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珍琪遵從了父親的意見。對於專業,克服了最初的反感,也能慢慢深入下去。舉凡真正的學問,定有它迷人的地方。卜珍琪一心想讀本科,需要有出類拔萃的成績作為自己的資本。後來的發展,證實了父親的遠見卓識,「變數」是一個多麼偉大的東西。百廢待興的國度,幾年時間滄海桑田。數理化不時興了,文史哲不時興了,經濟聳摯扇取2氛溏鞔笞ū弦凳保已不需挖空心思報本科,校方名額多多,保送成績優秀者直升續讀。卜珍琪不感謝命運,只感謝父親。到本科畢業的時候,分配去向主要在國家機關,是鑲了金邊的不銹鋼飯?。
卜珍琪拿不定主意,是趁大好形勢,分到有背景的機構,從此過豐衣足食安定團結的日子,還是繼續苦讀,甚至出外留學?卜珍琪只有請示父親。
父親在江南小城,又找了續絃夫人,卜珍琪對繼母充滿了感激,這樣才使她遠走高飛之時,少了愧疚。父親沉吟,比那一回卜珍琪報考大學還要長久。父親說:「要我幫你拿主意,就要對我說實話。」
卜珍琪說:「爸,我要是對您都不說實話了,我還能相信誰?」
爸爸說:「我問你,這輩子想當什麼樣人?」
卜珍琪說:「有幾百萬人知道我。」
爸爸說:「決心不會更改了?」
卜珍琪說:「爸爸,你這是什麼意思?」
爸爸說:「定了,就要把一生精神押上去。不能後退。後退了,所有的苦就白吃了。」
卜珍琪說:「決心在你住監牢的時候就定下來了。」
一提到那段時光,爸爸有些恍惚。他不願在這個問題上耽擱,說:「務虛就到這兒,開始務實。要出名,你就要讀研究生。要在國內讀,不到國外去。國外讀書,回來後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被重用。你再怎麼赤膽忠心也不行,這就是國情。中國人,最講究同窗之誼。這就是無形資源。」
卜珍琪恨繼母,她恰在此時進屋,宣佈飯好了,請大家入席。父親站起身來,向卜珍琪眨眨眼睛,這個調皮的動作,在父親的一生中從來沒有做過。卜珍琪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父親這一天說的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卜珍琪感謝父親,但卜珍琪不安。
趁著繼母到廚房裡端另外一盤菜,父親小聲對卜珍琪說:「閨女,以後找女婿,也要服從你的人生大目標。」
記憶中,這是父親留給卜珍琪的最後一句話。父親三個月後腦溢血突發辭世,卜珍琪從學校趕回家,看到的只是父親在水晶棺裡化妝過的遺容。卜珍琪可以肯定,在「找女婿」這句話後,父親還說過很多話,但卜珍琪不記得了。於是,這句話就成爍蓋椎牧僦找叛浴?
可惜了,父親。那樣一個小小的城市,正值壯年,又遭遇文革。牢獄之災和妻子慘死,使父親卓越的政治才能未及盛開就凋零了。父親的遠見卓識偶爾一露崢嶸,就在卜珍琪人生道路的設計上。隨著時間的推移,卜珍琪越來越覺察出父親的英明。卜珍琪讀完碩士,國家核心機構向她招手,吸收她參與經濟政策的調研和制定。
出國?讀博士?還是從小職員開始工作?
「我想當一個有名的人。」卜珍琪聽到自己的聲音。
她的眼裡蓄滿了淚水。父親在天國慈祥地看著自己。她多麼巴望父親再次舉重若輕地為她指點迷津。但是,父親無言。現在,卜珍琪要當自己的父親了。
「我要走為官之路。我要升至高位。我要做一個有影響的政治家。」她聽到自己堅定地對父親說。
父親眼瞼垂下。父親驚訝的時候,不願讓別人發現,就會垂下眼瞼。父親的眼瞼就成了懸掛的包袱皮。你看不到驚訝,但驚訝已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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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伸出一個手指,豎在自己的嘴唇處。父親說:「孩子,記住,這是你一生中第一次說這個話,也是最後一次說這個話。你可以牢牢記著你的理想,但是你不可以說。永遠不可以說。政治是不可以說的,說出來就不是政治了。」
卜珍琪對想像中的父親說:「我記住了。我永不會說。」
父親說:「你想過沒有,你是一個女人。」
卜珍琪說:「我知道我是一個女人。」
父親說:「知道和想是兩回事。如果你沒有想過,你還算什麼政治家?」
卜珍琪說:「政治並不是拼刺刀。它和體力沒有太多的關係。主要是智力。」
父親說:「不錯。政治是不分男女的,但是,政治家是分的。」
卜珍琪堅定地說:「我知道。可是,我還是要做一名政治家。」
討論進行到這裡,父親的形象突然模糊。父親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她的選擇呢?卜珍琪不知道。
卜珍琪習慣了同父親對話,慢慢梳理出自己的頭緒。那些念頭,盤旋在她的內心,晃動著,難以固定。對話把飛翔的蝴蝶捕捉,針將蝴蝶留在紙板上,反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