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雲若講完了。
大家不知說什麼好,第一個反應還是感動。凡是真實的東西,都有一種令人咬牙切齒的感動在裡面。
褚強嚇的不輕。天啊,這個看起來清純無邪礦泉水般透徹的姑娘,居然九曲迴廊,好一個冷血殺手。這是今天她自己招了,要不然下一個殉顏夫共歡ㄊ撬呢?
一向斷後的成慕梅搶先發了言。她說:「周雲若,我挺佩服你的勇氣的。把自己的故事講出來。這裡面有很多骯髒的東西,請你原諒,沒有批評的意思。真到了我們這一步,就無所謂骯髒還是乾淨了。我能理解你為什麼要一吐真情,是因為你太孤獨了。孤獨可以讓人變態。」
程遠青很高興成慕梅發言,小組裡,一個人的沉默,會引發多種猜想。當然了,若是那個人天性不愛說話,神情表示和大家心心相印,倒也不必太在意。成慕梅顯然不是這樣的。貌似無動於衷,其實字字入耳。
卜珍琪緊接著說:「周雲若,我能想像到你的痛苦和發洩的手段,但是,這是否太消極了?一個人的價值,並不是一個器官可以決定的,你失去了這個器官,可是你沒有失去自己的人格。你在驕傲和自卑的兩極滑來滑去,這就決定了你對男人的態度也是忽冷忽熱的。不知你想過沒有,那些被你拋棄了的男性,他們會怎樣想?你耍弄了他們。從這個意義上講,你把自己的生命變成了報復的一種手段。醫生辛辛苦苦地把你的生命搶救過來,你卻用它傷害了別人。」
這是一個質問。
程遠青面臨著一個難題。周雲若說的是真心話,卜珍琪說的也是真心話。燧石對燧石,打出了火花。今天是一個很有意義的突破,沉悶空氣被撕破了一個口子。在這一點上,程遠青感謝周雲若,她把自己鮮血淋淋地剖開了。在她自己那一方面,有她骨鯁在喉不得不吐的情勢,但對整個小組,這也是一個極好的契機。
程遠青說:「我想做個小小統計。在座各位,是願意別人把你們當成病人,還是當成正常人?願意屬正常人的,請舉手……」
程遠青的話音未落,組員們的臂膀就舉起來了。從骨瘦如柴的安疆,到冷漠淡然的成慕梅,從嘻嘻哈哈的鹿路,到膽小畏葸的應春草,所有的臂膀都舉起來了。
在這個剎那,感動如錢塘江秋天滿月時分的潮頭,撲上了程遠青的眼簾。真的,她們之中的每一個人的身體,都是不正常的。可她們渴望做一個正常人,這發自內心的渴望,讓烏合之眾的乳癌小組,趨向一統而剛強。
大家異口同聲道:「不管我們身體上有什麼樣的病,是輕是重,我們要做精神上的正常人。」這些得過乳腺癌的女人面面相覷,有了一個約定。
她們的血液沸騰起來,即使她們的血要比健康人少,要比健康人稀薄,依然緩緩地沸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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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雲若說:「今天真好。真話就像一塊大石頭,壓的我喘不過氣。現在,扔倒大家的懷裡,我可以輕鬆地走了。求你們了,也講真話吧。」她誠懇坦率地看著大家。
程遠青一如瞬息萬變的戰場指揮員,判斷著情況。周雲若緊閉心扉漫長歲月之後,把門敞開了一條縫。表面上好像滿不在乎,實際上,心細如髮,極為在意眾人的反應。卜珍琪發表尖銳意見,她內心如何應對,也在未知之數。大家允諾的坦誠相見,還未付諸實施。此刻中斷討論,在周雲若心中將留下怎樣潛在捩傷?她當眾揭開創口,如今,血泊尚未凝結,人們卻蜂擁著圍攏另外的人了,這被人遺忘和忽略的荒寒,可能覆蓋她整個人生。也許她從此收起她的心,就像農婦收藏起她惟一的嫁衣。
小組之手,揭開內心魔瓶的封紙,往事的妖煙蒸騰而出。
周雲若長久以來,被「愛」煎熬的頭重腳輕,彷彿癌症轉移到了大腦。她時刻需要證明自己是可愛的。情人節的時候,有人買300元一支的「藍色妖姬」玫瑰送她,這算不算就是愛了?不知道。接吻,到喘不過氣來,一方感冒,另一個第二天早上也狂打噴嚏的時候,這算不算是愛了?依然不知道。周雲若甚至像007一樣,關注測謊儀的國產化進程,雖然這對她的愛情測試絕無實質性的幫助。她撫摸著殘缺的身體,知道他們愛的是一個影像,而不是真實的自己。那麼,真實的自己是不是可愛呢?
她渴望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