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讀高中的時候,三哥病了。三哥在殺豬的時候,感染了一種罕見病症。先是紅疹和抽搐,後是高燒。高燒之後突然就一滴尿都沒有了,醫生宣佈腎功能衰竭。那些天,全家人像渴望甘霖一樣地盼望三哥有尿,可三哥的腎赤地千里。
醫生決定透析,這是很糜費的治療。在有限的次數之後,屠宰場不再支付透析費用。廠方說,殺200頭豬的手工,才能換他一泡尿。是他的腰子重要還是大伙的粥碗重要?
家裡和廠方抗爭,說這是工傷啊!。廠方說,為什麼別人都沒事,他就有事?
你家人的尿泡天生就弱。硬說是工傷,連以前出過的藥費,都得讓你家給吐出來。
家中所有的錢都用來給三哥買尿了。剛開始的時候,大家都滿懷信心。透析的原理非常簡單,沒有任何醫學基礎的人一看也能明白。它是一張大濾紙,把充滿了尿的血液從這邊透到那邊,尿滲出去,血就乾淨了。透析過後的第一天,特別是頭幾個小時,人跟沒病一樣,你不能不對透析充滿了感激之情,不能不驚歎透析具有起死回生的效力。但是,人體的廢物很快積聚起來,人就開始萎靡,好像被火熏烤的蔥管,疲軟下去。這樣形容也不準確,疲軟的是精神,肉身硬腫,皮膚污濁透亮。
這個時候,就要趕快開始下一次的透析了。透析就像一條追在身後的狼狗,你煩它,可你萬萬不能趕它走。它走了,你就沒命了。狼狗瘋狂地吞噬著乾媽四處哀求湊出的錢,看守著三哥的小命。
透析的管子,該一次一換。沒錢,改成了兩次甚至三次四次一換。透析室醫生一看推了三哥去,就不給好臉,說:感染了,死了人,算誰的呀?
即使是這樣,家裡再也拿不出錢來給三哥透析,三哥命若弦絲。
小五想不到還沒等到她長大,三哥就老了。三哥不但老了,三哥還這麼快就要死了。小五坐在三哥的床前,乾媽已不再防著小五,別的哥哥也都退出去了。不是特意安排一個說話的機會,是再沒有人能從容面對日益走向死亡的三哥。錢搾乾了大家的耐心和勇氣,面對只是徒增傷感。能溜的就全溜了。
小五捧著三哥手。小五以為三哥的手是乾枯和冰冷的,其實不然。三哥的手粘膩腫脹。小五說,三哥,我要救你。
三哥說,小五。心意我領了。
小五說,你不知道我的心。
三哥說,知道不知道現在都沒有什麼說頭了。
小五逼視著三哥說,三哥,你愛不愛我?
三哥說,愛。我愛你……
一陣幸福的暈眩,以至小五沒聽清後面的話,三哥接著說……愛媽,愛哥弟兄……
有三哥這一句話就夠了。小五說,三哥,你等著。
三哥不知道小五讓他等什麼,血液毒素積聚,三哥思維已很遲鈍。小五看出三哥不明白,小五想,三哥,你很快就會明白。
小五走出病房。小五不需要三哥再表其它的態了,一句已勝過萬語千言。小五很想把三哥的手,在自己胸前放一放,就像夢中無數次出現的那樣。但是,小五不敢。小五很害羞,夢中的勇氣煙消雲散。小五覺得現在求三哥做這件事,有點不人道。況且,病房內的人太多,有些男人不懷好意地看著她,使她不敢久留。mpanel(1);
小五找到三哥的經治醫生,說,我哥哥還能活多久?新來的年輕醫生花了好半天時間,才搞清面前如花似玉的少女,是那個瀕死的腎功能衰竭病人的妹妹。美貌在很多地方都是有效的通行證,醫生格外好脾氣地回答,這個很難說。如果停止透析,也許一個月之後,也許一個星期之後。
小五說,如果一直透析呢?
醫生說,如果用最精確的透析液,器具全部一次性,避免感染,再加上周密的觀察,那麼,可能活很多年。發達國家,病人一邊透析一邊上班,有些乾脆自己家裡就有透析儀,週末晚上透一次,可保一個星期。只是……
小五打斷了醫生的話,說,只是需要很多錢,對嗎?
醫生說,對。
小五說,我會有很多錢的。
醫生很吃驚,面前這個小姑娘說的是「我」,而不是我們。他見過除了這個小姑娘以外所有的「我們」,那些個「我們」是絕不會有很多錢的。
小五說:「醫生,我求你一件事。在我沒拿到很多錢之前,讓我哥哥活著。我很快就會有錢的。很快。」
醫生沒有答應她,這是職業習慣。但醫生記住了小五的話,也許小五一往無前的眼神,打動了他。
第二天早上,小五帶著家中僅剩的幾百塊錢,失蹤了。哥哥們說這不是雪上加霜嗎?老三徹底沒救了。乾媽不讓大家說小五的壞話。乾媽說,有這幾百塊也救不了老三的命。不如讓小五尋一條活路去吧。她本來就不是咱家的人,幹嗎要拖住她。
小五走了。小五要掙出一大筆錢,給三哥治病。小五從一開始就下了賣身的決心。在所有的舊戲文裡,窮家女子走投無路時只有賣身。小五並不覺得賣身是奇恥大辱,她覺得像杜十娘、李香君什麼的,要是不賣身,肯定得不到傳世的資格。
只是,如何賣身,並且賣出一大筆錢?小五還是處女,小五本來想把自己的處女之身為三哥存著,但為了救三哥,只有先將這個身子賣了。小五不知到那裡去賣,想像中是大城市賣的價高些。
小五偷了家裡的錢,她知道乾媽不會說這是偷,但小五堅持認為這是偷。她需要盤纏,她不能爬車,她要用合法的手段,盡快地到達繁華都市,盡快把自己高價售出。這些都容不得耽擱。
小五還在票證販子那裡,買了若干張證件。本來她想只買一張的,票販子說批發優惠。她把假證按順序排好,如同一打餅乾。她把自己認為最不好聽的名字排在前面,記得是叫李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