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桂林的冷天講起來也怪得很,說它冷,從來也沒見下過雪,可是那一股風吹到臉上活像剃刀刮著似的,寒進骨子裡去,是干冷呢。我年年都要生凍瘡,腳跟腫得像紅蘿蔔頭,痛死啦。好在天一轉冷學校就放寒假了,一直放過元宵去。這下我可樂了,天天早上蜷在被窩裡賴床,不肯起來,連洗臉水都要玉卿嫂端上床來。我媽總管把我揪起來,她講小娃子家不作興睡懶覺,沒的睡出毛病來。她叫玉卿嫂替我研好墨,催我到書房去寫大字。講老實話吧,我就是討厭寫字,我寫起來好像鬼畫符,一根根蚯蚓似的,在學校裡總是吃大丙。我媽講,看人看字,字不正就是心不正,所以要我多練。天又冷,抓起筆桿,手是僵的,真不是味道。我哪有這麼大的耐煩心?鬼混一陣,瞅著我媽不防著早一溜煙跑出去找唐道懿逍遙去了。我和他常到慶生那兒,帶了一副過年耍的陞官圖,三個人趕著玩。
    過陰曆年在我們家裡是件大事。就說蒸糕,就要蒸十幾天才蒸得完,一直要鬧到年三十夜。這幾天,我們家裡的人個個都忙昏了頭,芋頭糕、蘿蔔糕、千層糕、鬆糕,甜的鹹的,要蒸幾十籠來送人,廚房裡堆成了山似的。我媽從湖南買了幾十籠雞鴨,全宰了,屋廊下的板鴨風雞竟掛了五、六竹篙。我反正是沒事做,夾在他們裡面搓糯米糰子玩,捏一個雞,搓一個狗,厭了,一古腦全拋到陽溝裡去,惹得胖子大娘雞貓鬼叫跑來數說我一番。我向她咧咧嘴,屁都不理她。
    我媽叫玉卿嫂幫忙箝鴨毛,老曾小王那一干人連忙七手八腳搶著過去獻慇勤兒,一忽兒提開水,一忽兒沖鴨血,忙得狗顛屁股似的。胖子大娘看著不大受用,平常沒事她都要尋人晦氣排揎一頓的,這時她看見這邊蒸糕的人都擁了過去,連忙跑到玉卿嫂面前似笑非笑的說道:
    「我的妹子,你就是塊吸鐵,怎麼全把我那邊的人勾過來了。好歹你放幾個回去幫我煽煽火,回頭太太問起來怎麼糕還沒有蒸好,我可就要怨你了!」
    玉卿嫂聽得紅了臉,可是她咬著嘴唇一句也沒有回。我聽見老袁在我旁邊點頭讚道:「真虧她有涵養!」
    我們家只有初一到初三不禁賭,這幾天個個賭得歡天喜地。三十晚那天年糕就蒸好了。老袁他們老早把地掃好,該做的通通做了。大年初一不做事,討吉利。年三十那天下午,玉卿嫂趕忙替我洗好了腳;我們桂林人的規矩到了年三十夜要早點洗腳,好把霉氣洗去。
    我媽接了姑婆和淑英姨娘來吃團圓飯,好一同陪著守歲。
    那晚我們吃火鍋,十幾樣菜脹得我直打嗝,吃完已經是八九點鐘了。先由我起,跟我媽辭年,然後胖子大娘領著傭人們,陸陸續續一批批上來作揖領賞。我的壓歲錢總是五塊光洋,收在口袋裡,沉甸甸的,跑起來叮噹響。老袁他們辭過年馬上一窩蜂擁了出去,商量著要在老袁房裡開起攤子擲骰子了。我連忙跑上樓去,想將壓歲錢拿一大半給玉卿嫂替我收起來,然後剩下兩塊錢去跟老袁他們擲骰子去。
    我一進房的時候,發覺玉卿嫂一個人坐在燈底下,從頭到腳全換上新的了。我呆了呆,半晌說不出話來。
    「少爺,你發什麼傻啊!」玉卿嫂站起來笑著問我道。
    「喔!」我掩著嘴嚷道,走過去摸了一摸她的衣服:「你怎麼穿得像個新媳婦娘了?好漂亮!」
    玉卿嫂是寡婆子,平常只好穿些素淨的,不是白就是黑,可是這晚她卻換了一件棗紅束腰的棉滾身,藏青子,一雙松花綠的繡花鞋兒,顯得她的臉兒愈更淨扮,大概還搽了些香粉,額上的皺紋在燈底下都看不出來了。只見腦後烏油油的挽著一個髻兒,抿得光光的,發亮了呢。我忙問她想到哪兒去,穿得這一身,她說哪兒也不去,自己穿給自己看罷咧。
    我走近了,竟發覺她的腮上有點紅暈,眼角也是潤紅的,我湊上去尖起鼻子聞了一聞,她連忙歪過頭去笑著說道:
    「剛才喝了一盅酒,大概還沒退去。」我記得她從來不喝酒的,我問她是不是讓人灌了。她說不是,是她剛才一個人坐著悶了,才喝的,我嚷道:
    「可了不得!胖子大娘講吃悶酒要傷肝傷肺的,來來來,快陪我去擲骰子,別郁在這裡。」我拉了她要走,她連忙哄著我叫我先去,回頭她就來,我將三塊大洋揣到她懷裡就一個人找老袁他們去了。
    到了老袁房裡時,裡面已經擠滿了,我把他們推開爬到桌子上盤坐著,小王一看見我來就咧開嘴巴說道:
    「小少爺,快點把你的壓歲錢抓緊些,回頭仔細全滾進我荷包裡來。」
    「放屁!」我罵他道:「看我來剿幹你的!」
    哪曉得我第一把擲下去就是么二三「甩辮子」,我氣得一聲不響,小王笑彎了腰,一把將我面前兩個東毫掃了過去說道:「怎麼樣,少爺,我說你這次保不住了。」
    果然幾輪下去,我已經輸掉一塊光洋了,第二次又輪到小王作莊時,我狠狠的將另外一塊一齊下了注,小王擲了個兩點。
    「哈哈,這下子你可死得成了吧?」我拍著手笑道,劈手將他的骰子奪過來,撈起袖子往碗裡一擲,一轉就是一對六,還有一隻骰子骨碌直在碗裡轉,我喊破了喉嚨大叫:「三四五六、三四五六。」小王翹著小指頭,直指著那骰子噓道:「噓、噓、噓、麼點!」琅一聲,偏偏只現出一個紅圈圈來。我氣得差不多想哭了,眼睜睜瞧著小王把我那塊又白又亮的光洋塞進他荷包裡去。我趕忙跳下來揪住小王道:「你等著,可別溜了,我去跟玉卿嫂拿了錢,再來撈本!」他們都說晚了,勸我明天再來,我哪裡肯依,急得直跺腳嚷道:「晚什麼?才十一點多鐘,我要是撈不回本,還要你們擲通宵呢!」

《玉卿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