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哭泣。程遠青不用扭頭,就知道是應春草。這算是程遠青一絕,視野餘光格外大,好似一架質地特別優良的廣角鏡頭,可把周圍人和事盡收眼底。
應春草哭得很痛心,一把鼻涕一把淚,全然不顧把自己的臉面和衣服搞髒。衣服是很破舊的羊毛衫,早年間的四平針織法,袖子下面都磨出了洞,被肉色的絲襪補在錈媯依然可見斷裂的線頭子。臉上細小的皴紋,被淚水一洗,腫的亮起來了?
大家不知所措。有人輕輕地抽出手帕紙,塞進應春草手中。應春草感激地點頭,然後起勁地用紙頭猛擦臉頰和眼袋。紙巾質量不好,加之過於用力,紙沫被淚水粘結,很是狼狽。
程遠青走過去,示意坐在應春草身旁的周雲若暫時和自己換個位置。周雲若乖巧地讓開身,程遠青坐下,輕輕地拍拍應春草的肩膀,說:「春草,你哭的這樣傷心,想到了什麼?」
應春草不說話,把自己的破毛衣袖子往上擼了擼。大家就看到應春草的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有一道道像刮痧留下的血痕。應春草又把自己的毛衣下擺往上拉,於是大家又看到她的肚子上有一塊塊螺旋狀的傷痕,好像紅豆沙灑在肚子上了。
「這是什麼?」其實都想到了那個答案,但大家不敢說,不忍說,於是問。
「是那個人打的,擰的……」應春草哽咽著說。
人們氣憤了,說:「誰?!」
「那個人。」應春草說,還下意識地看了看屋外。
於是大家猜到了那個人是她的丈夫。
「他這麼打你,多長時間了?」安疆虛弱但是很生氣地問。她一生被政委呵護,不能想像一個女人被自己的丈夫毆打成這個樣子。
「還有見不得人的傷呢……」
女人們極端地憤怒了。男人——在場的褚強也震驚和憤怒。這樣慘無人道的迫害,居然就在我們身邊發生著,而且這個女人隱忍多年!
「告他!把他送到警察局!打110報警!」岳評怒火萬丈。
「這也太無法無天了。退回去60年,若是在窮鄉僻壤,這事就矇混過去了,可現在是什麼時候,21世紀了,作女人的,哪能就這樣任人蹂躪!奮起反抗!」花嵐說。
周雲若說「哎,應春草,你男人是幹什麼的,怎麼這麼殘暴?你當初怎麼找上他的?這不整個一個上當受騙嗎!」
應春草小聲嘟囔著:「那會兒他不是這樣的,說的好著呢,每天我下夜班,他都到廠門口來接我,騎一輛大28的破車,讓我坐在後頭,他帶著我,送我回家。路不好,坐後頭顛得我屁股都快兩瓣了。後來,關係密切了,他就說,要不,你坐大樑上,那樣舒服些。我說,只有小孩才坐大樑上呢,我一個大人,哪兒坐的下。他說,坐得下。說著,就把我抱到自行車大樑上了。那是冬天,可冷了。我坐在大樑上,其實就是裹在他懷裡,他的胳膊從我背後伸到車把上,緊緊地摟著我。按說他要是把手放在車把邊上,也還算寬敞,可是他不。把手往裡擱,都攥在車鈴鐺內裡了。我縮在他懷裡,那個暖和啊,我第一次聽到一個男人的心跳,那麼大一塊地方都在跳,不像女人的心跳,只有小小的一個地方。男人的心跳像一塊忽閃的門板……」應春草說到這裡,臉上蕩漾出滿足和幸福的光芒,讓大家看得目瞪口呆。
程遠青適時地打斷了應春草的美好回憶。程遠青說:「應春草,你說的那個他,是誰呀?」
mpanel(1);
應春草一下從夢幻中醒來,她不是一個太聰明的女人,但她從程遠青的話裡聽到了疑問。她支吾著說:「嗨,還能是誰?就是那個冤家啊。」
程遠青說:「哪個冤家?我看你剛才好像很享受的樣子。」
應春草不服氣地說:「那個時候的他,特可愛。純樸青年。」
程遠青說:「可你今天哭了。你的淚流了那麼多,我想,你今天要和我們討論的是這個純樸青年的事嗎?」
應春草囁嚅:「那是過去的皇歷了。」
程遠青說:「也不能說是都過去了。我看你剛才回憶起的時候,滿臉笑容。」
應春草吃驚地說:「是嗎?連孩子都說我不會笑了。我剛才真的笑了嗎?」
程遠青說:「你們看,應春草不相信我呢。大家說說,也好替我做個證。」
大家就說:「應春草,你真的笑了。挺享受的。不騙你。」
大家以為應春草聽了這話該高興,沒想到應春草抹抹未干的眼淚說:「想那會兒有什麼用呢?人怎麼一結了婚,就變得不是人了。起碼不是原來那個人了。」
程遠青說:「應春草,你說的這個人是誰啊?」
應春草說:「就是那個人。您不是知道了嗎?」
程遠青很嚴肅地說:「應春草,你為什麼說不出他的名字?」
應春草抗拒說:「你知道,我知道,為什麼一定要說出他的名字。我討厭他!我不說。就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