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曉日的家在一座僻靜的單元樓。
「樓道裡沒有燈,你小心些。」魏曉日一手拎著鼓囊囊的食品袋,一手很自然地扶了卜繡文一把。卜繡文順從地把手交到魏醫生手裡。醫生的手是很有勁,不是體力勞動者的那種強硬的粗糙,而是有力度的操作鍛煉出的外柔內剛的質感。
手牽著手,因為樓道窄,他們只得稍稍錯開。魏曉日走在前面,兼有嚮導之責。他手心不斷地出汗,好像在執掌一台大手術。
平日裡,他無數次忿恨過走廊的電燈。年久失修的公共住宅,燈泡安上就丟,最後只好讓夜晚死心塌地沉浸在黑暗中。今天他太感謝偷燈泡的賊了。
「到了。」魏醫生把手中的塑料袋交給卜繡文,掏出鑰匙開門。
「屋裡亂,請不要介意啊。」他說著,閃在一旁,請卜繡文進門。
卜繡文進得門來,裝作不在意地打量著。
一室一廳的小單元,但在魏曉日的佈置下,顯出雅致舒適,和走廊裡的漆黑寒冷形成鮮明對比,到處是輕淺的藕荷色,藕荷色的麻公窗紗,藕荷色的織錦緞沙發,藕荷色的純毛地毯……甚至連黨大的寫字檯,都鋪著藕荷色的檯布,給人以曖意的爽滑感。
「很整潔啊,為什麼把自己說得那樣不堪?是不是先抑後揚,故意讓我吃一驚?」
卜繡文環視四周說。
「能得到你的誇獎,真是很高興。一個單身漢,不過瞎湊合罷了。」魏醫生說著,很熟練地到廚房加工那些半成品的食物。不一會兒,就把餐檯擺得滿滿,還拿出一瓶紅酒。
「一個人,還挺奢侈。」卜繡文已脫下藍色的皮草和外套,只穿黑色羊城內衣。屋裡暖氣燒得很熱,「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魏曉日擺出兩隻精緻的酒杯。
「我不喝。不會喝。」卜繡文推辭。
「久在生意場上走動的人,沒有不會喝酒的。」魏曉日不由分說斟出兩杯,醇厚的酒香瀰漫全室。
酒在酒杯中,液面供起,好像橢圓形的紅琥珀。
「我是真的不會。」卜繡文拒絕。
「不要騙我。我有好幾次聞見你身上有酒味。」魏院日端起酒杯。「為了我們今天的聚會——」
卜繡文端坐不動,說:「我只為一個祝福喝酒——就是為了我的女兒。」
魏曉日說:「你太著急了。我馬上就要說到這個願望。」
他一仰脖,獨自把酒喝乾,說:「我知道,你到我這裡來,只有一個目的,是為了你的女兒。你心中只有你的女兒。」『卜繡文聽出魏醫生隱隱的不適意,解釋說:「沒有我的女兒,我們不會相識。」
魏曉日說:「但我們相識以後,除了你的女兒之後,就不能再說點別的了嗎?」
卜繡文苦苦一笑著說:「我所有的心思都在女兒身上,她就像一個吸盤,喔,說得更確切些,她就像一個磨盤,她的病是我的軸心,磨出來的都是血。」
魏曉日說:「人生本身就是痛苦,所以我們更要珍惜短暫的快樂。為了我們今天晚上的相聚——」他重又把酒杯斟得滿滿。
這一次,卜繡文沒有拒絕。她一口氣把酒喝乾了。
她真的沒有什麼酒量,平日的生意場上,都是姜婭幫著她應付。一杯醇酒下肚,立刻像火焰似地燃燒起來,紅色鍍到臉上。她的眼睛變得亮晶晶,頰部飛起兩坨紅色。
「這酒很香,是窖藏多年的上等貨。」她用手帕掩著嘴角說。
「咦?一般不會喝酒的人,是品不出酒的好壞的。」魏曉日說。
「我是一般人,但因為不喝,所以敏感。看不出來,你還是一個酒徒。我原來以為,醫生是煙酒不沾的。」
「好的醫生,不會煙酒不沾。多年的行醫中,病人會慣壞一個醫生。他們和他們的家屬會不停地給你送最好的煙和酒。在你憂鬱的時候,你就忍不住會試一試……」
卜繡文說:「噢,林中原來是賄賂之物。我聽說,有人專門買假煙假酒送人。」
魏曉日也不再勸卜繡文,自斟自飲道:「酒是一個病人家屬送的。大約是真的吧。
別人都可能騙,但是一般不騙醫生。沒有人用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病人家屬常常送你禮物嗎?」卜繡文問。
「這個……你問這個幹什麼呢?」魏曉日歪著頭,欣賞著卜繡文憂鬱而端莊的美麗。
酒精使她濃郁的悲哀稀釋了,增添了淒艷的魅力。
「我只是隨便問問。因為我也是病人的家屬啊。」卜繡文說著,伸出纖纖素手,傾斜起仙鶴頸子一般的酒瓶。
「你不必灌我的酒,以來酒後吐真言。」魏曉日探手去攔,兩個人的手就碰到一處,蜻蜓點水地粘了一下,極快地散開了。
「那就請你直說,酒中吐真言好了。」卜繡文盯著魏曉日。
「說什麼?我都忘了,我們剛才談到哪裡了?」魏曉日說的是實話,他的感覺都集中在相撞的手掌上,竟不記得談話的題目了。
「禮物。常常嗎?都是什麼?」卜繡文很清醒,緊緊扣題。
「喔,幾乎所有的病人家屬……都會這樣做的。什麼都有。如果把它們陳列起來,像個百貨公司。」魏曉日說。
卜繡文點了點頭說:「那就是我的不是……疏忽了。急糊塗了。我竟沒想到這一點,我家那個書獃子也沒有提醒我……」
魏曉日莞爾一笑說:「這個責任不在你,是我的。」
卜繡文吃了一驚道:「怎麼這樣說?我忘了給你送禮,反成責任在你?」
魏曉日說:「你想啊,若是我對你們的女兒態度不好,或是不認真,你們必然就急了。一急就會琢磨,想是不是虧待了醫生?那樣,我的禮物不早就得到了嗎?所以說不怪你們。」
卜繡文難得地微笑了,說:「你說得有道理。你對我們的孩子太好了,我倒忘了關照你。」魏曉日真想再編出這樣有興致的話題,逗得這女人一笑。可惜還沒答得他想出來,卜繡文的臉色陡的一變說:「魏醫生,您剛才在醫院病房裡同我女兒的談話,我都聽到了……」
魏曉日伸出的筷子停在了半空,然後緩緩放下,說:「你聽到了,不要信就是了。
那都是騙小孩子的話。「
卜繡文說:「我也看到了。」
沈曉日問:「看到了什麼?」
卜繡文說:「出血斑。這就是我要找你的原因。我懂,它的厲害。」
魏曉日長歎一口氣。
卜繡文說:「我信你和孩子說的話。我願意信。我非得信。我要是不信你,我還信誰?你得救她。」卜繡文一字一頓地說。
「我將盡力而為。」魏曉日也是一字一頓地回答。
卜繡文說:「我討厭你這樣打著官腔說話!盡力而為——這是一句應付人的話!模稜兩可!你一定要想出辦法救我的女兒!
她越說越緊張,好像女兒的生死存亡就在這一瞬訣定,突然而至的激動像高壓鍋爆炸,她的嘴唇塗滿了酒汁,字字如泣血。
魏曉日知道極度壓抑的人會崩潰。他心痛地走過去,撫摸著她顫抖不停的肩膀,溫柔地說:「我一定盡力而為!」
他很想說出一句充滿陽光和力量的話,哪怕是騙得這個女人一時的歡心也好。但是,他不能。話一出口,依然嚴謹和留有餘地。他很生自己的氣,他知道自己這時假若能斬釘截鐵地說出熱切的話,哪怕彼此都知道是空頭支票,這個女人也會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胸膛上……那是他的嚮往啊!但是,他不能!醫生要為自己的每一句承諾負責任。他所受過的職業訓練,讓他在最紊亂的情形下,也無法放浪形骸。
可惜啊,機會稍縱即逝。有什麼辦法呢?教條已經溶化在血中,即使在情感的漩渦裡,他也無法違背科學。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身體攏得這樣近,彼此散發出的熱量猛烈地烘烤著對方。神秘的屬於男女之間的氣味,因了酒液的蒸騰,像嵐氣包繞著他們。
魏曉日嗅到了一種類似五月的槐花的味道,使他心旌搖動。
卜繡文覺得一種男人特有的水仙花樣的味道撲面而來,一陣昏眩,使她幾乎忘記了這是在什麼地方。她只覺得自己累極了,從女兒病了以後,就再也沒有一時鬆弛過。
她不斷地擴大生意的規模,甚至負債經營,想攢起一大筆錢,給女兒治病。多虧了和匡宗元的鋌而走險,她總算積攢了一部分錢。她不踏實,覺得這筆錢好像是偷來的,不定哪一天就會飛走。她要趁錢還在自己手中的這段時間,用它掙更多錢,為女兒治病。
她四處求醫,但專家鍾百行已經不應診了,沒人知道他的行蹤。聽人說,他現在有一多半時間。是在天上度過的——因為醫術高,總有各地的顯貴病人邀他會診,他就到處飛來飛去,成了空中門診。沒有身份的人,單憑著錢,要想找到好醫生,談何容易!
今天下午在醫院裡,她又聽到女兒同醫生的話。
女兒那麼渴望活下去。本來她以為她什麼都不懂,沒想到她什麼都懂。
讓一個什麼都懂的人,明明白白地去死,是多麼恐怖殘忍的事啊。這個人年紀如此之小,她還是你的女兒……
要教她!
卜繡文既然選擇了這一目標,就要萬劫不復地去實現它。
她絕望而疲憊,箍著意志的鐵環,在這藕荷色的空氣和紅琥珀般的酒汁裡,散了。
一塊塊意志的殘片,在冰海沉浮……她的意志漂不起來了,只想有一個寬闊的肩頭靠一靠,不管是死是活,此刻只想歇息……
藕荷色有麻醉作用吧?面前這個高大的男人,化成一個漩渦,她想被淹沒……
但在一片昏眩之中,她仍然清醒地意識到——年輕的醫學博士是有保留的——他只是說他「盡力而為」,而不是千方百計赴湯蹈火,百折不撓萬死不辭!
可你有什麼權力,要求一個局外人為了你的骨肉,殫精竭慮,鞠躬盡瘁?
是啊,你沒有權力。權力如果不是因為金錢而俯仰,那只能來自更親密的關係。
卜繡文陷在一連串的沼澤之中,但她很明白——她只有這最後的機會了。讓這位醫生努力更努力,加油更加油。
並通過他找到鍾百行教授,讓教授也嘔心瀝血地幫自己的孩子同死神抗爭。
可是,她還有什麼?
站在死亡和希望之間的,是她的女兒。你不能讓她獨立地面對這一切。你既然給了她一次生命,你就得做得更好一些,更多一些。你再給一次吧。
她只有……
她站起來,用雙手環著魏曉日年輕而富有彈性的脖子,由於兩個人相聚太近,眼睛無法聚焦,魏曉日英俊的面孔變成重影。她便閉了一隻眼睛,睜著一隻眼睛,像雌貓一樣看著他。她在這一瞬把一個模糊的想法變成決定。她的氣息挑逗地吹向魏曉日,利用身體同魏曉日接觸的每一個觸點,向對方的肌體施加著越來越重的壓力……
魏曉日的皮膚大面積地爆炸了。他聽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從頭頂傾瀉到腳底,又從腳底倒灌到天靈蓋。事情進展得太快了,這個女人匍匐在他的懷裡,吐出的氣息吹得他胸口發燙,好似一隻電鑽,直搗心房。
他不是一個童男子。在學校裡幾次戀愛,也許因為醫學生對人體的諳熟,總是很快地進入膠合一體。他甚至很清楚自己性慾的進展階段,他感覺到自己年輕的肌體正在脫離意志的控制,渴望獨自翱翔。
他承受不了這巨大的誘惑,猛地俯下身,將那女人殷紅的嘴唇含在嘴裡,拚命地吮吸。他最先感受到的是濃烈的葡萄酒的味道,然後是長久的口鼻對接,讓人喘不過氣來,心跳急驟呼吸窘促。他真想這樣維持到地老天荒,無奈缺氧陣陣襲來,只得戀戀不捨地暫時放開對方的嘴唇。
屋裡一時變得死一般的寂靜。吸足了新鮮氧氣,魏曉日突然驚醒,雙方不由得各自退後了一步,好像陌生人一樣對峙著。
魏曉日舔舔嘴唇,唇間還留著那個女人的香氣。那個女人就在眼前,氣味也是千真萬確的,可他覺得她像一個幻影。
這就是他渴望的愛情嗎?這個陷在大悲大苦中的女人,是在愛他嗎?
魏曉日問自己。
這件事有什麼地方搞錯了。她太迅速了。有點迫不及待,並急功近利。她把魏曉日看成是什麼人呢?把自己的肉體當作禮品了嗎?
魏曉日的激情像龍捲風一樣,澎湃地旋轉著,思緒捲動,風暴眼的中心卻寧贏下來。
只有最冷贏的醫生,才能在這種激情洶湧情慾不可遏制的關頭,考慮這種理智的問題。
為什麼?
卜繡文望著魏曉日漸漸寧靜的面龐,心中惴惴地想:這是怎麼回事?我分明看到了他情慾高漲,他是喜愛我的呀!
怎麼眨眼之間,就平息下來了?我已經老到乏味嗎?已經毫無魅力了?不啊!這件事不能就這麼就完了啊,我還沒有從他那兒得到任何允諾啊……我要把它進行下去,如果現在結束,還不如根本就不曾開始!
喔,我知道了。魏醫生是一個正人君子,他不願意這樣不明不白地同我在一起。我要把這件事做得周到謹慎……
卜繡文想著,攏了攏頭髮。她向著魏曉日笑了一下,那是她最動人的笑臉。每當她要作成一筆大買賣的時候,就向客戶發出這樣的笑容。
魏曉日果然被這笑容震懾住了,呆呆地看著她。
卜繡文走到電話機前,撥通了自家的電話。
「踐石嗎——」她的語調平穩而沉著,沒有一絲急躁。
「唉呀!繡文,是你!我剛往醫院裡打了電話,說你早就走了。怎麼還沒到家?可把我急壞了……」夏踐石的聲音很大,魏曉日站在一旁也聽得很清楚。
「有什麼可急的。我很好。」卜繡文穩穩地說。
「你現在在哪裡啊?在做什麼?」夏踐石關切地問。
「我還能在哪裡?我還能做什麼?」卜繡文反問道。
「噢……那是。你在忙,你在工作啊……」夏踐石恍然大悟。
「女兒沒事吧?」夏踐石轉了話頭。
「還好。」卜繡文的語調暗淡了。
「明天我到醫院裡去,就可以看到她了。你可要保重啊。
沒什麼事了嗎?「夏踐石說。
「沒事了。晚安。」
「晚安。」
魏曉日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幕,有一種離心的力量漸漸充斥在他們之間,他領略到這個女人操縱他人的能力,覺得她精明太過了。
他不喜歡一個女人這樣熟練的撒謊。
卜繡文放下電話。
「沒事了。」卜繡文對魏曉日說。
「原本也沒有什麼事啊。」魏曉日醫生說。熱情退了潮。
卜繡文愣了一下,敏感到自己錯過了一個機會。男女交往,也像商務會談一樣,機會是很重要的,許多重大的決策都取決於一念之差。
但是她不灰心。退一步,進兩步嗎。魏醫生是正人君子,對正人君子,要把障礙全部打掃乾淨。雖然這樣會費去一些時間,但沒有後顧之憂的歡愛。才會有更好的結果。
卜繡文兀自微笑了一下。
在這種氣氛中,這個微笑有著說不清的含義。
「你經常這樣嗎?」魏曉日說。
「哪樣?」卜繡文抱著肘說。她感覺到些微的寒意。
「就是……」魏曉日盡量挑選著不傷人的詞彙。「就是向你的丈夫請假……」
「是的。經常。他很愛我,為我擔心。凡是我應該在家的時候,我若有事不在家,都會告知他。」『卜繡文很肯定地說。
「我很同情……」魏曉日慢吞吞地說。
「同情誰?」
「同情你的丈夫。他那樣相信你。他甚至都沒有問你一下,你甚至都沒有留下一個口實。你什麼都沒說,都是他自己說的。可你卻……」魏曉日挑選不出合適話語,留下長久的空白。
「你覺得我是人盡可夫,是不是?你沒想到一個孩子重病的母親,還有心思尋歡作樂,是不是?
「你覺得我是一個寡廉鮮恥的女人,是不是?」卜繡文把這些驚心動魄的詞,說得平靜如水。
這些話未嘗不是魏曉日想說的,只是他還沒有梳理得很清楚。他自認為是一個正派人。雖然現在的社會這樣開放,男女之間的事已趨淡然,但他恪守著自己的生活準則,希望女人只是因為愛才接納和歡愉。如果不是愛做膠水,任何粘結都是低級遊戲。
一個停論。一方面在暗戀著別人的妻子,一面又為那個丈夫不平。魏曉日覺得自己很虛偽。
他掩飾著說:「沒有那樣嚴重。我只是想說,天已經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說著,站起了身。
氣氛一下子變得很尷尬。
卜繡文再留在這裡,就是要賴了。
但她必須留下來。為了她的女兒,她得留下來,直到得到一個確切的允諾。
卜繡文只有一件禮物,可送魏醫生。越是珍貴的禮物,受禮人越要推辭客氣一番,這也是人之常情。她要不屈不撓,必要的時候,她也會寡廉鮮恥。
她這樣想著,換了更柔和的口吻說:「我已經同我的丈夫說了,今夜不回去了。現在回去,叫我如何解釋?」
這當然是個不成借口的借口。
「那我送您回您的辦公室去。」魏曉日說著向門口走去。
「好吧。等我穿上外衣。」卜繡文走到她的皮草前。
魏曉日看著她。卜繡文緩緩地解開自己的衣服,毛衣像鱗片似地脫落,然後是華麗的襯衣……
一件件丟棄在地毯上,最後只剩下一套粉色的內衣褲。
魏曉日驚呆了。他剛開始沒有意識到這個女人不是在穿衣而是在脫衣。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女人已經把自己像荔枝一樣剝了出來,站在地毯中央,凍得瑟瑟發抖了。
「你怎麼能這樣?趕快把衣服穿上,不然你會得肺炎的!」他慌忙叫著,又不敢過分靠近這個半赤裸的女性胴體,急忙從衣櫃中抽了一件睡衣,遠距離地甩了過去。
那是一件淡藕荷包的厚睡衣。
也許是寒冷的確令人難以忍受,卜繡文乖乖地披上了睡衣。
突然有一種家庭的氣氛籠罩著他們。
睡衣上殘存著水仙花的氣味,卜繡文不由自主地嗅了一下,又一下。
情慾又如潮水似地漫卷而來。這一次,卜繡文不單單是想誘惑他人,自己也有了某種朦朧的慾望。
魏曉日被卜繡文身上熟悉的藕荷色所感動,一種家的感覺,一種親人的感覺。好像她已經成為自己的妻子一百年。被強行壓抑下的激情,又一次不受制約地膨脹起來。
「我喜歡這個顏色。我也知道你喜歡這個顏色……」卜繡文喃喃地說。她懂得欲擒故縱,這個時候,對男人不能逼得太急。欲速則不達。
「我沒想到,你也喜歡……你怎麼知道的?」魏曉日果然又有了親近她的熱情。藕荷這個顏色大溫柔了,魏曉日上大學的時候,有同學說這是陰性色彩,也就是女性喜愛的顏色。從此以後,他就很注意在公開的場合藏起自己的愛好。
只有在家裡,才盡情地浸泡在藕荷色裡。
「從手絹。你有一塊費荷包的手絹。人們外衣的顏色常常受時尚的左右。只有在這種微小的地方,才能看出人的個性。」卜繡文用睡衣把自己裹得像個粽子,懶懶地說。
「想不到……你如此善解人意……」魏曉日低聲道。他的意志又開始動搖。情慾好似新的一波海浪,乘風而來。
「你想不到的事還很多。
「喔,還有什麼?」魏曉日問。
「我要送你一件永遠不會忘懷的禮物。」卜繡文用力把自己包得更舒適些。
「我不要你的禮物。」魏曉日拒絕。
「為什麼?」卜繡文問。
「因為我只收那些有把握治好的病人家的禮物。我不願讓人家人財兩空。
「這就是說,我的女兒是沒有希望治好的了。」卜繡文依舊是悄聲的。
「是的。我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不想再重複那個冷冰冰的結論。」
「可是,我想讓你開一個先例。不管我的女兒治得好治不好,都請你收下我的禮物。
這是我的一番心意。「卜繡文懇求著。
「那……」盛情難卻,魏曉日說:「如果不是特別貴重的話,我就收下好了。」
「如果你看重,它就很貴重。如果你不看重,它就一點都不貴重……」卜繡文說著,一把扯開了睡衣的帶子,裡面的粉色內衣也應聲脫落,一道耀眼的白光橫陳在藕荷色的地毯上,卜繡文赤裸裸地躺在了魏晚回的腳下。
猝不及防。魏曉日早就覺得今夜要發生點什麼,他一直用理智抗拒著。但壓抑得越久,爆發力就越強。他的體液又一次澎湃,他俯下身,把自己的身體像被子一般地蓋在女人的身上。
「扣子……痛……」女人輕輕地呻吟著。
魏曉日這才意識到自己還穿著全套的衣服。
「到我的床上去吧。這樣下去,你真的會受涼的。」他狂吻著她,緊緊地抱起女人。
女人緊閉雙眼,章魚似的吸附在他身上。
他把女人安放在自己的床上,用羽絨被將她包得嚴嚴實實,羽絨嚓嚓響著,被角翹起。魏曉日細緻地把被角掖好。
「我沒有想到……」他注視著她的眼睛,呢喃地說。
「因為我知道你愛我。」女人柔聲回答。
「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我以為你永遠不會知道。」
「愛是不需要說的。從你愛我的那一瞬起,我就知道了。」
「我以為這愛是沒有結果的。」
「我現在就把結果給你。」卜繡文說著,用手來拉魏曉日。她在被子裡已溫暖了多時,手是灼熱而柔軟的。她引導著他的手,在自己的身體上漫遊著,企圖將他膨脹的慾望燃燒得更猛烈。
這就是嚮往已久的愛嗎?
魏曉日的手在被子裡的黑暗中摸索著,溝壑與隆起,乾燥與濕潤……
他感覺到女人的手富有經驗和挑逗性,但她的身體卻是僵硬呆板的。她盡力地在誘惑他,迎和他,但她的身體並不配合。
這是一種分裂。她不愛他,或者說,她的愛還遠遠沒有到達這種水乳交融的需求,但是她強迫自己走到了這一步。
她在欺騙他。用身體和語言。或者說,她的意志想要達到的目的,她的身體卻沒有反應。激情澎湃的女人應是飽滿的葡萄,任何輕微的碰撞,都會汁液進出。魏曉日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哀,當然,對某些男人來說,女人想什麼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們表面上的順從。就萬事大吉了。但魏曉日不是這種人。越是他看重的人,他越要求靈魂和肉體的一致。他覺察到了這種分裂的壕溝,他就立刻在溝邊剎住了腳步。
魏曉日再一次冷靜下來。他給自己的手臂輸送力量,他的手就在女人的某處停頓下來。女人彷彿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放鬆了箍匝地的力量。他就勢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
手上沾滿了槐花的氣味。
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愚蠢。
為什麼要如此克制人最純粹的慾望?
他用眼睛尋找女人的眼睛。他想找到一個答案,證明自己剛才的判斷是錯誤的。
他看到了女人的眼睛。不,他沒有錯。女人的眼睛裡並沒有撲朔迷離的情慾,而是極冷靜極淡漠的神色,甚至,有一種敗花殘柳的自暴自棄。
看到他在看她,女人垂下絲絨般的睫毛,說:「不要懷疑我的熱忱。當我們開始以後,我想,我會好一些的。自從孩子病了以後,我已經忘記了如何做愛。給我一點時間。」
她的聲音幾乎哀求。
她固執地拉住他的手,不讓他躲開。
他用手撫摸著她的頭髮說:「我愛你。」
她吻著他的手說:「那你還等待什麼?」
魏曉日說:「等待你愛我。」
卜繡文說:「我現在真的非常愛你。我從來沒有主動求人做愛,你是第一個。」
魏曉日說:「你說對了。這不是愛,是求。作為一個醫生,我分得出女人的身體對愛和求的不同反應。」
卜繡文淚水一下子充滿了眼眶,說:「你真的不要我?」
魏曉日閉上眼睛,艱難地說:「真的。現在,不。」
卜繡文騰地坐起,羽絨被像水鳥的翅膀一般張開,扇起颶風:「好你個魏曉日!我恨你!我恨所有的醫生!你們不是人,是冷血的蛇!是畜牲!是骷髏!」
魏曉日說:「我知道你的心了。你現在愛的不是我,是我的手藝。你想用你的身體換取我對你女兒全力以赴的治療。
你可以收回你的禮物。但我答應你——我將竭盡全力。「卜繡文傻傻地坐著,她費盡心機,等的不就是這句話嗎?當這句話如此簡單如此清晰地響在她耳邊之後,她悵然若失了。她失去的是什麼呢?她不是什麼都沒有失去嗎?
不不……她還是失去了……女人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魏曉日撫摸著她的手說,「你求我的,我收下了,沒有別的還你,也請你收下我的請求。」
「什麼?」卜繡文抽出了自己的手,閉著眼睛說。
「求你一件事,愛惜自己。」魏曉日說。
卜繡文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這個男人,他居然看出了那麼多東西!她很想琢磨點什麼,思索點什麼。這樣的男人的確是太少見了。在這之前,她不愛他,只想利用他。
現在,她有一點愛他了……她還想再明白些,但無邊的睏倦大霧一般瀰漫過來。她平日有擇床的毛病,換一個新地方,無論如何是睡不著覺的。但今天,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在溫馨的藕荷色中,卻迅速安然地入睡了。
魏曉日走到書房。
他凝視著窗外的黑暗。
他已經說了:竭盡全力。這不是一句空話,是一句用職責和信譽做抵押的話。
他看了一眼書架上的精裝燙金外文書。他知道那裡沒有治療夏早早疾病的方法。
只有去求老師鍾百行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