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曉日在走廊口遇到了前來探視的卜繡文,表示有話要說。樓梯就成了談話場所。
魏曉日原本個高,又站在高的台階上,更成了俯視之勢。
「通常我都是和病人家裡的男人說這些事。」魏曉日說。
這話可作多重理解。在一個以男權為中心的文化氛圍裡,把一個女人比作男人,是誇獎的意思。但對卜繡文的丈夫,就有了輕微的不敬。
卜繡文低兩個台階,半仰著頭,這使她生出強烈的寄人籬下之感。可你有什麼辦法?
她點點頭。這個動作也是寓意模糊的。
是同意把自己當成一個男人?還是同意談此類嚴重問題,還是以找男人為好?不知道。在人們的匆匆交往中,有太多不能細細推敲的涵義。
於是兩人在不平等的姿態中,開始交談。
「您的女兒,患有不明原因的再生障礙貧血,是最嚴重的那一種。就是說夏早早自身的骨髓,幾乎完全罷工,不造血了。」魏曉日的語氣盡量平和。
醫院的牆壁很可疑,雖說粉刷過的時間不是很長,但綠色的油漆牆圍上,抹著某種稀薄液體的手指印和噴濺狀的血滴遺痕。對於這類藏有他人身體信息的印跡,卜繡文平迴避之惟恐不及的。此刻,顧不得了,不管髒不髒地倚了上去。
冷冷的牆壁,支撐著卜繡文的身體保持直立。她已經從醫學書上瞭解了許多有關知識。不過,書上的文字是啞的,不敢看的時候,可斷然合上。親耳聆聽一名身穿行業制服的醫生,向你宣判親人的病變,那打擊和震盪,又當別論。
「為什麼?」她悲痛欲絕仰天而問。當然,她是看不到天空的,看到的只是醫院樓道昏暗的天花板。近在咫尺,魏曉日清楚地記住了這個女人的絕望和恐懼,生出深深的憐憫。
他很想給她一個寬心的回答,如同一個熱敷,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能為她減輕一星半點的苦楚也好。不知她指的是這病的起因,還是災難為什麼偏偏落在自家頭上?
「因為一個我們現在還不瞭解的病因。」魏曉日只能按後一種理解回答。
「那要你們這些醫生是幹什麼的?白吃飯的嗎?!」卜繡文歇斯底里地發作。
魏曉日憐憫地看著卜繡文,說:「醫生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萬能。」
「人無時無刻不能離開血液。如果停止造血,就好比一個倉庫,只有消耗,沒有補充,很快就要垮掉。血液就是生命。」無論面前的女人多麼痛不欲生,他必須把該說的話說完。「由於紅血球、白血球和血小板的全面減少,您的女兒已經或將要出現高燒、出血等一系列危險症狀……」魏醫生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因為他突然看到面前的女人轉為鎮定,甚至是太鎮定了,凜然如千年寒冰。
「您的意思是說,我的女兒——沒——救——了?」卜繡文一字一頓地說。
「不!不不!我只是說您女兒的病情很危險。希望您對情況有一個全面瞭解。」魏醫生忙著解釋。
「醫院肯定不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病人了?」卜繡文反問。
「是的。以往也有這樣的病人。」魏醫生回答。他有些奇怪,以往都是醫生提問,今天怎麼反過來了?
「醫生是對每一個得這種病的病人家屬都這樣說,還是只是對我這樣說?」卜繡文一板一眼地問。
「對每一個得這種病的病人家屬都這樣說的。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區別嗎?」魏醫生莫名其妙。
「這區別大了。你的話很嚇人,醫生要是對每一個得這樣病的病人家屬,都這麼沒良心地說話,我看就是你們的職業習慣了,我就不怪你了。你要是只對我一個人這樣說,說我的女兒沒救了,我就恨死你!我馬上就把女兒接走!甭看這是最好的醫院,我也不能讓女兒在這裡多呆一分鐘了。你已經注定認為她會死,我哪能把女兒的命,交到你這樣的醫生手裡!」
「你……」輪到魏醫生大驚失色。他還從未看到一個病人家屬,這樣決絕。
「你沒本事!你沒有同情心!你不配當醫生!你把前景描繪得那樣悲觀,你還怎麼能治得好病!無論你讀過多少書,都是廢紙!你白穿了一身工作服,你根本就成不了一個好醫生!
卜繡文的頭髮因為憤怒,披散了下來,滿臉冷汗涔涔,眉眼因為蔑視而擰歪,整個身體顯出拒人千里的不屑。她不再是片刻前那個驚慌失措的母親,逼到絕處,她已決定立刻帶著孩子出院,再不央求面前這個乳臭未乾的醫生。於是,她就和他平等了。當你不信一個醫生,你把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從他手裡搶回來之後,他還有什麼權威?你還有什麼可怕的呢?!她很仇視他,就是他,一再把不幸的消息,像原子彈的蘑菇雲,一朵朵地從嘴裡噴出來。
身為醫學博士的魂曉日,傻了眼。不得不對面前這個女人,刮目相看。
「您冷靜一點。也許,我表述得不夠完整……請原諒……您知道,按照我們醫學界的習慣,總是把最壞的情況告訴家屬……這……並不妨礙我們竭盡全力,去爭取最好的結果。」魏曉日搓著手,手心的汗聚成一窪。
他的誠懇和掩飾不住的慌亂,使卜繡文的怒氣,稍微平息了一點。
「我的意見,你還是不要轉院。別的不說,換一家醫院,所有的檢查都需重新再做一遍。包括反覆的骨髓穿刺……
會給您的女兒增加很多痛苦……當然,我的意見供你參考……您一定要出院,誰也攔不住……「魏曉日很緊張,交替使用著」你「和」您「的稱呼,失了章法。
按說病人自動出院,原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他不知為什麼,生出很深的遺憾。
也許,是因為一旦病人出了院,他就再也看不到面前這個女人啦?這個念頭突兀湧出。
有病人連續從他們身旁路過,為了讓路,魏曉日不得不像卜繡文一般,把身體貼在牆上。這樣,他倆就並排依著牆,側著頭說話,好像一對被罰站的學生。
卜繡文從最初的震怒中清醒過來,看著身旁這個高大的醫生,覺出自己剛才的失態。
你恨醫生又有什麼用?換一個醫院,就有辦法了?能治的病,在哪兒都能治,誰讓自己的孩子得了這麼精靈古怪的病!應該說,這家醫院還是很負責任的。特別是魏曉日最後的那個理由,讓她躊躇。她不忍心讓早早再經受更多的磨難。這樣想著,她的情緒就漸漸平復,不再一味痛楚怨恨,而是考慮下一步如何行動。
「魏醫生,請原諒……」卜繡文誠摯道歉,伴以很苦的笑容。
「沒什麼。常事。你多保重吧。有這樣的病人,全家的壓力都很大。」魏曉日體恤地說。一番你來我往刀光劍影,雙方都覺得關係深入了不少,有一種親近和棋逢對手的感覺。
卜繡文說:「繼續治,您有什麼方案呢?」
「輸血。」
卜繡文不語。別人的血,是多麼髒的東西!她潔淨清秀的小女兒身上,怎麼能越來越多地流淌著別人的血液?甲肝、乙肝、丙肝、戊肝……還有嚇死人的艾滋病,報上說都是由輸血傳播的。再這樣輸下去,她的女兒就會變成另外的一個人了。早晚會染上了其他的病。不更是雪上加霜了嗎!
魏曉日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苦口婆心道:「您不必把輸血想得那樣可怕,現在的檢驗措施還是比較完備的。假如不輸血,我們就會失去最可貴的治療時間……如果您不相信我的方案,可以再去請教別的醫生。比如我的老師鍾百行先生,他是國內治療此種疾病的權威。
卜繡文若有所思。
鍾百行先生的大名,是在報紙上經常見到的。
探視後,卜繡文一腳重一腳輕地向院外走去。一個粗大的漢子攔住她說:「讓我來抽血,地方在哪兒?」手指灰白,看來從刷牆工地趕來的。
卜繡文把醫院熟得如同自家,指完路後,還一直打量著漢子。
「訪問,您叫什麼名字?」卜繡文恭恭敬敬地問。她不知道面前這個人的鮮血,是不是就要流進她女兒的身體。反正自打女兒開始輸血,她就對所有獻血的人,有了一種半親近半恐懼的敬畏感。也許,她會在給女兒輸血的瓶子上,看到這個人的名字呢。
那漢子,對面前這個衣著華貴的女人倦怠地揮揮手,意思:鄉野之人,何必問名。
卜繡文不介意獻血人的漠然,繼續問道:「您……的身體好嗎?我是說……您得過什麼大病,比如肝炎什麼的那人詫異地翻了翻他裹在紅絲裡的大眼珠子說:」您問這個幹什麼?「
「我……不幹什麼,只是隨便問問……我看您是很忠厚的人,如果您得過什麼不好治的病,比如肝炎,我……給您一點錢,您可以買點補養品……就別來獻血了,毀身體呢……」卜繡文很難把自己的心思說明白,而且她知道在這種情形下,幾乎不可能聽到真話。可是她必須問,不然心裡不踏實。
那人笑了,露出黃黃的牙齒說:「今天我真是碰上好人了。我真想說我得過肝炎……」
卜繡文的心往下一沉。
「……可是我得給您說實話,是不是?我這個人是一輩子沒說過假話。我沒得過肝炎,只是有一個從胎裡帶來的病,治了一輩子,什麼藥也治不好的……」
卜繡文的心涼了,遺傳病,那還了得?更可怕!連聲追問:「什麼病?」那漢子苦笑說:「餓病唄。到了吃飯的鐘點肚子就餓了,任什麼藥也治不了。下了崗,一家人等著吃飯……要不怎麼會來賣血……」那漢子說著,不是向抽血室,而是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您走錯了。」卜繡文好心喊他。
「沒錯。那邊是廁所。不瞞您說,大姐。我這是到水龍頭喝一肚子涼水去。這樣抽血的時候,血就可以稀一點了。用血掙錢不容易,賣菜的還往菜上澆冷水呢。爺爺不疼姥姥不愛的,咱得自己善待。您說是不是?」那人說著,拔腿就走。
「慢點。」卜繡文叫住他。
「大姐,您還有事?」
「涼水會傷身子,還是不喝的好。這是一點錢,買些營養品補身子吧。不過要在輸血以後。」卜繡文打開了錢夾。
「您看這……是怎麼說的……嗨……怎麼也輪不上您這麼破費哇!」那人始終不明白這是為什麼,看著錢發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