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遠清和諸強回到了大廳,褚強把椅子挪到對面,以示楚河漢界,又用手掌從額頭往下平推,撫過的面龐,沒有一絲笑容。
「你們這個小組,是我們公司出資興辦的。在商言商,掏了錢,理所應當要求回報。回報很簡單,就是請大家談談服用了鳶尾素之後的體驗。你可以說好,也可以說不好。當然了,說不好的,我們就不給你播出去。期待著合作成功。」
大家說:「如果合作不成功呢?」
「拒絕廣告,公司原來對小組承諾的一切資助將予以撤銷。我將失去在公司的崗位,程博士將完全是義工。」講完之後,褚強趕快離開對面的位置,和大家擠坐一起。
屋內一下子炸了。這些話猶如一支從毒蛇紅信中提煉出來的侮辱劑,注入了大家的心。
敬愛的程老師這麼長時間辛苦操勞,沒有一分錢的回報。小弟弟褚強,將為此失去工作。怎麼辦?投鼠忌器啊。
一向懦弱的應春草發了話:「將心比心,我覺得程老師和褚強付出的代價太大了,要不然,咱們就做了這個廣告吧。留有餘地,別把話說死,行不行?」
她的聲音很小,但如同一粒滾珠在地面上淌過,余聲不斷。
卜珍琪斟酌著說:「恕我直言,我以為,問題的關鍵就在程博士和褚強身上。
對於大家,無非是一個『得』,對於程博士和褚強,就是一個『失』,而且不是小『失』。我們不能替你們做決定。「
周雲若說:「我看,徵求程老師和褚強自己的意見,再來討論。」
鹿璐說:「我們給程博士捐一點錢吧。肯定不夠,只是心意。」
程遠青不禁眼簾微濕。這些癌症病人,自己掙扎在極端困境之中,還敢於堅持原則,不再認為自己是弱者,要弛援她這個健康人了。
程遠青看著褚強說:「咱倆成了問題人物了。我提議,咱們用遊戲來決定這個問題。」
「遊戲?!」兵臨城下,氣氛壓抑,哪還能做遊戲!
「如何做?」褚強狐疑地說。
「你我都閉上眼睛,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我們伸出右手。如果你答應做廣告,就出手心。如果你拒絕,就握拳。」
周雲若說:「剛才商討時,我已給安疆老奶奶去了電話。她病得厲害,神志卻非常清楚,我向她做了一個現場轉播。她說,如果要表態,你替我傳個話。所以,我被委託投票。」
熙攘之後,屋內安靜了。程遠青看看墨綠色的水晶廳,對褚強說:「這神秘的牆壁,目前什麼狀態?」
褚強說:「和普通牆壁是一樣的。外面看不見咱們,咱們也看不見外面。」
程遠青說:「請你把它調成全透明的。我們能看到外面,外面也能看到我們。」
褚強一番操作,水晶廳就變成一覽無餘的魚缸了。大家看到公司和電視台的人目不轉睛地看著屋裡,嘴唇翕動,只是聽不見他們說什麼。
程遠青說:「這是我們小組的一次表決。我把它公開了。」
大家說:「好。我們同意。讓他們看看癌症病人的心願。」
程遠青說:「現在聽我指揮,請大家閉上眼睛。把你的右手伸出來,代表你自己。如需代表別人,就把左手也伸出來。如果你同意癌症小組為雋永公司做廣告,就把手心向上。如果你選擇了拒絕,就把手攥成一個拳頭。如果你棄權,就把手背朝上……」
臂膀細弱而抖動,伸出的每一隻手,都緊緊攥著拳頭。
安疆要走。這一走,就是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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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所長把這一消息告知程遠青的時候,語氣很平和。木所長保持語氣平和的原因,除了經驗以外,主要來自安疆本人的態度很平和。
癌症的死亡通常是相當緩慢的,在給予痛苦的同時,也給予罹患者以足夠的時間,用於告別和安頓後事。安疆堅持不再治療,她要死在家裡。安疆在尚有餘力安頓事務的時候,委託木所長幫她找有經驗的女護士輪流值班,費用由她個人支付。
她有一事相求——最後辰光到來之時,請木所長給程組長打一個電話。
安疆發出了死亡請柬。她的一生就像一棵樹,普通到毫無味道的一棵樹。現在,樹老成精,枯索蕭瑟,樹根被砍出了深深的斧痕,大樹將倒。它日漸枯萎的枝葉,散發出了讓人震驚的芬芳。
大家到達安疆的臥室,大約是中午。冬末春初,頭天下了大雪,雪後又起了風,寒意肆虐。走進安疆的臥室,卻是非常溫暖。50多歲的退休護士老吳守在安疆身旁,屋子收拾得非常潔淨,有淡淡的茉莉花香,沒有一點不潔的氣味。安疆睡在她和政委的大床上,靠著邊,只佔了一個極小的角落。她瘦得如同一張未及染上顏色的皮影,蒼白到透明的臉上,只有眼光依然是清澈和溫煦的。
「你們來了……你們……好……」安疆吃力地說出這些話,乾枯的眼眶因此變得濕潤。
每個人都默默地走過來,用口中的熱氣把手心哈熱,搓了又搓,直到手心滾燙才輕輕握握老人的手。安疆的手如同一把枯枝,把乾燥的乏力傳達給每一個人。
成慕海走過來,有點不好意思。如今他是男人裝扮,組裡的其他人都熟悉了他的新身份,但自從他恢復原形後,安疆還沒見過他呢。
安疆非常寬容地微笑著接納了他,雖然那微笑只是嘴角的一個微弱的牽動。周雲若每次活動之後,都把要點向老人家匯報。「這樣……好」安疆吃力地說。
隨著陽光西斜,屋內光線像鉛一樣沉重起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用目光打著招呼。傳統中,死者為大。在這間屋子裡,有一位即將遠行的長者,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怕驚擾了她的安寧。
安疆彷彿睡著了,緊閉著雙眼。程遠青和組員們走到另一間房屋。老吳把燈打開,明亮的日光燈把整個房間照的如同正午。大家問老吳說:「她現在痛苦嗎?」
老吳說:「基本上沒有痛苦,她只是極為衰弱。所有的系統都衰竭了。就像俗話說的,油干燈滅。」
卜珍琪說:「她的神志怎樣?我看剛才我們進來的時候,她非常清楚。」
老吳說:「神志目前沒問題。我也不知道這是好運氣還是壞運氣,癌症病人彌留的時候,基本上會清醒到最後一分鐘……」老吳不知道這周圍聚攏的人當中,大部分是癌症病人,自顧自講著。
「是福氣。能夠掌握自己到最後一分鐘,怎麼不是好運氣呢。」卜珍琪說。她剛作完一種新治療,身體很虛弱,還是來了。
老吳歎了一口氣說:「你們能來,對老安像靈芝一樣有奇效呢。我護理過的臨終病人多了,嚥氣的時候,就是高幹,也沒有這麼多人圍在身旁。老太太有福氣,走了不孤獨。」
程遠青說:「我們還有哪些要注意的事?」
老吳說:「別在她面前說和她無關的的話。我相信每個臨走的人,都一直能聽到別人在說什麼,他們臉上一點表示也沒有,那是他們沒這份力氣了。要一直把她當成一個正常人。」
說的多好!要把一個臨死的人當成正常人。是的,死是正常的。
周雲若說:「我過去看看吧。別把她一個人扔在那兒,奶奶會傷心的。」
過去一看,安疆睡著了。周雲若輕聲說:「要不要我剝一個橘子瓣,一會兒她醒了,給她潤潤喉嚨?」
花嵐跟著說:「我還帶來了純正的西洋參片,含上一片,回陽救逆很靈的。」
說著就開始翻動提包。
卜珍琪說:「我有人參。中國人,也許還是吃本國特產的更好。」
大家紛紛找自己帶來的補劑和急救藥,安疆病重眾所周知,都有準備。
這一回,不等老吳表態,程遠青就搶先說:「安疆已經選擇了安然離去,就不必再強行給她餵藥和進食。我代安疆謝謝大家了。」
老吳說:「老安和你們這個小組,感情可深了。誰給她來個電話,說說小組的事,那一天她就過節了。以我的經驗,垂死的人,並不像咱們正常人那樣知道飢渴,他們已經沒有這些感受了。別打擾他們,讓他們逐漸進入一種安靜的彌留狀態,就是仁慈和人道。人和病是有一道坎兒。在坎兒這邊,人可以受苦,可以希望,受罪值得。過了一段最困難的時光,病魔就敗了,人就會慢慢好起來。如果你在坎兒那邊,你無論吃多少藥,受多少苦,受多少罪,都沒了意義。病魔不會退,搖身一變,就成了死神。你所受那些磨難,除了讓你覺得生不如死以外,沒有別的意思了。這道坎兒,在哪兒豎著,醫生不知道,只有病人知道。身體會給你一個信號,你要尊重這個信號。別太相信醫生,我一個當護士的說醫生的壞話,是不地道的事。但正因為我是護士,我才有資格說這個話。什麼人才能當醫生呢?都是學習最好的孩子。
他們從小就喜歡成功,不願接受失敗。當了醫生,他們也把死亡當成失敗,覺得高科技怎麼能不靈呢?他們不甘心。他們要搏。在我說的那道坎兒之前,是沒錯的。
但過了這道坎兒,就甭這麼折騰了。所有的折騰都是泡沫,除了讓死亡變得更長和更難以忍受之外,沒有效力。不是所有的人都明白這個理,就是當了多少年醫生護士的人,也拿不準這一條。我佩服這個老太太,她不是搞醫的,也不是幹過多少大事的人。可她明白極了,她用這種明白,讓自己有了一個尊嚴的死法。她沒有一個親人,可她能有你們這麼一大撥子組員陪著,難得啊!前幾天,她體格比現在好些,有時能說一會兒話,我還問她,一不沾親,二不帶故的,你說的這些個組員們到了時候,會來陪你嗎?她想了一下,說,能來。我說,你認識他們多久了?她說,半年。我說半年的交情夠嗎?安疆老太太很肯定地說,夠。這半年,抵得過我以前幾十年!我也不知道小組是幹嗎的,也不知道你們小組裡發生了什麼事,反正我沒見過這麼有主意的老太太,不悲觀,不害怕,不怨天尤人,那麼從容,那麼優雅……
真不知她是如何修煉成的?我早想問問她,是練成了這份胸懷,還是天生就是一個把生死看成尋常事的人?我還沒來得及問,現在,沒機會了……「老吳很遺憾地搖搖頭。
程遠青和組員們知道答案,他們不說。
程遠青說:「老吳,謝謝你這樣無微不至地照顧安疆,你也是她的親人。」
老吳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老安還真這樣說了。所以,我見了你們,也有很親近的感覺。咱們過去吧,我估計老安可能會清醒一段。迴光返照,差不多都有這時光。」
安疆平平地躺在床上,微闔著眼睛。眼皮有點浮腫,使她的臉看起來有些變形,依然是平和的。她的嘴唇很乾燥,老吳用一個棉簽蘸了溫水,輕輕地為她擦拭。死亡就這樣慢慢駕臨。它冷而強壯,不可一世,用陡峭強直的線條,塗改著人間的溫情。
安疆並沒有醒來。迴光返照的光芒還不知在哪裡搖曳著,不肯光臨。組員們默默地坐在安疆的周圍,好像睡蓮的花瓣守候著花心。花心蜷縮著,一刻比一刻縮小。
組員們默不作聲,空氣中有一種奇怪的味道,似麝似檀。在人們以為這是靈魂的香氣的時候,才發現是老吳在牆角點燃了一盤名貴的香料。
「這是我的一位朋友從西藏帶回的香,用很多名貴草藥和香料熬製的。我守候在垂危的病人身邊,會點燃這香。對人有一種安撫作用。」老吳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