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曉日去見鍾百行先生,一路上給自己打氣:你呀你,一向對老師言聽計從,今天可要頂住。
鍾先生坐在寬大的皮椅上,微瞇著眼,好像等著魚兒自己上鉤的老翁。
「血玲瓏的計劃實施得怎麼樣了?」鍾先生問。他胖胖的手指輕輕敲著寬大的寫字檯面,手法嫻熟,好像那是一個虎背熊腰的病人的肋排。
「由於基因檢查證實夏踐石不是夏早早的生父,夏早早之母做了中止妊娠的手術,現正在休養,按您的指示,我們正在尋找夏早早的生父……」魏曉日簡短地介紹了情況。
「就是說,我們,回到了出發地。等於什麼也沒有做。」老人平和地說。
「是的。」魏曉日說。心裡想,現在的情形比什麼都沒有做時,要壞得多。卜繡文的身體和錢財,都受到了強烈的傷害,不可同日而語了。
「不要緊。讓我們從頭來。」老師不慌不忙很肯定地說。
「可是,卜繡文的身體……」魏曉日吞吞吐吐。
「用藥。營養藥。她畢竟是一個健康人,只不過是暫時的虛弱罷了。」鍾百行輕輕吹了口氣,表示這件事不足掛齒。
「可是那個孩子真正的父親,還沒有找到。」魏曉日隱瞞了梁秉俊必將破案的承諾,希望老師知難而退。
「找。千方百計地找。必要的時候,在縮小範圍之後,可以從基因的角度,比照更早早的基因,認可疑人群中提取相關標本,這個問題不是不可解決的。」鍾百行一下子就點到了問題的要害和處理的捷徑。
魏曉日連連點頭,知道先生是不好糊弄的,暗罵自己首戰失利。但他不灰心,待老師剛說完,立即叫難道:「這方法好是好,但需要很多的資金。」
鍾百行說:「夏家不是很有錢嗎?我記得那女人說,準備了一大筆醫藥費。」
「那是以前的事了。近日,她的生意賠了,只夠維持溫飽。」魏曉日幾乎掩飾不住自己幸災樂禍的聲調。在他的心目中,卜繡文的安危始終是第一位的。聽到她破產的消息,他想這會使這個女人現實一些,不再一意孤行。也許,在他的內心深處,更希望此女一貧如洗,這樣他和她就可以更平等,他就可以更好地保護她了。
鍾百行輕輕抖了抖花白的眉毛說:「曉日,我有個奇怪的感覺,你似乎巴望血玲瓏方案不成功?」
魏曉日大驚,辯解道:「先生!我怎麼會那樣想?我只是覺得事情除了我們縝密的方案以外,其他的未知因素太多,希望很渺茫。」
鍾百行說:「一個世紀以前,要說到征服肺結核,人們也都認為很渺茫。在進行醫學探索的時候,醫生必須有大無畏的精神。還要沒有私心。」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魏曉日一眼。
魏曉日說:「我追隨先生。並無一點私心。」
鍾百行說:「我知道你很愛學習。但我的經驗,不是你的經驗。它們是我戴舊了的手套。我扔了,你揀起來,是沒有用的。小伙子,在你的治療筆記上,記下這句話。下面還要劃上波浪線。這次,是織你的手套了,並不僅僅是我的事。」
魏曉日進門時鼓起的勇氣順時煙消雲散。老師對學生永遠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威懾感。
況且血玲瓏方案的決策者——鍾先生,實踐者——卜繡文,都有赴湯蹈火的勇氣,他算什麼呢?說好聽點是一個執行者,實質一個工具而已!
他緘默了。
鍾先生輕描淡寫地說:「這樣吧。關於血玲瓏方案所需經費,都由我來支付好了……」
魏曉日幾乎從沙發上跳起來說:「先生,您不是開玩笑吧?這可是一筆相當巨大的開支啊……」
鍾先生慈和一笑,說:「曉日,你做了我多年的學生,幾時看到我開這樣的玩笑?」
魏曉日說:「那……也要同師母商量一下啊。」
先生說:「我平生無任何嗜好,只愛醫學。你師母她知道。這次,我將傾畢生所有,做一次醫學試驗,權當她倒霉,嫁了一個酒鬼,一個賭徒,一個銅板也沒給地掙下。成功了,也許對整個人類是個貢獻。失敗了,我認命,給後人留下一個教訓。只是我年紀大了,指手畫腳還行,真正做起來,許多具體的事都得由你來於,希望你能同我肝膽相照、結伴而行。」
魏曉日一震,他聽到了兩個意思。一是導師提醒他不得三心二意,再次重申將革命進行到底的決心。另一層意思是明確了他在試驗中的身份,不再是老師的助手,而是並駕齊驅的合作者。
責任重大。無以推托。他的原定方針土崩瓦解。
魏曉日說:「老師,請放心。曉日知道這是一項造福人類的試驗。一定殫精竭慮,以不負老師重托。」
鍾百行像南極仙翁似的,晃著碩大的頭顱說:「好。我們就這樣說定了。我知道有一家小院要出租,環境不錯。你出面把它租下。待到那個卜姓女人再次懷孕後,就讓她搬過去,找幾個可靠的護士對她進行醫療和護理。她妊娠的所有的經過都要有詳細的記錄,直到分娩。這將是極其寶貴的第一手醫學資料。對那個符合基因要求的嬰兒,更要嚴加保護。待他的骨髓生長到一定的階段,我們就可以最後地完成血玲瓏計劃了……」
春日溫暖的陽光,透過寬大的落地窗,落在魏曉日身上。血玲瓏像一塊粗礪的岩石,在先生的斧鑿下,漸漸露出清晰的稜角。
「是。」他只有執行。
鍾先生站起來,看著窗外,悠然說:「曉日,對於人,我們懂什麼?百分之九十九的事,我不懂。也許,你懂。」
魏曉日忙說,「先生,您只懂百分之一,我呢,只有萬分之一了。」
鍾百行說:「曉日,你別緊張,我並非調侃你,我說的是真心話。對於土星的光環,我們都比對人的眼珠懂得多。科技這東西,用於殺人的研究,比用於救人的研究,要多得多了。我們也許會在醫學史上留下淡淡的一筆。」
魏曉日到病房看了夏早早。小姑娘的病情尚平穩,未見明顯的惡化。
「我媽給我進山找仙藥去了。等我的病好了,我的藥要是還沒用完,我就留給您。」夏早早說。
「你希望我也得和你一樣的病啊?」魏醫生說。
「不是啊!這病多嚇人呀,我哪能希望您得它見?那我不就是一個大壞蛋了嗎?」小姑娘急了,「我呀,是讓您把藥好好保存起來,以後誰再得了這種病,不就有救了嗎!」夏早早美麗的大眼睛裡,閃爍著和她的年紀不相符的悲天憫人的光芒。
魏曉日呆不下去,趕緊退了出來。
他去看了鍾百行先生指定的房子。獨立的院落,很是小巧清靜。只是租金頗不菲。魏曉日與房東打了欲租的招呼。
「來看這房子的人可多了,我給您提個醒,回去和家裡人琢磨琢磨可以,不過可別嘀咕得時間太長了。晚了,就租給別家了。你就是給我磕頭,我也沒有第二份了。」房東說。
「我一個親戚說要來住,還沒有最後的定下來。一旦有了確信,我會馬上來的。」魏曉日回答。
他在心裡,祈禱梁秉俊一無所獲。
待他重新回到醫院辦公室時,看到薄香萍正和一個男人,悄聲說話。聽到開門的聲響,兩人一齊回過頭來。
真是倒霉啊,那人正是梁秉俊。
「想不到你們這樣熟。你們在說什麼?」魏曉日警惕地問。
「我們在談病和病人,總不能在醫院裡談股票和食譜吧?魏醫生,其實,我熟悉薄護士的程度是要超過您的。我媽在這裡住了那麼長時間,作為家屬,見到護士的機會比見到醫生更多。薄護上細心和氣,我媽生前很感激她。」梁秉俊好像很高興,話也格外多。
「您是來找我的吧?」魏曉日淡淡地說。他不想見到他。
「是的。您托我查的……」梁秉俊迫不及待地說。
魏曉日對在一旁聽他們談話的薄護士說:「請您再去觀察一下XX床的病情,她有點咳嗽。好嗎?」
「醫生的嘴,護土的腿。您吩咐就是了,有什麼好不好的!」薄香萍看出魏曉日是想將她支走,悻悻地說著。
屋子裡只剩他們兩個人了。
「哦,對不起。我太興奮了。」梁秉俊說。
「喔?因為什麼啊?」魏曉日不願猜測,淡淡地問。
「關於夏早早生父的情況,我要向您匯報。您是我的主顧啊。」梁秉俊面露微笑說。
「他在哪裡?」魏曉日頭皮唰地一麻,緊張地問。
梁秉俊把魏醫生的驚駭理解為敬佩,說:「這個人肯定存在。是不是?」
魏曉日不耐煩地說:「那是。夏早早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梁秉俊說:「沒有僱主下一步的指示,這個人,或者說這個嫌疑人,目前當然還呆在他往常呆的地方。」
魏曉日變色道:「請講得詳細一點。」
「我到夏踐石的祖籍去了,真是變化太大。卜繡文指認的那片田野,已經變成了一家制鞋廠……」
魏曉日看著梁秉俊疲憊的面容,心想,那你還不打道回府?查個沒完幹什麼?!
梁秉俊只顧沉浸在對工作的描述中,儘管他具有高超的推理能力,也琢磨不到魏曉日此刻的複雜心態,兀自講下去。
「我拿著卜繡文給我畫的那張草圖,找到了附近的老農。反覆對照,畫出了新的地形圖。卜繡文把附近一條河的距離畫得太遠了,其實近在咫尺。還有,她把田野的面積畫得太大,那可能是因為她趕夜路,心中十分恐懼,便覺得道路漫長。這不奇怪,通常人在受到嚴重驚嚇之後,記憶會發生某種偏差,女性尤甚。卜繡文雖說是難得的鎮定,也難免俗。」
魏曉日知道在這貌似平凡的敘述裡,隱藏著巨大的艱辛。但這並沒有使他對梁秉俊生出敬佩,僵硬地說:「想必當地的年輕人也都搬走了?」
梁秉俊不計較他的態度,說:「是啊。當我把位置搗準確之後,又找到了當年的列車時刻表。確定了卜繡文當年欲乘坐的火車的確切時刻。然後推斷出案發的具體時間。精確到分。」
魏曉日忿忿地說:「又不是發射火箭,有那個必要嗎?」
梁秉俊說:「有啊。我找到了那一帶的氣象志,得知了那一日的具體氣候,夜間的最低溫度。那是一個很低的氣溫,卜繡文是城市人,裝備比較厚實,又急著趕路,她沒有意識到那夜的寒氣……」
魏曉日不得不敬佩地點頭。因為在卜繡文的敘述裡,從來沒提到溫度的問題。
梁秉俊接著說:「我還查了當地的天文志,得知那一天之前日落和當日的日出時間,月亮所在位置和盈虧……『」
魏曉日目瞪口呆地說:「這和破案有關係嗎?」
梁秉俊說:「當然了。當這些都查完之後,我站在案發的現場,當然,現如今那裡沒有任何綠色植物,有的只是一箱箱鞋子。如今它恰好是鞋庫前的空場,我是特別賄賂了守門人,才得以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站在那裡,遙想當年的。
當然了,我要扣除時間差,因為季節不同,日出的時間會有變化。這些我都是經過精確計算的。包括,我將自己所穿的衣眼,調整到可以和案發當時皮膚所感受到的溫度相符。還查閱了當時的報紙,看了各種廣告……「魏曉日在自己的心境裡,顧不上基本的禮貌,打斷梁秉俊的談興道:」梁大偵探,我實在看不出這些同您所要破的案子有何相關?「
梁秉俊一點都不惱,安靜地說:「當這些準備都完成的時候,我站在鞋場庫房前,那個強xx犯的模樣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在那個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地點,特定的光線和特定的溫度之中,梁秉俊進入另一個人的靈魂,變成一個罪犯……
魏曉日說:「他是誰?」
梁秉俊嚴肅起來說:「卜繡文提供了那個人的左手食指有繭子,在這個部位的繭子,只能是長期磨擦執筆所致。年輕人能有這種特徵,說明他是一個苦讀的學生。卜繡文還說性關係對於那人來說,也是初次,是什麼特別的時間誘發了這個年輕人的犯罪呢?那一天正是當地高考發榜分數寄達的日期,這一點,卜繡文當然完全不知,不能怪她,她只是匆匆的過路人。
「當天夜裡,前半夜是月亮很圓很亮,這種天象,常常觸發深層的憂鬱。據我的瞭解,當年附近有一間錄像廳,每天半夜之後,放黃色錄像。囿於變更,我無法找到當時的節目單了,但那一類的場合,所演播的內容,可以想見。當播出結束的時候,正巧有一陣小雨……有的時候,當我把自己的思維進入罪犯的軀體之後,我覺得那些細節就自動地串在一起,向我顯示出罪惡的軌跡。我可以想像出這樣一幅景象……
「一個高考落榜的學子,接到失敗的分數,看著天上的明月,觸發脆弱和茫然的心理。他無顏見父母同學,獨自一人坐在曠野之中,孤獨沮喪,想了斷此生……但生命的本能使他渴望生存,出人頭地,於是漸漸滋生出憤怒和報復的怨毒。他在斥責上天的不公的同時,也對所有的人產生敵視。
為了排遣這種令他自己也躁動的情緒,他進了錄像廳。黃色錄像強烈地刺激了他的感官,他的精神進入亢奮的狀態。當他走出錄像廳,月亮隱去,冷雨飄下,他的布衣被水氣濕透,十分寒冷。內心的焦灼和慾火,外在的寒冷和黑暗,極大地誘發出犯罪的念頭。正在此時,他看到了孤身趕路的卜繡文。邪念陡起,惡向膽邊生,他立即兇猛地撲上去施給……「梁秉使講得絲絲入扣,魏曉日聽得毛骨悚然,他憑著一個醫生的直覺,感到這一番推理的無懈可擊。但是,他不想讓梁秉俊太得意,就這樣說:」聽起來,很像是一篇精彩的小說啊。只是,這個罪犯到底是誰呢?
梁秉俊說:「十三年前的一個高考落榜生,左撇子。性格中有猛烈的爆發性和一種不計後果的果斷。他善於抓住機會,哪怕是第一次,也絕不遲疑……還有確切的身高……有了這些條件,你以為在一處相對閉鎖的農村,找到他還是很困難的事情嗎?」
魏曉日不得不承認,古生物學家客串的偵探,並不是浪得虛名啊!
「不困難。你了不起。」他直視著梁秉俊心悅誠服地說。
行業儘管不同,但他懂得敬重一個敬業者,一個道行深厚的專家。
梁秉俊此刻顯得很謙虛,說:「其實也沒有什麼。只要想到了,誰也能抓住他。」梁秉俊說著,打開了隨手所帶的一個鼓囊囊的公文包,從中取出一個小箱子。
「這是什麼?」魏曉日問。
「袖珍冰桶。你知道我們外出是經常需要保存一些標本的。」說著,梁秉便取出一管鮮紅的血液。
「這是什麼?」魏曉日訝然。
「這就是那個人的鮮血。因為我想最後的確認,可能還是需要他的基因和夏早早基因的測定結果。我就把他的血液標本取來了。」梁秉俊淡淡地說。
直到這一刻,魏曉日才對梁秉俊佩服得五體投地。什麼叫高手?這就是了。他把一切都在不動聲色之中想周全了。
「你怎麼知道我們需要這個?」魏曉日摸著那管血,愛不釋手。這一刻,他也忘了對卜繡文的保護了,只記得對鍾先生的血玲瓏來說,這份標本舉足輕重。
「我對血液的研究,可能比你想像的要多得多。我這一生,都會關注著這一領域的進展。這不但是我破案中,經常要同血液打交道,更因為我的母親死於血液病,我對她老人家有一個承諾。」偵探的目光暗淡下來。
魏曉日說:「你是怎麼把他的血搞來的?」
梁秉俊道:「很簡單啊。這種人的性關係,肯定是比較混亂的。我穿了一件白色的制服,找到他,說,我有特別的渠道,得知和你密切交往的女性,患有某種特殊的疾病。是什麼病,為了不給你造成思想負擔,我也就不多說了。我們需要對你做一個檢查。如果檢查結果無特殊,我們就不會再和你聯繫了。當然,也許會再次找你。你放心,這個過程是完全保密的。喏,就這樣。他就乖乖地把胳膊伸出來了。」
魏曉日說:「看不出來,你騙人的手段還挺高。」
梁秉俊駁道:「哪裡?我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特別渠道、密切交往、特殊疾病、一個檢查、完全保密……都是真的。你能找出哪一句不確實嗎?沒有。再者,我穿的是白色制服,並不是白色工作服。白衣服誰都可以穿,這是個人自由。至於他對此作何聯想,那是他的事,和我無干啊。喏,這是他的有關資料。」說著,把一個文件夾遞過來。
魏曉日對這番妙論擊節讚賞。說:「你比一個醫生想得還要周到。謝謝你。」
梁秉俊告辭,一推門,看到站在門外的薄香萍,說:「薄護土,為什麼不進去聽啊?我們並沒有說什麼秘密話。」
薄護土漲紅了臉說:「我可沒想聽你們的話。不過是從病房裡回來,剛要推門,就聽到你要往外走,所以閃到一邊。」
梁秉俊說:「不要解釋。幹我們這行的有一條規則,一件事解釋得愈多,愈說明有鬼。」
薄護士塔訕著說:「你是幹哪一行的?認識許久了,還真不知道。」
梁秉使遞過一張名片。
薄香萍看了說:「古生物學家?你剛才說什麼來著?說你那行有規則,不解釋。你跟誰解釋呢?劍齒虎還是猛犸象?」
梁秉俊一樂說:「看不出你對古生物還挺熟的。是的,它們不會聽我的解釋。我說的是我的業餘愛好,當個偵探。」
薄護主驚歎不止。想不到昔日床前的孝子,還有這樣的能耐。
梁秉俊說:「薄護士,不管你聽沒聽到我同魏醫生的談話,我都再對你說一遍,有需要我幫忙的事情,儘管說。」
薄護士一臉感謝的樣子,目送梁秉俊走。魏醫生定下心來,對梁秉俊的遷怒就又湧動起來。這個古生物學家啊,你為什麼要這麼多管閒事而且管得這般高明。一樁死案,查不出來是太正常的事了。這可倒好,愣是水落石出了。
他沒好氣地說:「薄護土,你將這些血標本開出基因檢查的化驗單,以便同夏早早的基因比對。」
薄護士說:「好的。這化驗單上,患者姓名一欄,寫什麼?」
魏曉日說:「你就寫夏早父,然後打上一個問號。」
薄護士說:「夏早早的父親不是夏踐石嗎?咦,這和更早早有什麼關係?」
魏曉日暗罵自己亂了分寸,透露出了相關信息,忙生硬地掩飾道:「叫你開,你就開。問那麼多做什麼!」
薄護士又問:「還有什麼要我為你做的?」
魏曉日糾正她說:「不是為我做,是為病人做。」
薄護主拿著冰桶和魏曉日寫下的一系列檢驗單,剛要走出門,魏曉日又把她叫住,心神不定地說:「還是我自己送去查吧。」薄護士知道魏醫生在心裡,不把自己放在親近的地位,剛才討了個沒趣,也不再說什麼。
魏曉日拎著冰桶,如同拎著一窩蛇蠍。他恨梁秉俊,為什麼要這樣千方百計地查出真相?!他相信這桶裡掩藏著的基因,一定是組成夏早早生命的一部分。這是沒有疑問的。
一旦化驗結果出來,卜繡文就會不顧一切地奔向這個惡棍的懷抱……魏曉日簡直不能想像卜繡文如何哀求這個人,再給她一次殘暴的機會。那樣的時刻,心靈舊傷迸裂鮮血噴湧,為了締造新的生命,卜繡文還得佯做平靜,以求胎兒的完美和安寧。也許,在巨大的母愛的驅使之下,卜繡文不再悲傷痛恨,而一反常態地投懷送抱,如膠似漆男歡女愛……
天啊!這種處境,豈不更加令人黯然!試問,普天之下,可還有另外的女人遭遇過這等怪異的關係?!
魏曉日想著,心灼痛無比。誰還能救卜繡文?
關鍵是卜繡文根本就不讓人救!
如果要救她,還有一個方法。只有這一個方法了。把血玲瓏計劃從根本上斬斷。魏曉日邊走邊想,正好不知不覺中來到了抽血室門前。一個半熟臉的護土,看到了魏曉日手中的家用保溫桶,打招呼道:「魏醫生,家中有人病了住院了?
你這是給誰送飯呢?「
魏曉日說:「啊……一個朋友……對了,有件事麻煩你一下。我最近吃飯不好,肝區也有一點疼,我想抽血查查肝功。化驗單還沒開,你先給我把血抽了吧。」說著,走進抽血室,不由分說地坐在凳子上,擼起了自己的胳膊。
那位護士說:「抽血是沒問題。只是那得空腹。」
魏曉日說:「我已經好幾頓沒吃什麼東西了,絕對是空腹。」
護土就不再說什麼,把魏曉日鮮紅的血液抽出來,然後把試管插進準備送檢的架子裡。
「我自己送到檢驗科去吧。」魏曉日說。
護土很熱情地說:「您還要給朋友送飯,多不方便。還是我來吧。」
魏曉日一把奪過自己的血樣,說:「我還是自己送吧。」
在醫院的小徑上,避開別人的視線,魏曉日緩緩踱著步。他的左手心握著自己的血,艷而熱,好像一管剛剛熬好的紅豆沙。在他的右手心,提著夏早早生父的血樣,冷而沉,好像冰雪中的鉛汁。他想,這是最後的關頭。如果要在不聲不響中粉碎血玲瓏,只有在這一個機會了。用自己的血樣換下梁秉俊找到的血樣,那麼基因檢查就會否定該人是夏早早生父的推測。找不到夏早早生父,血玲瓏就是無本之木。
那樣,卜繡文就會死了心,調養好身體,按部就班地接受通常人的命運。所有的尷尬處境都會結束,她要應對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女兒不斷加重的病情……在那種情形下,魏曉日會千方百計地關愛她,呵護她,陪她走過人生最痛苦的泥濘……
然後呢?
魏曉日拷問自己。然後,夏早早會死。卜繡文會悲痛欲絕。夏踐石也會痛不欲生。鍾百行的試驗會終止在襁褓中……
當然了,這些都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是魏曉日做了這樣一件瞞天過海的大事,他這一生都得保守這個秘密,如果哪一天此舉大白於天下,他的處境會是怎樣的?首先,他的老師鍾百行會傷痛繼而恨他,不單因為他破壞了他的計劃,更因為先生覺得自己看錯了人。他相信先生的痛,將是錐心刺腑。夏踐石會恨他,因為他剝奪了他的女兒最後的希望。甚至梁秉俊也會恨他,因為他使他傑出的工作付諸東流。最可怕的是卜繡文會對他恨之入骨。因為他欺騙了她,讓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期待都銷蝕一空……包括聞之此事的醫學同仁也都會嗤之以鼻,因為他喪失了醫生的誠實和嚴謹。
他惟一得到的是捍衛了自己的愛。在這種命運燧石的擊打下,他對卜繡文的憐愛和敬愛,與日俱增。他看到了一個女人廣大而無私的母愛,這種愛,使這個女人聖潔。
面對著這種聖潔,你將何去何從?
多麼想將她攬人懷中,永遠相伴。人生找到知己不易,這種充滿博大愛心的女人,找到了,就要萬分珍惜。可是,她卻是別人的妻子,別人的母親……魏曉日嫉妒所有這些人!
魏曉日的手心不斷出汗。左手中的血,是魏曉日自己的血。
由於脫離了心臟的濡養,漸漸冷卻。右手握著的血,是夏早早生父的冷血。得到了魏曉日手心的熱氣熏騰,漸漸溫熱。
現在,兩管血無論從外觀還是從內在的溫度上,都是那樣惟妙惟肖旗鼓相當,沒有人能區分出來。
正在這時,遠處傳來薄護士的喊聲:「魏醫生,原來你在這兒呢!我到處找你。不好了,夏早早皮膚上出現了大片的血瘢,渾身到處都是,值班醫生說恐怕內臟也有出血,你快來看看吧!」
薄香萍匆匆地向這邊跑來。
魏曉日一揚手,把左邊手中的血樣,投進了路旁的垃圾箱。
在夏早早的生命面前,他別無選擇。
「怎麼樣了?」卜繡文問前來查病的魏曉日,她的身體由於大量用補藥,日見恢復。
魏曉日明知她問的是什麼。佯作不解,說:「什麼怎麼樣了?」
「就是十五年前的懸案。」卜繡文一句點題。
「已經查清了。是一個……」魏曉日真不想這麼快告訴她,可他不會也不能撒謊。
「喔,不要說那個人的具體情形,我一點都不想知道。
卜繡文用纖細的手指摀住魏曉日的嘴。「我只想知道——準確嗎?」
卜繡文的手指上有她特有的水仙花氣味,魏曉日多麼想將這手指貼在自己的臉頰上,但他理智地推開了。
「準確。經過基因驗證,確是夏早早的生父。」魏曉日乾巴巴地說。
「那麼,我怎麼去找他?」卜繡文興奮地從床上下到地上,絲綢睡衣發出悉悉娑娑迫不及待的聲響,好像一個懷春的少女,急著見情郎。
「你一定要幫我把這件事辦好。不要嚇著他。我絕沒有追究他的意思,只是為了救我女兒一命。要讓他很愉快地同我做愛,這樣生出的孩子才能是一個健康的嬰兒……他可能會要很多的錢,給他。我的生意現由姜婭代做,打理這些事是足夠的。早早那邊我暫時顧不上了,由踐石多勞。只是我已經四十多歲了,年齡不饒人。一定要抓緊。魏醫生,你看我何時出發?魏醫生,你要我怎樣感謝你?」
魏曉日說:「只要你好好活著。」
卜繡文說:「那當然。我會的。」
魏曉日說:「夏早早生父已經調查出來了。你的再次懷孕,操作起來可能會有難度。因為根據調查來的資料,這個人,你認識。」
魏曉日把一張寫有名字的紙,遞給了卜繡文。
——匡宗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