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曲

    下午四點鐘左右,吳振鐸醫生又踱到客廳的窗邊,去眺望下面的街景去了。吳振鐸醫生穿了一件PierreCardin深藍色的套頭毛衣,配著一條淺灰薄呢褲,頎長的身材,非常俊雅,他那一頭梳刷得妥妥帖帖的頭髮,鬢腳已經花白了,唇上兩撇鬍髭卻修得整整齊齊的。吳振鐸這層公寓,佔了楓丹白露大廈的四樓,正對著中央公園,從上臨下,中央公園西邊大道的景色,一覽無遺。這是一個暮秋的午後,感恩節剛過,天氣乍寒,公園裡的樹本,夏日蓊鬱的綠葉,驟然凋落了大半,嶙嶙峋峋,露出許多蒼黑遒勁的枝幹來。公園外邊行人道那排老榆樹,樹葉都焦黃了,落在地上,在秋風中瑟瑟地滾動著。道上的行人都穿上了秋裝,今年時興曳地的長裙,咖啡、古銅、金黃、奶白,仕女們,裊裊娜娜,拂地而過,西邊大道上,登時秋意嫣然起來,在這個秋盡冬來的時分,紐約的曼哈頓,的確有她一份繁華過後的雍容與自如,令人心曠神怡,然而這個下午,吳振鐸卻感到有點忐忑不安起來,因為再過一個鐘頭,五點鐘,呂芳就要來了。
    客廳裡那張橢圓形花梨木殷紅厚重的咖啡桌上,擺上了一套閃亮的銀具:一隻咖啡壺、一對咖啡杯,另外一對杯子盛著牛奶和糖塊,還有銀碟、銀匙,統統擱在一隻大銀盤裡,光燦奪目,早上羅莉泰來打掃的時候,吳振鐸從玻璃櫃將這套銀具取了出來,特地交代她用鋅氧粉把杯壺擦亮。羅莉泰托著這套光可鑒人的銀具出來時,笑嘻嘻地對他說:「吳醫生,今天有貴賓光臨吧?」羅莉泰倒是猜對了,這套銀具平常擺著,總也沒有用過,還是他們結婚十週年,珮琪在第凡妮買來送給他的,丹麥貨、定制的,每件銀器上面,都精鏤著吳振鐸姓氏字母W的花紋,十分雅致。銀器沾了手上的汗污,容易發烏,所以平常侍客,總是用另外一套英國琺琅瓷器,當然,招待呂芳,又是不同了。他記得從前呂芳多麼嗜好咖啡,愈濃愈好,而且不加糖,苦得難以下嚥。呂芳喝起來,才覺得夠勁。吳振鐸已經把廚房裡煮咖啡的電壺插上了,讓咖啡在壺中細細滾,熬上個把鐘頭,香味才完全出來,回頭呂芳來了,正好夠味。
    吳振鐸醫生這間寓所,跟中央公園西邊大道那些大廈公寓一般、古老而又有氣派,四房兩廳,客廳特別寬敞。因為珮琪喜歡古董,客廳裡的傢俱陳設,都是古董,那套一長兩短的沙發,是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貨,桃花心木的架子,墨綠色的真皮椅墊,兩張茶几,意大利大理石的檯面,瑩白潤滑,每隻茶几上,擱著一盞古銅座的檯燈,燈罩是暗金色綢子的,珮琪喜歡逛古董傢俱店,廳裡的擺設,全由她一件一件精心選購而來。只有客廳裡靠窗的那架史丹威三腳大鋼琴卻是他親自買來,送給珮琪做生日禮物的,這架史丹威,音色純美,這些年來,只校正過兩次音,對於鋼琴,珮琪是內行,竟難得她也讚不絕口。鋼琴的蓋子上,鋪上了一張黑色的天鵝絨布,上面擱著一隻釉黑紅的花瓶,裡面插著十二支鮮潔的大白菊,是吳振鐸早上出去,經過一家花店,買回來的。他挑選了菊花,而且是那種拳頭大圓滾滾的大白菊。他記得從前呂芳那架鋼琴頭上那只花瓶,瓶裡一徑插著兩三支大白菊,幽幽地在透著清香,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有進過花店了,這次進去,一眼看中的,卻仍是那些一球球白茸茸的菊花。他的記性並不算好,珮琪的生日常常忘掉,好不容易記起了那麼一次,便趕快去買了一架鋼琴送給她,但有些事情,無論怎麼瑣碎,卻總也難以忘卻,好像腦裡烙了一塊疤似的,磨也磨不掉,譬如說,呂芳鋼琴頭上那瓶白得發亮的菊花。
    吳振鐸對他這間公寓還相當滿意,雖說紐約城裡的治安愈來愈壞,西邊大道,隔壁幾條街,經常發生搶劫殺人的兇案,但楓丹白露這一排大廈卻相當安全,因為住的人家高尚單純,住了許多醫生,大廈門口,都有看門人守衛,形跡可疑的人物,不容易混進去,而且吳振鐸的私人診所,就開在一樓,夜間急診,最是方便不過,因此,一住下來,便是十幾年,由於習性及惰性,吳振鐸也就不打算再搬家了。此外,在長島的EastHampton上,他還購買了一幢海濱別墅,週末可以出城去度假。他常帶了珮琪和大衛,到別墅的海濱去游泳打球,或者乾脆躺在沙灘上曬一個下午的太陽,全家人都曬得紅頭赤臉回來,把大城裡的蒼白都曬掉。兩年前,珮琪和他分手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便把那幢海濱別墅給了珮琪,珮琪喜歡那裡的環境,都是高雅的住宅區,而且大衛又愛在海裡划水,給他們母子住,非常合適,珮琪倒是做得很漂亮,很決絕,城裡公寓的東西,她一件也不取,她對他說,過去的讓它過去,一切從頭再來,珮琪到底有美國猶太人勇敢直前的精神,離婚後的生活,成績斐然,她重新教起鋼琴來,大大小小收了十幾個學生,而且開始交男朋友,跟一個做房地產的經紀商人過往甚密,大概是受了珮琪的鼓舞吧,吳振鐸也躍躍欲試起來,到BrooksBrothers去添置了幾套時髦的新衣,鬍鬚頭髮也開始修剪得整整齊齊。那天他約了西奈山醫院那個既風趣又風騷的麻醉師,安娜·波蘭斯基女士——一個波蘭沒落貴族的後裔——一塊兒到大都會去聽LeontynePrice的「阿依達」,他心中也不禁將信將疑:半百人生,難道真還可以重新開始?上次珮琪來找他,商量大衛明年上哈佛大學的事宜,他請她到五十七街那家白俄餐館RussianTearoom去吃俄國大菜,基輔雞,兩個人三杯「凡亞舅舅」下肚,竟談得興高采烈起來——從前兩夫妻在一塊兒,到了末期,三天竟找不出兩句話——珮琪滔滔不絕,談到她那位炒房地產的男朋友,容光煥發。奇怪的是,他竟沒感到一絲醋意,反而替她高興,那麼快便找到了對象,使得他也感到心安得多,結婚十八年,珮琪很努力,一直想做個好太太,連自己的音樂事業都擱下了,一心一意,幫助他成為一個成功的醫師。珮琪對於他的成就,真是功不可滅。珮琪的父親金醫生是國際知名的心臟科權威,也是吳振鐸在那西華大學,愛因斯坦研究院唸書時候的指導教授。金醫生不但把一身本事傳給了這位中國女婿,而且一把將他提到紐約的上流圈子裡去,加上珮琪八面玲瓏的交際手腕,吳振鐸在紐約一路飛黃騰達,繼承了金醫生的衣缽,成為一個心臟科名醫,連派克大道上有幾個大亨名流都來找吳醫生看病。前年金醫生退休,他在耶西華大學的亞伯·愛因斯坦講座,傳給了吳振鐸,他一生的事業,終算達到了顛峰。那天在愛因斯坦研究院舉行了交接儀式後,回家的路上,珮琪突然掩面悲泣起來:「查理,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了。」那一刻,他也確實感到,他和珮琪,夫妻的緣分已盡,他只有愧歉,覺得浪費了她的青春,她的生命,他終於不得不承認,他從來沒有真正愛過珮琪,從來沒有過。婚前那三個月的熱烈追求,回想起來,只不過因為他那時特別寂寞,特別痛苦,需要安慰,需要伴侶罷了。他等呂芳的信,足足等了兩年,等得他幾乎發了狂,可能麼?他對一個女孩子真的曾經那般神魂顛倒過麼?當然,他那時只不過是一個二十五歲的學生,而且又是初戀。
    振鐸:
    我又回到美國來了,現在就在紐約,很想跟你見一次面——
    呂芳的信終於來了,可是卻遲到了二十五年。
    吳振鐸走進廚房裡,咖啡的濃香已經熬出來了,他把電壺撥到低溫,又從碗櫃裡,找出了一盒英國什錦餅乾,用一隻五花瓣的水晶玻璃碟盛了一碟,拿到客廳裡,擱在花梨木咖啡桌上的銀盤裡。還不到五點鐘,客廳裡已經漸漸黯淡下來,吳振鐸把茶几上的兩盞檯燈捻燃,暗金色的光暈便溶溶地散盪開來。下午羅莉泰問他,要不要在家裡吃飯,他告訴她,晚上要請客人出去上館子,趁機也就把她打發了出去,回頭呂芳來了,他要跟她兩人,單獨相聚一會兒。羅莉泰愛管閒事,太囉嗦,不過這兩年,他的飲食起居倒還全靠她照顧,羅莉泰是古巴難民,卡斯楚把她的咖啡園沒收了,兒子又不放出來。羅莉泰常常向他嘮叨往事,一談到她兒子,就哭個不停。起初他還禮貌地聽著,後來她一開口,他便藉故溜掉,日間病人的煩怨苦楚,他聽得太多,實在不願再聽羅莉泰的傷心史。這些年來,他磨練出一種本事,病人喋喋不休的訴苦,他可以達到充耳不聞的境界。前天早上,費雪太大的特別護士打電話來告急,他趕到派克大道那間十二層樓的豪華公寓時,費雪太太剛斷氣,心臟衰竭急性休克而死,死的樣子很猙獰,死前一定非常痛苦。他把那床白緞面的被單蓋覆到她那張老醜而恐怖的臉上時,他的第一個反應是覺得大大鬆了一口氣。費雪太太不必再受罪,他也得到了解脫。這位闊綽的猶太老寡婦,給他醫治了七年多,夜間急診,總不下十五六次。她經常地害怕,怕死,一不舒服,就打電話來向他求救,有時半夜裡,她那斷斷續續帶著哭音的哀求,聽得他毛骨悚然。有時他自己也不禁吃驚,怎麼會變得如此冷淡,對病人的苦痛如此無動於衷起來。他記得初出茅廬,獨立醫治的第一個病人,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學藝術的,人長得很甜,不幸卻患了先天性心臟瓣膜缺損,他盡了全力,也沒能挽回她的生命,那個女孩子猝然病逝後,有很長一段日子,他寢食難安,內心的沮喪及歉疚,幾乎達到不堪負荷的程度,那是他第一次驚悟到,人心原來是一顆多麼複雜而又脆弱的東西。做一個醫生,尤其是心臟科的醫生,生死在握,責任又是何等的嚴肅、沉重,他不禁想到他父親吳老醫生懸壺濟世的精神來,他父親早年從德國海德堡大學學成歸國後,一直在中國落後偏僻的內地行醫,救濟了無數貧病的中國人,抗戰期間,國內肺病猖狂,吳老醫生在重慶郊外歌樂山療養院主持肺結核防治中心,他記得他父親白髮蒼蒼,駝著背終日奔走在那一大群青臉白唇,有些嘴角上還掛著血絲的肺病患者中間,好像中國人的苦難都背負在老醫生那彎駝的背上似的。勝利後,他父親送他留美學醫,臨離開上海時,吳老醫生鄭重地囑咐過他兩件事:一定要把醫術學精。學成後,回到自己的國家,醫治自己的同胞。他父親的第一個願望,他達到了,第二個卻未能履行,當然,許多原因,使他未能歸國,譬如國內的戰事,而且珮琪也絕對不肯跟他回中國去。但是如果呂芳的信,頭一年就來了——哪怕就像這封遲到的信,只有短短兩行——他相信,論文趕完,他可能也就回國去了,去找呂芳,那時,他是那麼莫名其妙地愛戀著彈蕭邦夜曲的那個女孩子。
    吳振鐸走到那架史丹威鋼琴前面坐了下來,不經意地彈了幾下,蕭邦那首降D大調的夜曲,他早已忘卻如何彈奏了。對音樂的欣賞,近年來,他的趣味變得愈來愈古典,愈嚴峻。莫扎特以後的作曲家,他已經不大耐煩。他不能想像自己一度曾經那樣著迷過蕭邦那些浪漫熱情的曲調,當然,那都是受了呂芳的影響。那時他門都住在曼哈頓西邊的六十七街上。呂芳那幢公寓房子裡,住了幾個朱麗亞音樂學院的女學生,拉拉彈彈,經常有人在練提琴鋼琴。平常他也不大注意,有一天傍晚,那是個溫熱的仲夏夜,曼哈頓的夜空剛剛轉紫,他從愛因斯坦研究院做完解剖實驗回來,身上還沾了福爾馬林的藥味。經過呂芳那幢公寓時,臨街那扇窗子窗簾拉開了,裡面燃著暈黃的燈光,靠窗的那架烏黑的鋼琴頭上,一隻寶藍的花瓶裡,高高地插著三朵白得發亮的菊花。有人在彈琴,是一個穿著丁香紫衣裳,一頭長長黑髮的東方女郎,她的側影正好嵌在暈黃的窗框裡,蕭邦那首降D大調的夜曲,汩汩地流到街上來,進了那柔熟的夜色裡,他仁立在街邊,一直聽完了那首夜曲,心中竟漾起一陣異樣的感動。後來他認識了呂芳,發覺她並沒有他想像的那麼美,她是一個濃眉大眼,身材修長的北方姑娘,帶著幾分燕趙兒女的豪俊。而她所擅長的,也並不是夜曲那一類纖柔的作品,而是蕭邦那些激昂慷慨一瀉千里的波蘭舞曲,蕭邦逝世百週年紀念,在卡乃基禮堂舉行的鋼琴比賽會上,呂芳贏得了一項優勝獎,演奏的就是那首氣勢磅礡的《英雄波蘭舞曲》。呂芳有才,但那還不是吳振鐸敬愛她的主要原因。跟她接近以後,他發現,呂芳原是一個胸懷大志,有見解,有膽識的女子。開始他也並沒有料到他對呂芳,會那樣一往情深。只覺得兩人談得很投契,常常在一起,談理想、談抱負。呂芳出身音樂世家,父親是上海音樂學院的教授。她要追隨父志,學成後,回國去推廣音樂教育,「用音樂去安慰中國人的心靈」,他自己那時也有許多崇高的理想和計劃:到蘇北鄉下去辦貧民醫院。他記得抗戰後,曾經跟著他父親到鹽城一帶去義診,蘇北地瘠人窮,他看到當地的人,水腫疥癲,爛手爛腳,真是滿目瘡痍,那段時期跟他們常在一起的,還有大炮高宗漢,神童劉偉,三個人圍著呂芳,三星捧月一般,週末聚在百老匯上一家猶太人開的咖啡店裡,那家的咖啡煮得特別香,點心也不錯,呂芳一杯又一杯,不停地喝著不放糖的濃咖啡,高宗漢在一本拍子簿上,畫了一張中國地圖,一支紅鉛筆在那張秋海棠的葉子上,一槓過去,從東到西——那是高宗漢替中國設計的鐵路,從東北的長春橫跨大漠直達新疆的伊犁。高宗漢在布魯克林理工學院學土木工程,專攻鐵道。他是個六呎軒昂的東北大漢,家裡是個地主,有幾百頭牛羊,思想卻偏偏激進,大罵東北人封建落後,要回到東北去改革。他的嗓門大,又口無遮攔,高談闊論起來,一副旁若無人的狂態,一槓紅筆下去,好像中國之命運都決定在他手中了似的,他那時專喜歡跟高宗漢抬槓,把他叫做布爾什維克恐怖分子。高宗漢也反唇相譏,笑他是小布爾喬亞的溫情主義者,當然,高宗漢是笑他在追呂芳,呂芳倒也不偏袒,看見他們兩人爭得面紅耳赤,只是笑笑。劉偉卻安靜得多了,他人小,五短身材,戴著一副酒瓶底那麼厚的近視眼鏡,等他們爭罷了,他才慢條斯理地聳聳眼鏡,說道:「肥料,中國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化學肥料!」劉偉在哥倫比亞念化工,二十五歲便拿到了博士,論文是寫氮肥的合成法,就那樣,幾個人在咖啡店裡,高論國家興亡,一直泡到深更半夜,那一段日子,他確實是快樂而豐富的。直到一九五一年,呂芳、高宗漢、劉偉幾個人都比他先畢業,一同回國去了,他才突然感到完全孤立起來,他對呂芳是那樣的依戀不捨,一直從紐約送她到舊金山去。呂芳臨上船時,答應過他,一到上海,就馬上給他來信。他們三個人坐的是克利佛蘭總統號鋈瞬⒓緦⒃詡裝逕希孔爬父耍攪嘶乖諳蛩惺幀B婪技性謚屑洌飛舷底乓豢櫬蠛斕乃恐校鋈碩夾Φ媚前悴永茫禿孟竇永D嵫且槐倘縵吹睦犢綻錚瞧餮薜那楣粢話恪H歡迥輳聳蘭漵指鎂嗌俚牟咨1浠四兀課庹耦觳喚襉昶鵠矗劭吹礁智偕夏且淮笈蹙棧ǎ逶諛侵惶液斕幕ㄆ坷錚廈嬗乃榛姑揮懈桑磺蚯虯椎媚前閬恃蓿前惴腰ⅠN庹耦煊檬洲垡晦鄯⑿耄蟾怕婪家彩且煌沸切前追⒘稅桑課庹耦煊械汊耆黃鵠矗蝗揮窒氳僥歉鮒儐囊估錚婪嫉畔舭鉅骨爸杏匙諾牟嚶襖礎=褳硭媸且婪己煤玫靨柑感模盎熬桑礁鋈嗽僦亂幌履鞘啪傻乃暝隆?
    呂芳的頭髮並沒有變白,只是轉成了鐵灰色,而且剪得短短的,齊著耳根,好像女學生一般,她的人倒是發胖了,變得有點臃腫,穿著一套寬鬆粗呢沉紅色的衣褲,乍看去,反而變得年歲模糊不清。
    「老了,是嗎,呂芳?」吳振鐸發覺呂芳也在打量他,一邊接過她那件深灰色的大衣,對她笑著說道。
    「上了點年紀,你倒反而神氣了,振鐸。」呂芳也笑著應道。
    吳振鐸替呂芳將大衣掛到壁櫥裡,然後去把咖啡倒進了銀壺,替呂芳斟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濃香四溢起來。
    「你喜歡黑咖啡,我熬得特別濃。」吳振鐸彎下身去,把銀杯擱在銀碟裡,雙手捧了給呂芳。
    「太濃的咖啡,現在倒不敢喝了,」呂芳抬起頭來笑道,「怕晚上失眠。」
    「那麼加些牛奶跟糖好麼?」吳振鐸夾了兩塊糖放到呂芳的咖啡裡,又替她倒上了牛奶,自己才斟了一杯,在呂芳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呂芳,講講你的故事來聽吧!」吳振鐸望著呂芳微笑道,「你信上什麼也沒有說。」
    呂芳笑了一笑,低下頭去,緩緩地在嚼著熱咖啡。
    「你要聽什麼?」
    「什麼都要聽!這些年中國發生了這麼多事!」
    「那還了得!」呂芳呵呵笑了起來,「那樣三天六夜也講不完了!先說說你自己吧!你這位大醫生,你的太太呢?」
    「她是美國人,美國猶太人——我跟她已經分開了。」
    「哦!是幾時的事?」
    「兩年了,她也是彈鋼琴的,還是你們朱麗亞的呢!不過,她的琴彈得沒有你好。」
    「你說說罷咧。」呂芳搖著頭笑道。
    「她彈蕭邦,手重得很,」吳振鐸皺起眉頭,「而我對她說:『蕭邦讓你敲壞啦!』」
    說著吳振鐸跟呂芳都笑了起來。
    「你呢,呂芳?你先生呢?他是什麼人?」
    「巧得很,我先生也是個醫生,外科醫生,留英的。」
    「哦?他也跟你一塊兒出來了麼?」
    「他老早不在囉,死了快八年了。」
    「呂芳,」吳振鐸凝望著呂芳,「我們都走了好長一段路了。」
    「我的路走得才遠呢!」呂芳笑道,「兜了一大圈,大半個地球,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那天經過朱麗亞,一時好奇,走了進去,有人在練歌劇,唱茶花女,——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又回到了紐約未。」
    「呂芳,這些年你到底在哪裡?你的消息,我一點也不知道!」
    吳振鐸把那碟英國什錦餅乾捧起來遞給呂芳,呂芳揀了一塊夾心巧克力的,蘸了一下杯裡的咖啡,送到嘴裡,慢慢咀嚼起來。
    「大部分的時間都在上海,我回去後,他們把我派到上海音樂學院去教書。當然,其間全中國都跑遍了,最遠還到過東北去呢。」
    「你大概桃李滿天下了,」吳振鐸笑道,「從前你還發過宏願:要造就一千個學生。」
    「一千個倒沒有,」呂芳也笑了起來,「一兩百總有了吧。當然,那是剛回去那幾年的事,那時倒真是幹勁十足,天天一早六點鐘便爬起來騎腳踏車去教書去了。中國的學生實在可愛!上海冬天冷,教室沒有暖氣,那些學生戴了露手指的手套,也在拚命地練琴,早上一去,一個音樂學院都是琴聲。我有一個最得意的學生,給派到莫斯科去參加比賽,得到柴可夫斯基獎第二名,跟美國的VanCliburn只有半分之差!我真感到驕傲,中國人的鋼琴也彈得那麼好——可惜那個學生在文革時讓紅衛兵把手給打斷了。」
    「是嗎?」吳振鐸微微皺了一下眉。
    呂芳低下頭去,啜了一口咖啡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呂芳,我要向你興師問罪!」吳振鐸拿起咖啡壺替呂芳添上熱咖啡。
    「為什麼?」
    「我要你償還我兩年寶貴的光陰來!你知道,你回國後,我等你的信,足足等了兩年!到七百二十九天那天早上,我去開信箱,心裡還抱著一絲希望,希望奇跡出現。因為我發過誓:要是那天你的信再不來,我就要把你這個女人忘掉!」吳振鐸說著自己先哈哈地笑了起來,「呂芳,其實我一直沒有忘掉你,常常還想起你來的。你為什麼一去音訊俱杳?你曾經答應過,回去馬上來信的!」
    呂芳一直望著吳振鋒微笑著,隔了好一會兒說道:
    「我一回到上海,公安局便派人來要我交代海外關係。他們問得很詳細,而且什麼都知道。我在紐約去看過國民黨辦的一個國畫展,他們不知怎麼也知道了,問我畫展的門票多少錢。一共問了三次,我前後答錯了,惹了許多麻煩,還用書面交代了半天。一進去,裡面是另外一個世界,跟外面的關係,切斷還來不及,還去自找麻煩?而且——」呂芳遲疑了一下。「我怕我寫信給你,你也會跑了回去。」
    「呂芳——」吳振鐸手上的銀咖啡杯擱到那張花梨木的咖啡桌上。
    「振鐸,我在裡頭,很少想到你,想到外面,」呂芳定定地注視著吳振鐸,「回去後,等於是另外一生的開始。可是有一次,我卻突然想起你來,六七年,文化大革命鬧得最凶的時候,我們音樂學院首當其衝,被列為資本主義學閥大本營,給整得很厲害。教西洋音樂的先生們,尤其是留過學的,統統打成了黑幫,變成革命的對象。群眾衝擊,紅衛兵衝到我家裡,把我帶回去的兩百多張唱片砸得粉碎,幾箱琴譜,我一夜都來不及燒。當然我們一個個都挨斗了,鬥我的時候,要我向群眾認罪。平常我並沒有犯過政治錯誤,最大的錯誤就不該是個留美學生。我站到一隻肥皂箱上,轉了一圈,嘴裡一直念著:『我是洋奴。』『我是洋奴。』真是裝瘋呀,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你來,心裡暗自嘀咕:『幸好吳振鐸沒有回來!』」
    「咳,呂芳!」
    「你不知道,我那時成了有名的『洋奴』,個個都叫我『呂洋奴』——」呂芳咯咯地笑了起來,「大概我確實有點洋派吧,喜歡穿幾件外國帶回去的衣服,而且還有洋習慣,愛喝咖啡,這也教我受了不少累!香港親戚有時寄罐咖啡給我,有學生來看我,我便煮點咖啡招待他們——誰知道這卻變成了我主要罪狀之一:毒化學生思想,其實我的『洋奴』罪名恐怕真還救了我一條命哩!『洋奴』還不是『反革命』,不必治死,在裡頭,想不出個好罪名來,是過不了關的——」
    「真虧了你,呂芳——」吳振鐸含糊地說道。
    「我還算好,整個文革只挨過一鞭,」呂芳指了指左邊肩膀笑道,「就打在這裡。有一個時期,我們統統關進了學校裡,隔離審查,吃飯睡覺都是集體行動,從宿舍到飯廳大約有兩百米,每天吃飯,我們都是排隊走去的,不過,要一直彎下身,九十度鞠躬,走到飯廳去,那些紅衛兵在我們身後吆喝著,手裡拿著長皮鞭,趕牛趕羊一般,哪個落了隊,便是一鞭過去。有一次,我是在最後,腰實在彎痛了,便直起身來伸了一下,嗖地一聲,左肩上便挨了一鞭,疼得我跳起來,回頭一看,那個紅衛兵,最多不過十五六歲,又瘦又小,頭上的帽子大得蓋到眉上,我們一個照面,兩人同時都吃了一驚,我看見他一臉青白,嘴唇還在發抖。那些孩子大概給自己的暴行也震住了,我只不過挨過一鞭,我們院長卻給鬥得死去活來,趴在地上逼著啃草。好幾位先生熬不住都自殺了,我們鋼琴系一位女教授,留英的,是個老處女,紅衛兵把她帶回去的奶罩三角褲統統搜出來,拿到校園裡去展覽。那個老處女當夜開煤氣自盡了,她穿上旗袍高跟鞋,塗得一臉胭脂口紅,坐得端端正正死去的。紅衛兵走了,工宣隊又駐了進來,七折八騰,全國最好的一家音樂學院,就那樣毀掉了——」呂芳聳了聳肩膀,苦笑了一下。
    「真是的,」吳振鐸喃喃應道,「你先生呢?」
    「他本來是上海同濟大學醫學院的外科醫生,文革一來就給下放了,一直放到湖北黃岡一個鄉下又鄉下的地方,他最後一封信說,那裡的蚊子,隨便一抓就是一把。他怎麼死的,幾時死的,我到現在還不清楚,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以為他仍舊活著——」呂芳搖了搖頭,「我跟他的感情其實並不很好,兩人在一起,常吵架,但那幾年,我卻特別想念他,我一個人在上海完全孤立了起來,連找個人說話也找不到,偏偏那時卻患上了失眠症,愈急愈累愈睡不著,上海八九點鐘,大家都熄燈在家裡躲了起來,一個幾百萬人的都市,簡直像座死城。我躺在床上,睜大眼睛,望著窗外一片漆黑,真是感到長夜漫漫。永無天明一般——」
    「你的失眠症怎麼了?現在還吃藥麼?」吳振鐸關切地問道。
    「有時還吃安眠藥。」
    「安眠藥不好,我來給你開一種鎮靜劑,不太影響健康的。」
    「來到紐約後,我的失眠症倒減輕了許多。一個月最多有四五晚。你不知道我現在多麼貪睡,沒有事,便賴在床上,一直睡到下午兩三點也不肯起來。」說著呂芳自己笑了起來,吳振鐸起身執起銀壺又替呂芳添上熱咖啡,呂芳垂下頭去,喝了兩口,她把托杯子的銀碟放回桌上,雙手握著咖啡杯,一邊取暖,一邊出起神來,在朦朧柔和的暗金色燈光下,吳振鐸突然怵目到呂芳那雙手,手背手指,魚鱗似的,隱隱地透著殷紅的斑痕,右手的無名指及小指,指甲不見了,指頭變成了兩朵赤紅的肉菌,襯在那銀亮的鏤著W花紋的咖啡杯上,分外鮮明。呂芳也似乎察覺到吳振鐸在注視她的手。
    「這是我在蘇北五七農場上的成績。」呂芳伸出了她那只有手,自己觀賞著似的。
    「你到蘇北去過了麼?」
    「在徐州附近勞動了兩年,那是文革後期了。」
    「從前我跟父親到過鹽城,那個地方苦得很呢。」
    「現在還是一樣苦,我們那個農場漫山遍野的雜草,人那麼高。有一種荊棘,頂可怕!開一團團白花的,結的果實爆開來,一球球的硬刺。我們天天要去拔野草,而且不許帶工具,攏下來,個個一雙手都是血淋淋的,扎滿了刺,那些刺扎進肉裡,又痛又脹。晚上在燈下,我們便用針一根根挑出來。我這隻手指甲裡插進了幾根,沒有挑乾淨,中毒化膿,兩隻手指腫得像茄子,又烏又亮——只好將指甲拔掉,把膿擠出來——」
    「呂芳——」
    吳振鐸伸出手去,一半又縮了回來,呂芳從前那雙手,十指修長,在鋼琴鍵盤上飛躍著,婀娜中又帶著剛勁。呂芳很得意,手一按下去,便是八個音階。那次在卡乃基禮堂中,蕭邦逝世百週年比賽會上,呂芳穿著一襲寶藍的長裙,一頭烏濃的長髮,那首《英雄波蘭舞曲》一奏完,雙手瀟灑地一揚,台下喝彩的聲音,直持續了幾分鐘,台上那只最大的花籃便是他送的,有成百朵的白菊花。呂芳一向大方灑脫,兩人親呢也不會忸怩作態。週末他有時請她出去,到LatinQuarter去跳舞,握著她的手,也只是輕輕的,生怕褻瀆了她。他對呂芳的情感、愛慕中,總有那麼一份尊敬。
    「呂芳,」吳振鐸望著呂芳,聲音微微顫抖地叫道,「有時我想到你和高宗漢,劉偉幾個人,就不禁佩服你們,你們到底都回去了,無論怎麼說,還是替國家盡了一份力。」
    「高宗漢麼?」呂芳又揀了一塊餅乾,嚼了兩口。
    「你們回去還常在一起麼?」
    「沒有,」呂芳搖了搖頭,「他給分派到北京,那麼多年,我只見過他一次。」
    「哦?」
    「那還是六六年,文革剛開始,我給送到北京社會主義學院去學習。有一天,在會堂裡,卻碰見了高宗漢。我們兩人呆了半天,站在那裡互相幹瞪眼,後來我們沒有招呼便分手了。那裡人多分子複雜,給送去,已經不是什麼好事了,何必還給對方添麻煩?許多年沒見到他,他一頭頭髮倒白光了。」
    「高宗漢,他回去造了鐵路沒有?他一直要替中國造一條鐵路通到新疆去的。」
    「通新疆的鐵路倒是老早造好了,可是哪裡有他的份?」呂芳笑歎道,「他回去沒有多久便掛上了耳朵。」
    「掛耳朵?」
    「這是我們裡頭的話!」呂芳笑了起來,「就是你的檔案裡,思想欄上給打上了問號——」呂芳用手劃了一個耳朵問號,「你曉得的,高宗漢是個大炮,他老先生一跑回去,就東批評,西批評,又說裡面的人造鐵路方法落後,浪費材料,這樣那樣,你說多麼遭忌?有一陣子,國內真的有計劃造鐵路通新疆了,老高興奮得了不得,到處向人打聽造路的藍圖。他在朋友家裡,碰見了一個他們鐵道部的工程師,還是個清華畢業生,大概是參加築路計劃的,他興沖沖向人家盤問了一夜。那個人寫了封信,密告到他組織裡。那條鐵路,通西伯利亞,與國防有關,一個留美學生,查問得那麼詳細,居心何在?就那樣,那封密告信便像一道符咒,跟了高宗漢十幾年,跟到他死那一天——」
    「高宗漢——他死了麼?」吳振鐸坐直了起來,驚問道。
    「這些事都是他太太告訴我的——」呂芳歎了一口氣,「他太太后來調到上海工作,跟我私下還有些交往,她叔叔是高幹,托人打聽出來的。老高自己,遭人暗算,至死還蒙在鼓裡。他在鐵道部一個單位裡窩了十幾年,做了繪圖員,總也升不上去,老高的個性,怎麼不怨氣沖天?同事們都討厭他,一有運動,便拿他出去鬥,他是地主家庭出身,又留美,正是反面教材的好榜樣!文革,老高給整得很慘,被罰去拖垃圾,一天拖幾十車,拖得背脊骨發了炎,還是不准休息。有一天,他的屍體給人發現了,就吊在垃圾坑旁的一棵大樹上——」
    「噯——」
    「他這一死不打緊,可就害苦了他的太太,自殺者的家屬,黑上加黑。他太太打電話到火葬場,那時北京混亂,死的又多,火葬場本來就忙,何況又是個『自絕於人民』的罪人?便不肯去收屍。你知道,北京的夏天,熱得多麼兇猛?兩三天屍體便腫了起來。他太太沒法子,只好借了一架板車,跟兩個兒子,母子三人,把高宗漢的屍體蓋上了油布,自己拖到火葬場去,走到一半,屍體的肚子便爆開了,大腸小腸,淋淋漓漓,灑在街上,一直灑到火葬場——他太太苦苦哀求,火葬場的人才肯把屍體燒化,裝進骨灰匣裡去——」
    呂芳和吳振鐸兩人都垂下了眼睛,默默地對坐著,半晌,呂芳才黯然說道:
    「臨走前,我還去祭了他的。我買了一隻小小的花圈,夜裡悄悄掩進了他太太家,他太太不敢把他的骨灰匣擺出來,一直都藏在書架後面,我去了才拿出來,我把花圈擺上去,鞠了三個躬,算是向他告了辭——」
    吳振鐸半低著頭,一直靜靜地聽著。
    「呂芳——你知道——」吳振鐸清了一清喉嚨,緩緩地抬起頭來,「有一陣子,我還深深地嫉恨過高宗漢——」
    「你嫉恨高宗漢?」
    「也怨恨過你!」吳振鐸苦笑道,「你一直不給我寫信,我便疑心你和高宗漢好了,從前高宗漢也常常約你出去,我知道你一向對他很有好感——而且,你們又是一塊兒回去的。」
    「我很喜歡高宗漢,喜歡他耿直熱心,但我從來沒有愛過他。」
    「我嫉恨高宗漢,還有一層原因——我一直沒肯承認,」吳振鐸的臉上微微痙攣起來,「他有勇氣回國去了,而我卻沒有。這是我多年的一個心病,總好像自己是個臨陣逃脫的逃兵一般。你知道,我父親——他也是個醫生——死了幾十年了。平常我也很少想起他來。可是接到你的信以後,一夜兩夜,我都夢見他,夢見他不住地咯血,我怎麼止也止不住,便拚命用手去捂他嘴巴,他是個肺結核專家,救過許多人的命。他一直是要我回去的,去醫治中國人的病。你看,呂芳,我現在是有名的心臟科醫生了,可是我一個中國人也沒有醫過,一個也沒有——」
    「中國人的病,恐怕你也醫不好呢。」呂芳淡淡地笑道。
    「我跟珮琪結婚後,我們的朋友全是美國人,中國朋友,我一個也沒交,中文書也不看,有時在《紐約時報》上看到中國大陸的消息:百花齊放、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等等,也不過當做新聞報道來看看罷了。我有一個姑媽,前年從中國大陸出來了,到了舊金山跟我表姐住。她七十多歲了,她在信上說,在中國大陸曾經吃過許多苦,弄得一身的病,很希望見我一面。去年我到夏威夷開會,經過舊金山,我本可以停一晚去探望她的,可是我沒有,一直飛到檀香山去了。後來我感到很過意不去,覺得自己太忍心——其實我想大概我害怕,怕見到我姑媽受苦受難的模樣——」
    吳振鐸乾笑了一下。
    「呂芳,你真勇敢,那樣大驚大險,也熬過來了。」
    「我倒想問問你,振鐸。」呂芳笑道,「你是個醫生,你給我解釋一下,一個人在極端危難的時候,肉體會不會突然失去知覺,不再感到痛苦?」
    「這個,倒有人研究過,二次大戰,納粹集中營裡的猶太俘虜,就曾經發生過這種現象,這也是一種極端的心理上的自我防衛吧。」
    「他們替我拔指甲的時候,我整條右臂突然麻掉了,一點也不知道痛。劉偉也跟我說過,有好幾年,他一點嗅覺也沒有。」
    「對了,劉偉呢?神童怎麼樣了?」
    「他比高宗漢乖覺得多,學會了見風轉舵,所以許多運動都躲了過去,一直在上海龍華路第二肥料廠當工程師。文革一來,也挨了!給下放到安徽合肥鄉下,挑了三年半的糞。他人又小,一個大近視,糞桶壓在背上,寸步難行,經常潑得一身的糞,一頭一背爬滿了蛆。他說,他後來進廁所,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呂芳和吳振鐸相視搖著頭笑了起來。
    「在裡頭,我們都練就了一套防身術的,」呂芳笑歎道,「劉偉把這個叫做什麼來著?對了!『金鐘罩鐵布衫』!神童真是個寶貝。」
    「你的咖啡涼了,我再去溫些熱的來。」吳振鐸起身拿起銀亞。
    「夠了,不能再喝,」呂芳止住他道,「再喝今晚真要失眠了。」
    「呂芳,你出來後,檢查過身體麼?健康情形如何?」吳振鐸關注地問道。
    「我一直有高血壓毛病,前兩個月還住過院。醫生告訴我,我的心臟有點衰弱。」
    「你的心臟也不好麼?」
    「全靠得了病,」呂芳笑道,「才請准退休,設法出來。我向我們組織申請了四年,才申請到許可證。」
    「呂芳,你現在——生活還好麼?」吳振鐸試探著問道。
    「我現在跟我姐姐住在一起,是她申請我出來的,她對我很照顧,」呂芳說著,低下頭去看了一看手錶,沉吟了一下,說道,「振鐸,今天我來,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個忙,可以麼?」
    「當然可以!」吳振鐸趕緊應道。
    「你能不能借給我兩千塊錢——」
    吳振鐸正要開腔,呂芳卻忙阻止他道:
    「不過有一個條件:你一定要答應讓我以後還給你,等我身體好些,也許再找些學生,教教鋼琴什麼的,慢慢湊出來。如果你不答應,我就不借了。」
    「好的。」吳振鐸遲疑著應道,他立起了身來,走到客廳一角大寫字檯前,捻亮檯燈坐下,他打開抽屜,取出了支票簿,寫了一張兩千塊的支票,他又拿出一隻藍信封,把支票套進裡面,才拿去遞給呂芳。
    「謝謝,振鐸。」呂芳也立起身來,接過信封,隨手塞進了衣袋裡。
    「呂芳——」
    呂芳逕自走向大門,吳振鐸趕緊跟了過去。
    「我的大衣呢?」呂芳走到門口,回頭向吳振鐸笑道。
    吳振鐸從壁櫥裡,把呂芳那件深灰色的大衣取了出來,替呂芳披上,他雙手輕輕地按到了呂芳的肩上。
    「呂芳,」吳振鐸低聲喚道,「我在RussianTearoom訂了一個座。我請你去吃頓晚飯好麼?那家白俄餐館的菜還不錯,地方也優雅,我們再好好談談,這次見面,真是難得。」
    「不了,振鐸,」呂芳回轉身來,一面扣上大衣,「今天也談夠了。而且我還跟我姐姐約好,一塊兒吃飯的,就在這裡轉過去,百老匯上一家中國餐館。」
    「呂芳,要是你早跟我聯絡上就好了,讓我來醫治你,你到我樓下診所來好麼?我替你徹底檢查一次。」
    「振鋒——」呂芳垂下了頭去,幽幽說道,「其實一年前,我一到紐約就查到你的地址了。」
    「噢,呂芳!」
    「老實跟你說吧,振鐸,」呂芳抬起頭來,臉上微微地抽搐著,「本來我是不打算再跟你見面了的,這次回到紐約,什麼老朋友也沒有去找,只想靜靜地度過餘生。我實在需要安靜,需要休息,可是身子又偏偏不爭氣,病倒在醫院裡,用了一大筆錢,都是我姐姐墊的,她的環境,也並不很好,我不想拖累她,所以只好來麻煩你。」
    「呂芳!」
    「我現在生活很滿足,真的很滿足,我在裡頭多年夢寐以求的願望,終於達到了:又回到了紐約來。振鐸,我並沒有你想像那樣勇敢,有兩三次,我差點撐不下去了。可是——我怕死在那個地方,看到高宗漢那種下場,在自己的國家裡,死無葬身之地,實在寒透了心。」
    吳振鐸送呂芳走出楓丹白露大廈,外面已經暮靄蒼茫了;中央公園四周高聳入雲的摩大大樓,萬家燈火,早已盞盞燃起,迎面一陣暮風,凜凜地侵襲過來,冷得吳振鐸不由得縮起脖子,連連打了兩個寒噤,他下樓時,忘記把外衣穿上了。呂芳將大衣領子翻起,從大衣口袋中拿出一塊黑紗頭巾把頭包了起來。
    「呂芳——」
    中央公園西邊大道上,七八點鐘的人潮洶湧起來,呂芳那襲飄飄曳曳的深灰大衣,轉瞬就讓那一大群金黃奶白各色秋褸淹沒了,吳振鐸在曼哈頓那堆瑰的夜色裡,仁立了很久,直到他臉上給凍得發了疼,才轉身折回楓丹白露大廈。
    「外面冷呵,吳醫生。」穿著紅色制服的守門黑人替吳振鐸打開了大廈的玻璃大門。
    「謝謝你,喬治,」吳振鐸說道,他搓著雙手,「真的,外面真的很冷。」

《白先勇短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