該愁眉苦臉,起碼也會歎一口氣吧。可是,武威依然是安之若素的模樣,甚至嘴角還浮現出隱隱的笑意。
我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睛,但是,沒錯,武威臉上並沒有任何沮喪的神氣,看來,他說自己沒有問題,也不是毫無根據的。但是,面對著這種明顯不正常的體重,還要說一切正常,這是不是正是要害所在呢?
我對武威說,我看,你對自己的體重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
武威好像遇到了知音,說,哎呀,您可真說到我的心裡了。我並不覺得這不正常。
把一個明顯不對頭的事說成正常,這也是問題啊。我說,武威,你可以有一個選擇。你要是覺得自己沒有一點問題,你就可以走了。你要是希望自己變得更好,咱們就來探討一下有關的問題。畢竟,你的體重超標了。這是一個事實。
武威遲疑了一下。看來,他是一個好脾氣的胖子,所以,他並不想忤逆父母的意願,就乖乖地來見心理醫生了。不過,他打算走個過場,然後就照樣我行我素。現在,面臨選擇,他費了思量。過了一會兒,他說,您說這話我願意聽——誰不願意把自己變得更好呢?我願意和您討論一下我的體重問題。
很好,顯著的進步。武威終於承認自己的體重是一個問題了。
我說,你從小就比較胖嗎?
武威連連搖頭說,我小的時候一點都不胖。從十二歲零三個月的時候開始發胖。以後就越發不可控制,差不多每年長20斤。要說一個月長一斤多肉,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但日積月累,就成了現在的樣子。
這段話初聽起來,好像很普通。但我注意到了一個奇怪的數字——十二歲零三個月。按說體重增加並不是突然發生的,但武威為什麼把日子記得那樣清楚呢?
我說,武威,當你十二歲零三個月的時候,發生了什麼?
武威低下頭說,我不能告訴你。
我說,為什麼?
武威說,因為一想起那段日子,我就太悲傷了。
我說,武威,將近十年過去了,你還這樣痛苦。我猜想,這也許和你的一位摯愛的人離去有關。
武威抬起頭來,我看到他的眼珠被淚水包裹。他說,您說對了。我從小就是和外婆在一起,她是個非常慈祥的老太太。我從她那裡得到了溫暖和做人的道理。我覺得她這樣好的人是永遠不會死的。可是,她得了癌症。很多人得了癌症,也都可以治療,比如化療什麼的,就算不能挽回生命,堅持個三年五載的也大有人在。可我外婆什麼治療都不能做,從發現患病到去世,只有短短的二十天。我痛不欲生,拚命吃飯,從那以後,就踏上了變胖的不歸路……
我的腦海開始快速運轉。按說痛不欲生的結果,是令人食慾大減,飯不思茶不飲的,似這般暴飲暴食,胡吃海塞,搞得體重驟升的,實在罕見。
我說,原諒我問得可能比較細,你吃下那麼多東西的時候想的是什麼?
武威說,我想這就是紀念我外婆的一種方式。
我又一次糊塗了。祭奠親人的方式,可能有千千萬萬種,但用超常的食慾來思念外婆,這裡面有著怎樣的邏輯?
我說,你外婆一直鼓勵你多吃飯嗎?
武威說,沒有。外婆是非常清秀的江南女子,直到那麼老的年紀都非常美麗,每餐只吃一點點飯。
我說,那麼,你為什麼要用吃飯悼念外婆呢?
武威陷入了痛苦的回憶。許久,他喃喃地說,也許……是因為……我聽到了一句話。
我說,那是一句怎樣的話?
武威用手支撐著巨大的頭顱,說,那一天,我到醫院去看望外婆。正是中午,大家都休息了。當我路過醫生值班室的時候,聽到兩位值班醫生在說話。男醫生說,13床的治療方案最後確定了沒有?女醫生說,沒有什麼治療方案了,就是保守對症,減輕病人一點痛苦。男醫生問,幹嗎不手術呢?女醫生答,年紀太大了,如果手術,很可能就下不了檯子,比不做還糟糕。男醫生又開言,那麼化療呢?資料上說,現在新的藥物對這種癌症效果不錯的。女醫生接著回答,13床太瘦弱了,化療方案一上去,人肯定就不行了,還不如這樣熬著,活一天算一天……
13床,就是我的外婆啊。
醫生們的這段對話,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覺得外婆的死就是因為她太瘦了,瘦到無法接受治療,如果她胖一點,就能夠戰勝死神,就能一直陪伴在我身邊……
武威斷斷續續地講著,他的眼淚一滴滴灑落在黃綠相間的格子襯衣上,讓黃的地方更黃,綠的地方更綠。胖人的眼淚也比一般人的要碩大很多,每一滴都像一顆透明的彈球。
我默默地坐著,能夠想像至親的人離去給當年的小男孩以怎樣摧毀般的打擊。他以自己的方式表示著痛入心肺的哀傷,表示著對死神的強大憤怒,表示著對外婆的無比眷念……難怪他不認為這是不正常的,難怪他在每一次減肥之後都讓自己的體重更加重。
在接下來的多次咨詢中,我和武威慢慢地討論著這些。當然,我不能把自己的判斷一股腦地告知他,而是在我們的共同探討中漸漸向前。
武威後來成功地減下了50公斤體重,成了英俊瀟灑的靚仔,對外婆的悼念也化成了力量,他各方面都很優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