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沒有人回答。大家有些奇怪,這並不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你既然在10分鐘以前寫了這張紙條,而且已經被人念了出來,有什麼不敢承認的?
程遠青倒很平靜。在她心理醫生的生涯中,最大的一個收穫就是知道人是那麼精密複雜,所有不可思議的事件,都可發生。你可以訝異邏輯的怪異,卻不能否認它所呈現的事實。
沒有人答話。為了氣氛的鬆動,程遠青說:「我像是拍賣會的拍賣師,可惜手裡沒有錘子。現在,我問最後一遍——誰寫的那張條子?」
在人們幾乎絕望的時候,花嵐說:「我。」
大家著實吃了一驚。那張紙條是花嵐念的,她念得很平靜。混合之後,她寫的條子又分到了她手上。剛才都在猜測,沒有人猜到花嵐頭上。這種咬牙切齒的狠話,難以想像出自她口。
程遠青說:「定有大冤苦大仇恨人,才能在最後的時光,還這樣耿耿於懷。原諒我用了耿耿於懷這個詞。我們願意分擔你的悲憤。」
花嵐抬起頭,大家一看她的臉,幾乎認不出她來。文靜的面孔被怨恨扭得猙獰,眼光聚成一串火星,如果那個令她憤怒的人在面前,會被她撕碎。
花嵐講她的經歷,反覆提到綠色的香紙。花嵐把對她丈夫的懷疑和推論,演繹的活靈活現,如同一個充滿懸念的故事。花嵐閉上了嘴,大家不知所終。
程遠青說:「你最需要大家幫你的是什麼?」
花嵐很茫然,說:「我不知道。您剛才說讓我們想像臨終遺言,我一怒之下寫下了那些話。我不想臨到死都是一個糊塗蟲。許久以來,就像有一隻髒手,掐住了我的喉嚨,現在,它讓出一條縫,我喘氣通暢多了……」說到這裡,花嵐繃緊的小臉,有了一些似笑非笑的紋路,蕩漾著,比剛才中看多了。
程遠青絕不被表面的鬆弛所疑惑。她說:「花嵐,你覺得好些了,我很高興。可是,你下一步的行動呢?」
「行動?我沒有什麼行動。下一步,我會回家,到超市買點果味酸奶什麼的。」花嵐說。
程遠青說:「如果那張綠色的紙條又出現的話,你怎樣辦?」
花嵐一聽到綠紙條,怒火就騰起來,她咬著牙說:「我會撕了。」
程遠青說:「如果紙條不斷出現呢?」
花嵐冷不防哭起來:「我現在特別怕小組結束。小組散了,我再到哪裡找這麼多知心朋友!」
大家看到花嵐對小組這麼癡情,紛紛說,花嵐,別害怕。即使有一天小組結束了,我們仍舊是你的好朋友!花嵐破涕為笑。
程遠青朝大家擺擺手。組員們噤了聲。程遠青說:「談完了你的苦難,你再做些什麼?」
花嵐說:「回家。酸奶……」
程遠青和顏悅色道:「恐怕還得加上翻看你丈夫的衣兜……」
花嵐不情願,還是承認了:「是。翻兜。」
程遠青正色道:「花嵐,我不知你發現了沒有,你進入了一個怪圈。當你忍受不了的時候,你就宣洩。但你宣洩完了以後,你就忍耐。這是一個黑暗的循環。你不能把我們大家的傾聽當成一個高壓鍋的減壓閥,你呼呼吐出怨氣,然後,壓力舒緩了,你又有空間接收新的怨氣。直到下一次忍無可忍之時,再來一次減壓。花嵐,那不但是對大家的利用,更主要的是你的苦難的延誤,是對惡勢力的妥協。仇恨不會終結,只會越壓越深,直至引發全面的崩塌。」
mpanel(1);
花嵐雙手抱住頭,大叫道:「是的,我就是要崩潰了!我的心一會兒松一會兒緊,好像彈性繃帶。好的時候,我以為那不過是心魔。壞的時候,我會有一陣陣的衝動,去跳樓臥軌割腕摸電門……綠紙條像蟒蛇,越纏越緊……」花嵐說到恐怖處,雙臂環頭,如同受刑。
程遠青不去安撫花嵐,說:「我知道你所遭受的痛楚,用語言來形容是非常無力的。我想知道,你為解脫自己的苦境,採取過什麼步驟?」
花嵐無力地說:「訴苦……」
程遠青說:「然後呢?」
花嵐摸干眼淚,腫著眼睛說:「我要找一家私人偵探。我已經把有關的程序都搞清楚了。包括費用,一大筆錢,我準備出。我要他們派出最幹練的私家偵探,追蹤我的丈夫,然後,找到留下綠色紙條的女人,最好能抓拍到他們苟合的鏡頭,起碼也要錄下音,這樣我就人贓俱獲……」花嵐說著說著,悲慼一掃而空,換上眉飛色舞的表情。看來這個周密的計劃,在她腦海中的構思,孵化很久了。
程遠青很認真地傾聽並思索著,說:「然後呢?」
花嵐揪著自己的衣角說:「我真的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了。也許,我會大吵一架,把錄音帶和相片甩到裴華山面前……」她困難地想像著,如同一條受傷的蠕蟲在泥濘中爬行。
程遠青毫無體恤,說:「然後呢?這可不能算完,好戲才剛剛開始啊。」
花嵐說:「程老師,我不是不想回答你的問題,是我真的不知道真相。」
程遠青說:「花嵐,你有能力知道真相。」
花嵐說:「你的意思是,要我打那個綠色紙條上的電話?」
程遠青說:「這不是我的意思。這是你自己的意思。從你臨終時想完成的事裡,不正表明了這一點嗎!」
花嵐嚇得直往後藏,好像程遠青會撲過來逼著她打電話。「不!我不敢!」
程遠青說:「你怕的是什麼?」
花嵐想了想,說:「我怕知道真相。」
程遠青說:「我看你是個分裂主義者。一方面,鴕鳥埋頭,另一方面,又充滿想像,編織悲劇。在分裂狀態裡,必會崩潰。你選吧。要麼知道真相,要麼想入非非,包括崩潰,都是你的選擇。」
花嵐低著頭,坐著。花嵐甚至伸出手指頭,一個一個地扳動指節,好像小孩子算術一樣,數著她的選擇。大伙這個急呀,很不能拉著她的手說,這還有什麼可遲疑的!
程遠青不急。有些非常複雜的問題,只圍繞著一個極簡單的內核旋轉。有些非常簡單的問題,背後卻是整整一生的濃縮。急什麼?人的一生都在尋找,尋找那個真正的與眾不同的自我,尋找屬於自己的快樂和自由。
花嵐想了半天,這半天簡直比百年還長。她終於開了口說:「我不知道。」大家就火了,說花嵐你真是榆木疙瘩,這事簡直太明白沒有了,你只要……
程遠青適時地打斷了大家的指責和教誨,說:「花嵐,我想你心裡很亂。」
花嵐說:「是,亂極了。比我第一次看到那綠色的紙條時還亂。」
大家又火了,說至於嗎?我們都是為你好。
這一次,程遠青用嚴厲的眼神制止大家的插話。程遠青說:「我明白。那時候,你還能用種種的假設搪塞自己。可現在你面臨著選擇。」
花嵐說:「我沒有選擇。選擇不在我手裡。在裴華山手裡。」
程遠青說:「咦?原來你是裴華山的附屬。」
花嵐不願意聽了,說:「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屬。我是我自己。」
程遠青緊抓不讓說:「花嵐,你剛才說什麼來著?請你再說一遍。也請大家注意聽,這是一句非常重要的話。」
花嵐有些尷尬,也有些莫名其妙,說:「這句話真那麼重要嗎?我剛才說的是——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屬。」
程遠青說:「祝賀你,花嵐,你說出了一個最基本的事實。既然不是附屬,就能自己主。現在的問題是,你有選擇知道事實真相的自由。當然,你可以放棄這個自由,如同你以往做過的那樣。但是,你會死不瞑目。」
花嵐若有所思說:「我知道了真相又能怎樣?」
程遠青說:「你依舊可以再次選擇。」
花嵐說:「就是說,我可以佯作不知?我也可以找裴華山攤牌。我可以警告他,也可以原諒他?我還可以離婚,也可以忍辱偷生地過?」
程遠青說:「基本上是這樣的。糾正你一個說法,你知道了真相,如果選擇繼續保持婚姻,也並非忍辱偷生。你為了一個目的,比如你的父母,比如你的未來,而有意付出的代價。你不是被迫,而是主動。這就是兩者的區別。」
花嵐慢慢說:「我明白了。」
程遠青覺得氣氛過於嚴重,微笑著說:「我也明白了。」
這下輪到花嵐不解,說:「程老師,你明白了什麼?」
程遠青說:「我明白了,你不想家庭解體。採取的方法就是蒙蔽事實,糊里糊塗苟延殘喘。」
花嵐說:「程老師,真相只是更有利於選擇。」
在人們幾乎以為無望的時刻,花嵐拿出了精巧的手機,對大家說:「對不起,我要在這裡打一個電話。」她想也沒想,就撥出了一個個數字。那些數字在她的腦海中已生根發芽。
電話通了,有人答話。由於屋子裡極靜,花嵐的電話質量過硬,居然大家都聽到了一個機械的女聲應答。那女聲說的話是——對不起,您撥的號碼是空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