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張愛玲的一個理由,是她說自己不喜歡乞丐。凡人不敢說厭惡乞丐,特別是女性,那樣顯得多不善良啊。
乞丐是一個現象,它把貧窮和孱弱表面化了,癱軟地體現了出來。它把人的哀助赤裸裸地表達著,讓他人在同情之後起了幫助的慾望和收穫施與的喜悅。
於是乞丐就成了常說常新的話題,名著中的乞丐常常是睿智和淳厚的,平常人也有很多與乞丐有關的故事。聽過一個女子講述,她最終決定嫁給丈夫,是因為那個男人在看到乞丐的時候總是一往情深地掏錢。某次竟把請女孩吃飯的錢悉數捧出,以至於兩個人只能空腹沿江散步(女孩的錢只夠兩人回家的路費)。女孩認定男子值得信賴,很快和他結婚了。那個衣衫不整的乞丐不知不覺中成了紅娘。當我對女孩見微知著的聰敏欣賞不已時,她臉色陡沉,說,婚後不久發現丈夫狹隘虛偽,兩人很快分道揚鑣。於是那個乞丐又在渾然不覺中成了罪人。
我茫然了,不知如何對待這大城市眉眼上的瘤。某天和海外宗教界的朋友結伴走地鐵。骯髒的老乞丐裹著污濁的破氈,半跪半俯地擋住了階梯,破舊草帽中,零星小幣閃著暗淡的光。氈下像槍管一樣刺出半截腿,該長著腳的地方是一團褐色的腐肉。情景的慘和氣味的熏,使人不得不遠遠拋下點兒錢,逃也似的躲開。
我知趣地退後了幾步,和朋友拉開距離。依她的慈悲和博愛,無論捐出多少,都是心意,也是隱私,我尊重地閃開為好。
她端莊地走了過去,俯身對殘疾老人說,請你讓一讓,不要阻了通道,你沒看到人們都繞開你走嗎?這讓大家多不方便啊。老人從地面抬起半張臉,並不答她的話,我行我素道,行行好,太太,給幾個小錢……
朋友悄然走了過去,不曾放下一枚硬幣。進入地鐵,找到站內的工作人員,她說,通道上有個乞丐,妨礙了交通,請你們敦促他走開。
我無聲地看著這一切,心想不給錢尚能理解,比如恰逢心緒不佳,沒有餘力關顧他人,但找了公安驅趕老丐是不是也嫌過嚴?忍不住替她找理由,說,我看到報載,有些乞丐騙吃騙喝,白天在街上乞討衣衫襤褸,下了班之後西裝革履地下館子。有的乾脆以此為業,幾年下來,居然在鄉下起樓造屋成了當地首富。想你一眼看出那乞丐正是這路人等?
朋友笑了,說我哪有這份神功。你說的那些事例,我也在報上看過。具體到這位老人,沒有證據,我們不可以隨便懷疑。我疑惑道,既然你不認為他是壞人,為何不施捨?
朋友道,可我也不能判斷出他是否真的貧病無告、難以自食其力啊。
我說,這卻難了。每個人在掏腰包施捨之前,難道還要雇個私人偵探,一一查訪乞丐們的收入情況嗎?
朋友正色道,這正是現代社會的為難之處。農耕社會,誰個窮、誰個真無助,十里八鄉的人都心裡有數。進入信息社會了,人員大量流動,我們知道火星幾日幾時幾分大沖,一般人卻無法掌握乞丐們的真實背景。
我說,那怎麼辦呢?有些乞丐擋住你的路,展示他們的殘疾和可怕,嚇得你不得不扔錢。幾個人同行,若你袖手而過,就顯出小氣和不仁,壓力也挺大啊。
朋友說,我是從不在馬路邊施捨的。那樣不是仁慈,而是愚蠢。當然了,我不敢說馬路邊的每一個人都不該救助,但救助也要有現代的意識。你給了一點兒錢,他就叩頭,他靠出賣尊嚴得到金錢,你收穫了廉價的慾望滿足。你的那幾個小錢,是不配得到這樣的回報的。他輕易地以頭觸地,因為他已不看重自我。那種靠展示生理惡疾來壓搾人們的感官,更是一種潛在的威脅和逼迫。利用醜惡博得金錢,古來就被稱為「惡乞」,為人所不齒。如果你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卻助長了不良之風,不正與你善良的願望相悖嗎?
我聽得點頭,又問,那我們該如何施捨呢?
朋友說,要有正式的慈善機構來負責這些事務。它要接受各方面的監督,來有來路,去有去向,一清二白才能把好鋼使在刀刃上,又省了普通民眾的甄別之難。
從那以後,我可以坦然走過乞丐身旁,對那些慷慨解囊之人不再仰慕,對那些揚長而去之人也不再側目。當然了,也積極向正規機構捐助,並期待他們的清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