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容顏

除了蒙面匪,我們向人時都有一副容顏,或姣或陋,此乃上天與父母合謀的奉送。它像一件不是自主選定的商品,無處退換,不論滿意與否都得義無反顧地佩戴下去,還需忍受它的退色與破舊,直至與身俱滅。雖說整形與美容術可使某些乏善可陳的相貌得到修正,但從根本上講,我們的臉都是造化隨機奉送的禮物,絕非不喜歡就可輕易扒下、再換一張新的畫片。

然而事情又有些怪異,按說千人千面,絕不雷同,但每逢分手之後,我追憶熟悉的朋友或新結識的諸色人等,他們的臉往往如淋了雨的泥娃娃,五官模糊成團,心頭浮起的只是一汪暗影,好像柏油路上水漬洇開的油跡,朦朧浮動,難以界定。淡去的眉眼縮略簡化成某種符號——親切或是寒冷的感覺,溫馨或是漠然的情致,和諧或是嘈雜的音調。或者乾脆湧出一片顏色:柔潤的夕陽紅、華貴的荸薺紫、神秘的宇航灰或污濁的狗尾巴黃。更多的時候,一提到某個名字,與之相關的那張具體的臉彷彿突然被巨型「消字靈」塗掉,代之一股情緒的雲霧,或愉悅或厭倦,瀰漫心頭。

早先以為自己有殘缺,大腦裡專管錄像的那一部分遭了蟲蛀,成了破包袱皮,再也包裹不住有關相貌的記憶,後來年事漸長,與人交流,才知天下有這等恍惚毛病的人頗不少。方明白人的臉,乃是一個變數。

眼光直接注視的時候,對方的眉目自然是清晰的。可惜心靈的感光,基本上是一次成像不保存底片,加上懶散,有形的面容一旦撤離視野,記憶就清理記錄,大而化之地分門別類,一一歸檔。人的有形容貌,無法恆久烙下記憶,卷宗收留的只是提煉過的印象。

世上資產,分為有形和無形。無形資產的定義,我以為是指超出物質的實際價值,由於你的努力在人們心目中形成的信任——簡言之,它是你的名字進入他人耳鼓時,呼喚起的一種美好感情。

擯除其中的商業因素,對於人的容顏來說,或可借用這個概念。

臉後有臉。

上天賦予我們的端正或歪斜的眉眼、粗糙或光滑的皮膚、頎長或粗短的身材、完整或殘缺的四肢……均是我們有形的容顏,每個人後天創造發展的性格、品行、能力,屬於你的無形容顏。

無形臉有正負之分。一個人只有美麗的外表,卻沒有相應的內在,初次結識時秀麗外形所留下的愉悅印象就會猶如沙上之塔,很快便會被殘酷的現實沖刷得千瘡百孔。無形容顏的毀滅,像一場「精神天花」,人際關係一旦被傳染,猶如多米諾骨牌轟然倒塌。從此提起你的時候,人們會遺憾甚或惱怒地說:「那個人啊,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無形臉不會衰老。只要我們澆灌慧根、磨礪意志、拓展胸臆,它便會從幼年開始,如同花樹一般漸漸生長,直至輪廓分明、明眸皓齒、青絲不老、慈眉善目……歲月流逝,滄海桑田,但在歡喜你、親近你的眼光中,你所留下的形象始終如一,引起的感覺永恆溫暖。比如遠行的雙親,縱是白髮蒼蒼,在兒女們心中依舊是盛年音容、風采卓然。

我們習慣以思為筆,在心靈之紙上勾勒眾人容貌。它和古時衙門的「畫影圖形」不同,與真實的形象已無關聯,只對真實的情感負責。無形容貌是想像和判斷的產物,摒棄工筆,重在寫意。它縹緲,卻比纖毫不差的實照具有更持久的魅力。

無形臉可以美麗也可以醜陋,能怒火中燒也能垂頭喪氣,會神采奕奕也會慘淡無光。無形容顏的營造也像一門古老的手藝,「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如果你背信棄義,無形臉的畫布上就留下賊眉鼠眼的一筆。如果你阿諛奉承,畫布上就面色萎黃。如果你恃強凌弱,畫布上就口眼歪斜。如果你居心叵測,畫布上就血盆大口。如果你聰慧機警,畫布上就眉清目秀。如果你襟懷坦蕩,畫布上就有浩然正氣流注天庭。

我們對有形的容顏可以心平氣和、隨遇而安,對無形的容顏卻要慘淡經營、精益求精。有形的容顏可以有疵而不墜青雲之志,無形的容顏不能骯髒受污而無動於衷。

有形的臉可存不完美,無形的臉必得常修煉。

珍惜每個人的無形臉,它是品德簽發的通行證。憑著優雅的無形容顏,我們可以在萍水相逢的一瞬,遭遇千金難買的信任,轉危為安;我們可以在旋轉的大千世界,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共赴天涯。

《預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