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請你們走吧。我已經感覺到冷了。再呆下去,我會感冒的。女人說。是的。她會感冒的,感冒還會轉成肺炎。她的體質很不好,這是一定的。所以要快,我們走吧。醫生拉起癡迷狀態的男子,男子夢魘似的跟著他向東方走去。
才走了幾步,醫生又回過頭來。
還要打攪您一下,非常對不起。我有點不放心,關於那個彈弓。假如您操作的不完美對您還是對我,都是一種尷尬。請原諒,您當著我的面再演習一遍。
女士順從地拿出小彈弓。它像一隻溫和的小寵物,蜷在女人的手心。醫生換掉注滿毒液的針頭,放上一枚空針。然後說,請試試。
女士伸出自己骨瘦如柴的左前臂,那裡佈滿薌注射的針孔,疤痕纍纍像一段蛇蛻。只有肘窩正中還有銅錢大的一塊皮膚,保持著少婦應有的光澤。
那裡有一根救命的血管。醫院的護士們都有意識地為病人保留一截光滑的靜脈,好像母親為窮孩子藏起最後一塊錢幣,留著山窮水盡時用。
女人把針頭對準這塊未遭過荼毒的皮肉,果決地按下開關。針頭在剛離開彈弓架的時候,筆直向上。女人嚇得閉了一下眼睛。但她馬上就睜開了,很不好意思。就是射中眼睛敢沒什麼了不起,剩下一隻眼睛足夠幹這件事的。針頭在盤旋了一個美麗的弧形之後瀟灑下滑,像流星撕破空氣,穩穩地戳中女人的胳膊。
不很痛,對嗎?我在我自己身上也試過的。感覺很好,是嗎?醫生很耐心地問。
是的。很好。只有一點輕微的疼,好像被牛虻叮了一下。女士說,她有些焦急,從樹葉間隙,看到太陽迅速下滑,接近地平線的一端已經模糊。
我不得不請你們走了。很抱歉。她說。
祝晚安。這是她的丈夫說的唯一的話。
兩個男人踏著厚厚的腐葉向東方走支。影子象黑色的路標引著他們。
他們沒有回頭。不知是怕自己失了勇氣還是怕那女人失了勇氣。
等一等!突然傳來女人尖銳的叫喊。接著是踢踢踏踏的跑步聲。
你不要跑。我們就到你那裡去。讓我們回家!她的丈夫熱淚盈眶。
醫生也被感動了。他發誓,永遠也不給病人幫這樣的忙了。
他們和女人面對面地站著。女人的臉由於奔跑,現出嬌艷的緋紅。
她劇烈地喘息,許久才平靜下來。面對醫生,她說,我再問您一遍,您一定要如實地回答我。
我一定如實地回答您,以上帝的名義。醫生說。
我要問的是……過一會兒,我……會不會很可怕?特別是我的臉……女人目光炯炯地盯著醫生。
不會。什麼都不會改變。一切都和現在一樣,特別是您的臉,氣色很好,一切都將保持住。那將是一種凝固。醫生冷靜地說。
那太好了!快!請你們快走!我感覺到我臉上的血正在往脖子裡回流,紅色就快保持不住了。我需要這份健康的顏色。她說著用雙手托著自己的下巴,以為能夠阻止血液的傾瀉。
男人們義無反顧地走了。他們看到了孔雀杉,綠色的羽翼遮沒了半個天空。
時間到了。醫生說。
再等一會兒吧。萬一……我不能忍受。丈夫說。
你應該相信我。相信科學。醫生率先踏響了去冬留下的黃葉。
女士很優雅地側臥在林間的木椅上,臉上留存著永遠不去的緋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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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例子不是很好嗎?皮膚癌患者的兒子把水激凌倒了一下手,由於院長遲遲不接,粘稠的奶液流淌下來。
是的。對病人和對家屬都不是一件壞事,可是對醫生負不了這責任。不要說在我們這個死亡教育很不發達的國家,沒有立法,誰也不敢實施。就是我剛才說的那位外國醫生,後來也被州法院傳訊。最後以謀殺罪和製造殺人武器罪被逮捕……所以關於安樂死的問題我們無法討論。院長說。
我們可以到公證處去。說明一切都是我們的選擇,同醫院無關。怎麼樣?這樣還不可以嗎?你們還要怎麼樣呢?你們要我們熬到什麼時候才算完呢?皮膚癌的兒子焦躁起來。
我很同情你。可是我不能。醫院不能這第做。院長舔舔乾燥的嘴唇。她每天要同病人的家屬說無數的話。在最後的日子裡,家屬同醫生說的話,遠比同他們垂危的親人多得多。?日言百句,其氣自傷。院長回到家裡,很少說話。就像廚師在自己家裡,只吃最簡單的飯菜。
你們做醫生的,把人治活沒什麼本事,把人治死還不容易?找點抑制呼吸抑制心跳的藥面泡在滴瓶裡,不就什麼事都了結了嗎?皮膚癌的兒子很內行地說。
這種內行激怒了院長,或者說是潛伏在這種內行後面的冷酷。安樂死未嘗不可,但它由這樣一位打扮過於精細揮著淋瀝水激凌的年輕人,如此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她為那奄奄一息的老人歎息。
她的病人都已經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發言權。她要為他們說句公道話。
「既然你知道得這麼清楚,又不用負法律責任,你把你老父親拉回家去就是了,所有的操作你都可以在家裡完成,又何必送到我們這裡來!」院長沒好氣地說。
冰激凌化了。
「您這是什麼話?我哪能那麼殘忍?那我的後半輩子還有好日子過嗎?我父親死在家裡,還是叫我一手給安樂的?!雖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我想讓他早點去了,可我自己不能幹這事。我的手上不能沾著我父親的血。既然你們醫院這麼不肯幫忙,咱們就熬著吧。快有出頭的日子了。」衣冠楚楚的年輕人甩了甩手上的奶油湯,歎了一口氣。
院長也歎了一口氣。不能說皮膚癌的兒子講的毫無道理。但有道的事,不一定現在就能做。親屬不敢做,醫院也不敢做。安樂死需要群體意識,當群體還沒有用法律的形式把規則固定下來,做了就是犯規。
我們的民族忌諱死亡。華夏大地雖不出產鴕鳥,但我們秉承了這種動物的精神。帝王將相們尋找長生不死之藥,以為可以逃脫自然法則。小小百姓有許多言語禁忌,他們天真地認為不談死亡,死亡就會扭過臉,給我們一個光滑的後背,人們把無數天然的動植物和礦物混淆在一起,用神秘的火加以熔煉。人們以為無法忍受的高溫會把天地間的精華焊接在一塊,咽到肚裡,就可與日月同輝(且不說日月也有崩潰的一天)。我們崇尚「福祿壽」三星,以為這是人生成就的最高境界。革命了,人們不再談「祿」。「祿」現在叫勤務員或是公務員,你不能在門上貼個倒「祿」字,以求在新的一年加官進爵,不斷進步。至於「福」,最是眾說紛紜的詞,有一千個人,就有一千條對「福」的註解。說不清的事,就不要去說它了。惟有這個「壽」簡單明瞭,國際通用的試題衡標準。只要活得久遠,那便是福祉,是一個人德行的明證。像一匹沒有縮過水的白布,一眼就看出長短。
我們曾煉出那麼多有用無用的仙丹,我們正繁衍著世界上最龐大的人群。可是我們還沒有學會正視死亡。我們的老人像外國女人似的不談年齡,好像淨王爺是個多情的騎士,而且弱智,極好糊弄。
在這種夾縫中誕生的中國臨終關懷醫院,像老式掛鐘的吊擺,忽而傾向瀕危的去者,忽而傾向疲憊的生人。多一番搖擺的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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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小伙子用手絹揩著手上的冰激凌湯失望地走了,這個即將成為法蘭克福人的小伙子又來了。
院長迷惘地看著他。他已明確得知醫院不做安樂死的操作。
「院長,您不必緊張。我今天是特意來向您道謝的。在我母親最後的日子裡,你們給了她溫馨。她雖然不會說話了,但我看得出她挺滿意。我是她一手撫養大的,我讀得懂她每一個眼神。」小伙子實心實意地說。
「現在我要把媽媽接走。」
「為什麼?」院長很驚異,「她會死的。把她從病床上挪下來,再搬到救護車上,抬來抬去,與病人極不相宜,她會……」院長突然噤了聲。
法蘭克福的小伙子鎮靜地看著她。
院長明白了。兒子需要母親的那個結局。而且要快,越快越好。距那架飛機起飛的時間,對於火化一具屍體,操辦一場象模像樣的喪禮來說,並不寬裕。
大家相對無言。
「小伙子,我還要提醒你。當然老人家可能會在這場搬遷中停止呼吸,這是最理想不過的結局了。可是萬一吶?萬一你的母親挺過了這場折騰,回到家裡還是咽不完這口氣,你馬上又要出國,誰來照料她最後的時光?死亡就像一片搖搖欲墜的樹葉,也許下一陣風就會飄落,也許會懸掛到第二年春天。人死是一難,活著不容易,死也不容易。請三思而行。」院長苦口婆心。
「謝謝您。您為我想得可真周到。是啊,要真那樣,就好了。可您說得也對,要不利索,變成您後來講的那樣,就更難辦了。我不能把我媽接回家,那算怎麼回事?家裡擺個死人,老婆孩子還不嚇暈?實話跟您說吧,我給我媽聯繫了一家醫院,民辦的……」
「小伙子,把你媽接走,是你的自由。接家去,我沒的可說。有的老人就愛死在家裡?這也是中國人的習俗。但要是接到別的醫院裡去,不是我當院長的老王賣瓜,要說臨終服務,我們這裡是周到的。民辦醫院收費高,治療也不盡如人意,特別是條件比較差。你再全面考慮。」醫院床位很緊,等著住院的打破頭,院長是設身處地為他想。
即將成為法蘭克福人的小伙子垂下頭來。他在想什麼?
院長說:「你還有什麼特殊的難處,儘管說。只要力所能及,我們將全力以赴。」她此刻已不單考慮一個老人的去留,而是怎樣把醫院辦得更好。
「主要是他們所能提供的服務你們沒有。」小伙子為難地說。
假如他說出別的理由出院,院長什麼話也不會說。住院有些像銀行,進出自便。但這句話刺激了院長的職業自尊。
「沒有什麼服務項目是民辦醫院能做到而我們不能做到的。」院長很矜持地說。
「真的。有。」小伙子不很情願但是很肯定地說。
「沒有。他們能做到的我們都可以做到。你詳細說說。」院長有幾分冒火。
……
沒有回答。小伙子沉默。聽得見遠處病房輕聲嗚咽,又一位老人去了。
「說啊!」院長不耐煩了。
「我不說。」小伙子終於開口,「我不想說。」
院長火了:「你剛才還說感謝我們,這麼一件小事都藏著掖著!就看在我們為你媽端屎端尿的份上,你也該說!」
「你是不是想你媽反正也這樣了,再說什麼也沒大的意義了?別這麼想,是人都得死你給我們提了好的建議,以後的老人們就會舒適些。就請看在將要死去的人面上,你告訴我實話。」院長熱忱地懇求。
「我不想說。」小伙子陰沉著臉。
「你這個人太不像話啦!我要偷你嗎?我要搶你嗎?為病人服務的事,又不是專利,有什麼不可說?行了,你走吧,快到你的法蘭克福或是外國的其它什麼地方去吧。你人還沒走,就變得這麼不通情達理。我不希罕你說了。你前腳把病人轉走,我後腳就能打聽出他們使的辦法。」院長氣憤地說。
事情往往一發火就有了轉機。
「院長,我之所以不說的原因不是對您。是對我自己的。」小伙子艱難地說。
「說吧。」
「那家醫院已同意將我母親安置在一間沒有暖氣的房間裡,拔掉在這裡維持了幾個月的鼻飼管。而且停用一切維持藥物,氧氣也掐斷……;這樣,據他們估計,我母親在一兩天內就可以……走了。」法蘭克福的小伙子不看院長,對著牆壁說。
他的話說得很理智,漠然中滲出殘酷。但他越往後說,語調越被一種潛在的哭泣所分割。「這樣,我就可以在母親身邊盡完最後的孝道,無怨無悔地踏上奔赴異國的道路。我將把母親滾燙的骨灰帶在身邊,無論我走到什麼地方,母親都永遠同我在一起了。她會保佑我,關照我,我一生永不孤單。從此,我的靈魂同母親的靈魂在一起,永不分離。」
院長瞠目結舌。她覺得自己也算個高級知識份子了,真不明白這個兒子!要說他不肖吧,他服侍老母到今天,此刻眼裡還閃著瑩瑩水光。要說他孝,竟打算把自己的親生母親活活凍死!餓死!
院長背對著法蘭克福的小伙子,從抽屜裡拿出一瓶藥,說:「我本是從來不幫病人做這種事的。拿去,這雖是普通的鎮靜藥,給你的媽媽服上幾粒。她也能毫無痛苦地永遠睡去。比你那辦法要人道得多。」
小伙子驚恐地叫起工業區:「不!不!我不要!我怎能親手給我的媽媽吃這種東西??那樣,我的心靈將一輩子不得安寧。我的媽媽會在一個特定的時間死去,而那個時間正是由於我給她吃了某種東西,這個結論會使我痛苦萬分。我的靈魂將終生在有愧於母親的陰影裡徘徊。我不能做這件事!」
醫護人員象摘漁網似的從她身上取下各種導管。揪下氧氣的時候,她的呼吸頓時窘促她長期生活在氧氣的保護下,其實同正常人已不在一個地球。那是幾億年以前的地球。樹木蔥蘢恐龍出沒,氧氣比現在要多的多。她知道這是轉院的需要,就堅強地隱忍著。幾乎沒有一個病人能從這所醫院裡活著出去,她是多麼的幸福啊。
「我好了……會來看你們……「這是法蘭克福小伙子的母親說的最後一句話。
整個告別過程,院長沒有出百。她抱著雙臂從窗戶看著這一切。她覺得自己沒出息,當這麼多年的白衣天使,還那麼容易動感情。她在想,小伙子不怕他媽媽的死,那麼,他絕不是裝出來的恐懼,究竟是怕什麼呢?
他怕的是天命。
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他哪怕在外國得了諾貝爾獎,他也畏天命。
在中國人的骨髓裡,覺得人是不能操縱自己的生命的。冥冥中有一隻手,那是天的意志。天要你活,你不得不活。天要你死,你非死不可。兒子可以把母親往死路上推,但他不敢清晰明確地對那個時刻負起責任。他不怕母親,他怕的是天。代天行道,天就會怨你僭越了名份,懲罰於你。
既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又要順乎天意。難啊!不孝兒女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