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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勝利,還都南京的那一年,我們住在大方巷的仁愛東村,一個中下級的空軍眷屬區裡。在四川那種閉塞的地方,煎熬了那些年數,驟然回返那六朝金粉的京都,到處的古跡,到處的繁華,一派帝王氣象,把我們的眼睛都看花了。
那時偉成正擔任十一大隊的大隊長。他手下有兩個小隊剛從美國受訓回來,他那隊飛行員頗受重視,職務也就格外繁忙。遇到緊要差使,常由他親自率隊出馬。一個禮拜,倒有三四天,連他的背影兒我也見不著。每次出差,他總帶著郭軫一起去。郭軫是他的得意門生,郭軫在四川灌縣航校當學生的時候,偉成就常對我說:郭軫這個小伙子靈跳過人,將來必定大有出息。果然不出幾年,郭軫便竄了上去,爬成小隊長留美去了。
郭軫是空軍的遺族。他父親是偉成的同學,老早摔了機,母親也跟著病歿了。在航校的時候,逢年過節,我總叫他到我們家來吃餐團圓飯。偉成和我膝下無子,看著郭軫孤單,也常照顧他些。那時他還剃著青亮的頭皮,穿了一身土黃布的學生裝,舉止雖然處處露著聰明,可是口角到底嫩稚,還是個未經世的後生娃仔。當他從美國回來,跑到我南京的家來,衝著我倏地敬個軍禮,叫我一聲師娘時,我著實吃他唬了一跳。郭軫全身都是美式凡立丁的空軍制服,上身罩了一件翻領鑲毛的皮夾克,腰身勒得緊峭,褲帶上卻繫著一個Rav-Ban太陽眼鏡盒兒。一頂嶄新高聳的軍帽帽沿正壓在眉毛上;頭髮也蓄長了,滲黑油亮的發腳子緊貼在兩鬢旁。才是一兩年工夫,沒料到郭軫竟出挑得英氣勃勃了。
「怎麼了,小伙子?這次回來,該有些苗頭了吧?」我笑著向他說道。
「別的沒什麼,師娘,倒是在外國攢了幾百塊美金回來。」郭軫說道。
「夠討老婆了!」我笑了起來。
「是呀,師娘,正在找呢。」郭軫也朝著我齜了牙齒笑道。
戰後的南京,簡直成了我們那些小飛行員的天下。無論走到哪裡,街頭巷尾,總碰到個把趾高氣揚的小空軍,手上挽了個衣著人時的小姐,瀟瀟灑灑,搖曳而過。談戀愛——個個單身的飛行員都在談戀愛。一個月我總收得到幾張偉成學生送來的結婚喜帖。可是郭軫從美國回來了年把,卻一直還沒有他的喜訊。他也帶過幾位摩登小姐到我家來吃我做的豆瓣鯉魚。事後我問起他,他總是搖搖頭笑著說:
「沒有的事,師娘,玩玩罷了。」
可是有一天,他卻跑來告訴我:這次他認了真了。他愛上了一個在金陵女中唸書叫朱青的女孩兒。
「師娘,」他一股勁的對我說道,「你一定會喜歡她,我要帶她來見你。師娘,我從來沒想到會對一個女孩子這樣認真過。」
郭軫那個人的性格,我倒摸得著一二。心性極為高強,年紀輕,發跡早,不免有點自負。平常談起來,他曾對我說,他必得要選中一個稱心如意的女孩兒,才肯結婚。他帶來見我的那些小姐,個個容貌不凡,他都沒有中意,我私度這個朱青大概是天仙一流的人物,才會使得郭軫如此動心。
當我見到朱青的時候,卻大大的出了意料之外。那天郭軫帶她來見我,在我家吃午飯。原來朱青卻是一個十八九歲頗為單瘦的黃花閨女,來做客還穿著一身半新舊直統子的藍布長衫,襟上掖了一塊白綢子手絹兒。頭髮也沒有燙,抿得整整齊齊的垂在耳後。腳上穿了一雙帶絆的黑皮鞋,一雙白色的短統襪子倒是乾乾淨淨的。我打量了她一下,發覺她的身段還未出挑得周全,略略扁平,面皮還泛著些青白。可是她的眉眼間卻蘊著一脈令人見之忘俗的水秀,見了我一徑半低著頭,靦靦腆腆,很有一股教人疼憐的怯態。一頓飯下來,我怎麼逗她,她都不大答得上腔來,一味含糊的應著。倒是郭軫在一旁卻著了忙,一忽兒替她拈菜,一忽兒替她斟茶,直慫著她跟我聊天。
「她這個人就是這麼彆扭,」郭軫到了後來急躁的指著朱青說道,「她跟我還有話說,見了人卻成了啞巴。師娘這兒又不是外人,也這麼出不得眾。」
郭軫的話說得暴躁了些,朱青扭過頭去,羞得滿面通紅。
「算了,」我看著有點不過意,忙止住郭軫道,「朱小姐頭一次來,自然有點拘泥,你不要去戳她。吃完飯還是你們兩人去游玄武湖去罷,那兒的荷花開得正盛呢。」
郭軫是騎了他那輛十分招搖的新摩托車來的。吃完飯,他們離開的時候,郭軫把朱青扶上了後車座,幫著她繫上她那塊黑絲頭巾,然後跳上車,輕快的發動了火,向我得意洋洋的揮了揮手,倏地一下,便把朱青帶走了。朱青偎在郭軫身後,頭上那塊絲中吹得高高揚起。看著郭軫對朱青那副笑容,我知道他這次果然認了真了。
有一次,偉成回來,臉色沉得很難看,一進門便對我說道:
「郭軫那小伙子越來越不像話!我倒沒料到他竟是這樣一個人」
「怎麼了?」我十分詫異,我從來沒有聽見偉成說過郭軫一句難聽的話。
「你還問得出呢!你不是知道他在追一個金陵女中的學生嗎?我看他這個人談戀愛談昏了頭!經常闖進人家學校裡去,也不管人家在上課,就去引逗那個女學生出來。這還不算,他在練機的時候,竟然飛到金陵中的上空,在那兒打轉子,惹得那些女學生都從課室裡伸頭出來看熱鬧。人家校長告到我們總部來了,成個什麼體統?一個飛行員這麼輕狂,我要重重的處罰他!」
郭軫被記了過,革除了小隊長的職務。當我見到郭軫時,他卻對我解說道:
「師娘,不是我故意犯規,惹老師生氣,是朱青把我的心拿走了。真的,師娘,我在天上飛,我的心都在地上跟著她呢。朱青是個規規矩矩的好女孩,就是有點怕生,不大會交際罷了。現在學校把她開除了,她老子娘從重慶打電報來逼她回去。她死也不肯,和他們也鬧翻了。她說她這一輩子跟定了我,現在她一個人住在一間小客棧裡還沒有著落呢。」
「傻子,」我搖頭歎道,沒想到聰明人談起戀愛來,也會變得這般糊塗,「既是這麼癡,兩人結婚算了。」
「師娘,我就是要來和你商量這件事,要請你和老師做我們的主婚人呢。」郭軫滿面光彩對我說道。
郭軫和朱青結婚以後,也住在我們仁愛東村裡。郭軫有兩個禮拜的婚假,本來他和朱青打算到杭州去度蜜月的,可是還沒有去成,猛然間國內的戰事便爆發了。偉成他們那個大隊被調到東北去。臨走的那天早上,才濛濛亮,郭軫便鑽進我的廚房裡來,我正在升火替偉成煮泡飯。郭軫披著件軍外套,頭髮蓬亂,兩眼全是紅絲,鬍鬚也沒剃,一把攥住我手,嗓子嘎啞,對我說道:
「師娘,這次無論如何要拜託你老人家了——」
「曉得了,」我打斷他的話道,「你不在,自然是我來照顧你老婆啦。」
「師娘——」郭軫還在嘮叨,「朱青還不大懂事,我們空軍裡的許多規矩,她不甚明瞭,你要當她自己人,多多教導她才好。」
「是了,」我笑道,「你師娘跟著你老師在空軍裡混了這十來年,什麼還沒見過?不知多少人從我這裡學了乖去呢。朱青又不笨,你等我來慢慢開導她。」
偉成和郭軫他們離去後,我收拾了一下屋子便走到朱青家去探望她。公家配給郭軫他們的宿舍是一幢小巧的木板平房。他們搬進去以前,郭軫特別找人粉刷油漆過一輪,掛上些新的門簾窗幔,相當起眼。我進到他們的房子裡,看見客廳裡還是新房般的打扮。桌子椅子上堆滿了紅紅綠綠的賀禮,有些包裹尚未拆封。桌子跟下卻圍著一轉花籃,那些玫瑰劍蘭的花苞兒開得十分新鮮,連鳳尾草也是碧綠的。牆上那些喜幛也沒有收去,郭軫同學送給他的一塊烏木燙金的喜匾卻懸在廳的中央,寫著「白頭偕老」。
朱青在她房裡,我走進去她也沒有聽見。她歪倒在床上,臉埋在被窩裡,抽抽搭搭的哭泣著。她身上仍舊穿著新婚的艷色絲旗袍,新燙的頭髮揉亂了,發尾子枝椏般生硬的張著。一床繡滿五彩鴛鴦的絲被面被她搓得全是皺紋。在她臉旁被面上,卻浸著一塊碗大的濕印子。她聽見我的腳步驚坐了起來,只叫出一聲「師娘」,便只有哽咽的份兒了。朱青滿面青黃,眼睛腫得瞇了起來,看著愈加瘦弱了。我走過去替她抿了一下頭髮,絞了一把熱手巾遞給她。朱青接過手中,把臉摀住,重新又哭泣起來。房子外頭不斷的還有大卡車和吉普車在拖拉行李,鐵鏈鐵條撞擊的聲音,非常刺耳,村子裡的人正陸續啟程上任,時而女人尖叫,時而小孩啼哭,顯得十分惶亂。我等朱青哭過了,才拍拍她的肩膀說道:
「頭一次,乍然分離,總是這樣的——今晚不要開伙,到我那兒吃夜飯,給我做個伴兒。」
偉成和郭軫他們一去便了無蹤跡。忽而聽見他們調到華北,忽而又來信飛到華中去了,幾個月來一次也沒回過家。這個期間,朱青常常和我在一起。有時我教她做菜,有時我教她織毛衣,也有時我卻教她玩幾張麻將牌。
「這個玩意兒是萬靈藥,」我對她笑著說道,「有心事,坐上桌子,紅中白板一混,什麼都忘了。」
朱青結婚後,放得開多了,可是仍舊靦腆怯生,除掉我這兒,村子裡別家她一概沒有來往。村子裡那些人的身世我都知曉,漸漸兒的,我也揀了一些告訴她聽,讓她熟悉一下我們村裡那些人的生活。
「你別錯看了這些人,」我對她說,「她們背後都經過了一番歷練的呢。像你後頭那個周太太吧,她已經嫁了四次了。她現在這個丈夫和她前頭那三個原來都是一個小隊裡的人。一個死了托一個,這麼輪下來的。她那些丈夫原先又都是好朋友,對她也算周到了。還有你對過那個徐太太,她先生原是她小叔,徐家兩兄弟都是十三大隊裡的。哥哥歿了,弟弟頂替。原有的幾個孩子,又是叔叔又是爸爸,好久還叫不清楚呢。」
「可是她們看著還有說有笑的。」朱青望著我滿面疑惑。
「我的姑娘,」我笑道,「不笑難道叫她們哭不成?要哭,也不等到現在了。」
郭軫離開後,朱青一步遠門也不肯出,天天守在村子裡。有時我們大夥兒上夫子廟去聽那些姑娘們清唱,朱青也不肯跟我們去。她說她怕錯過總部打電話傳來郭軫的消息,一天夜裡,總部帶信來說,偉成那一隊經過上海,有一天多好停留,可能趕到南京來。朱青一早便跳出跳進,忙著出去買了滿滿兩籃子菜回來。下午我經過她門口,看見她穿了一身藍布衣褲,頭上繫了一塊舊頭巾,站在凳子上洗窗戶。她人又矮小,踮起腳還夠不著,手裡卻揪住一塊大抹布揮來揮去,全身的勁都使出來了似的。
「朱青,那上頭的灰塵,郭軫看不見的。」我笑著叫道。
朱青回頭看見我,紅了臉,訕訕的說道:
「不知怎的,才幾個月,這問房子便舊了,洗也洗不乾淨。」
傍晚的時分,朱青過來邀了我一塊兒到村口擱軍用電話的那間門房裡去等候消息。總部那邊的人答應六七點鐘給我們打電話通消息。朱青梳洗過了,換上一件杏黃色的薄綢長衫,頭上還絡了一根蘋果綠的絲帶,嘴上也抹了一些口紅,看著十分清新可喜。起初朱青還非常開心,跟我有說有笑,到了六點多鐘的光景,她便漸漸緊張起來了,臉也繃了,聲也噤了,她一邊織著毛線卻不時的抬頭去看桌上那架電話機。我們左等右等,直到九點多鐘,電話鈴才響了起來。朱青倏地跳起來,懷裡的絨線球滾到一地,急忙向電話奔去,可是到了桌子邊卻回過頭來向著我聲音顫抖的說道:
「師娘——電話來了。」
我去接過電話,總部裡的人說,偉成他們在上海只停留了兩小時,下午五點鐘已經起飛到蘇北去了。我把這個消息告訴朱青,朱青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非常難看,她呆站著,半晌沒有出聲,臉上的肌肉卻微微的在抽搐。
「我們回去吧。」我向她說道。
我們走回村子裡,朱青一直默默跟在我後面,走到我家門口時,我對她說:
「莫難過了,他們的事情很沒準的。」
朱青扭過頭去,用袖子去擂眼睛,嗓子哽咽得很厲害。
「別的沒有什麼,只是今天又空等了一天——」
我把她的肩膀摟過來說道:
「朱青,師娘有幾句話想跟你講,不知你要不要聽。飛將軍的太太,不容易當。廿四小時,那顆心都掛在天上,哪怕你眼睛朝天望出血來,那天上的人未必知曉。他們就像那些鐵鳥兒,忽而飛到東,忽而飛到西,你抓也抓不住。你嫁進了我們這個村子裡,朱青,莫怪我講句老實話,你就得狠起心腸來,才擔得住日後的風險呢。」
朱青淚眼模糊的瞅著我,似懂非懂的點著頭兒。我扳起她的下巴頦,笑著歎道:
「回去吧,今夜早點上床。」
民國三十七年的冬天,我們這邊的戰事已經處處失利了,北邊一天天吃緊的當兒,我們東村裡好幾家人都遭了凶訊。有些眷屬天天到廟裡去求神拜菩薩,算命的算命,摸骨的摸骨。我向來不信這些神神鬼鬼,偉成久不來信,我便邀隔壁鄰舍來成桌牌局,熬個通宵,定定神兒。有一晚,我跟幾個鄰居正在斗牌兒,住在朱青對門的那個徐太太跑來一把將我拖了出去,上氣不接下氣的告訴我說總部剛來通知,郭軫在徐州出了事,飛機和人都跌得粉碎。我趕到朱青那兒,裡面已經黑壓壓擠滿了一屋子的人。朱青歪倒在一張靠椅上,左右一邊一個女人揪住她的膀子,把她緊緊按住,她的頭上紮了一條白毛巾,毛巾上紅殷殷的沁著巴掌大一塊血跡。我一進去,裡面的人便七嘴八舌告訴我:朱青剛才一得到消息,便抱了郭軫一套制服,往村外跑去,一邊跑一邊嚎哭,口口聲聲要去找郭軫。有人攔她,她便亂踢亂打,剛跑出村口,便一頭撞在一根鐵電線桿上,額頭上碰了一個大洞,剛才抬回來,連聲音都沒有了。
我走到朱青跟前,從別人手裡接過一碗薑湯,用銅羹匙撬開朱青的牙關,紮實的灌了她幾口。她的一張臉像是劃破了的魚肚皮,一塊白,一塊紅,血汗斑斑。她的眼睛睜得老大,目光卻是散渙的。她沒有哭泣,可是兩片發青的嘴唇卻一直開合著,喉頭不斷發出一陣陣尖細的聲音,好像一隻瞎耗子被人踩得發出吱吱的慘叫來一般。我把那碗薑湯灌完了,她才漸漸的收住目光,有了幾分知覺。
朱青在床上病了許久。我把她挪到我屋子裡。日夜守住她,有時連我打牌的時候,也把她放在跟前。我怕走了眼,她又去尋短見。朱青整天睡在床上。也不說話,也不吃東西。每天都由我強灌她一點湯水。幾個禮拜,朱青便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頭,面皮死灰,眼睛凹成了兩個大窟窿。有一天我喂完她,便坐在她床沿上,對她說道:
「朱青,若說你是為了郭軫,你就不該這般作踐自己。就是郭軫在地下,知道了也不能心安哪。」
朱青聽了我的話,突然顫巍巍的掙扎著坐了起來,朝我點了兩下頭,冷笑道:
「他知道什麼?他跌得粉身碎骨哪裡還有知覺?他倒好,轟地一下便沒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卻還有知覺呢。」
朱青說著,面上似哭似笑的扭曲起來,非常難看。
守了朱青個把月,自己都差不多累倒了。幸而她老子娘卻從重慶趕了來。她老子看見她一句話都沒有說,她娘卻狠狠的啐了一口:
「該呀!該呀!我要她莫嫁空軍,不聽話,落得這種下場!」
說著便把朱青蓬頭垢面的從床上扛下來,用板車連鋪蓋一齊拖走了。朱青才走幾天,我們也開始逃難,離開了南京。
下
來到台北這些年,我一直都住在長春路,我們這個眷屬區碰巧又叫做仁愛東村,可是和我在南京住的那個卻毫不相干,裡面的人四面八方遷來的都有,以前我認識的那些都不知分散到哪裡去了。幸好這些年來,日子太平,容易打發,而我們空軍裡的康樂活動,卻並不輸於在南京時那麼頻繁,今天平劇。明天舞蹈,逢著節目新鮮,我也常去那些晚會去湊個熱鬧。
有一年新年,空軍新生社舉行遊藝晚會。有人說歷年來就算這次最具規模。有人送來兩張門票,我便帶了隔壁李家念中學那個女兒一同去參加。我們到了新生社的時候,晚會已經開始好一會兒了。有些人擠做一堆在搶著摸彩,可是新生廳裡卻是音樂悠揚跳舞開始了。整個新生社塞得寸步難移,男男女女,大半是年輕人,大家嘻嘻哈哈的,熱鬧得了不得。廳裡飄滿了紅紅綠綠的氣球,有幾個穿了藍色制服的小空軍,拿了煙頭燒得那些氣球砰砰彭彭亂炸一頓,於是一些女人便趁勢尖叫起來。夾在那些混叫混鬧的小伙子中間,我的頭都發了暈,好不容易才和李家女兒擠進了新生廳裡,我們倚在一根廳柱旁邊,觀看那些人跳舞。那晚他們弄來空軍裡一個大樂隊,總有二十來人。樂隊的歌手也不少,一個個上來,衣履風流,唱了幾個流行歌,卻下到舞池和她們相識的跳舞去了。正當樂隊裡那些人敲打得十分賣勁的當兒,有一個衣著分外妖燒的女人走了上來,她一站上去,底下便是一陣轟雷般的喝彩,她的風頭好像又比眾人不同一些。那個女人站在台上,笑吟吟地沒有半點兒羞態,不慌不忙把麥克風調了一下,回頭向樂隊一示意,便唱了起來。
「秦婆婆,這首歌是什麼名字?」李家女兒問道,她對流行歌還沒我在行。我的收音機,一向早上開了,睡覺才關的。
「《東山一把青》。」我答道。
這首歌,我熟得很,收音機裡常收得到白光灌的唱片,倒是難為那個女人卻也唱得出白光那股懶洋洋的浪蕩勁兒。她一隻手拈住麥克風,一隻手卻一徑滿不在乎的挑弄她那一頭蓬得像只大鳥窩似的頭髮。她翹起下巴頦兒,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唱著:
東山哪,一把青。
西山哪,一把青。
郎有心來姐有心,
郎呀,咱倆兒好成親哪——
她的身子微微傾向後面,晃過來,晃過去,然後突地一股勁兒,好像從心窩裡迸了出來似的唱道:
噯呀噯噯呀,
郎呀,咱倆兒好成親哪——
唱到過門的當兒,她便放下麥克風,走過去從一個樂師手裡拿過一雙鐵錘般的敲打器,吱吱嚓嚓的敲打起來,一面卻在台上踏著倫巴舞步,顛顛倒倒,扭得頗為孟浪。她穿了一身透明紫紗灑金片的旗袍,一雙高跟鞋足有三寸高,一扭,全身的金鎖片便閃閃發光起來。一曲唱完,下面喝彩聲,足有半刻時辰,於是她又隨意唱了一個才走下台來,即刻便有一群小空軍迎上去把她擁走了。我還想站著聽幾個歌,李家女兒卻吵著要到另外一個廳去摸彩去。正當我們擠出人堆離開舞池的當兒,突然有人在我身後抓住了我的膀子叫了一聲:
「師娘!」
我一回頭,看見叫我的人,赫然是剛才在台上唱「東山一把草」的那個女人。來到台北後,沒有人再叫我「師娘」了,個個都叫我秦老太,許久沒有聽到這個稱呼,驀然間,異常耳生。
「師娘,我是朱青。」那個女人笑吟吟的望著我說道。
我朝她上下打量了半天,還沒來得及回話,一群小空軍便跑來,吵嚷著要把她挾去跳舞。她把他們摔開,湊到我耳根下說道:
「你把地址給我,師娘,過兩天我接你到我家去打牌,現在我的牌張也練高了。」
她轉身時又笑吟吟的悄聲對我說道:
「師娘,剛才我也是老半天才把你老人家認出來呢。」
從前看京戲,伍子胥過昭關一夜便急白了頭髮,那時我只道戲裡那樣做罷了,人的模樣兒哪裡就變得那麼厲害。那晚回家,洗臉的當兒,往鏡子裡一端詳,才猛然發覺原來自己也灑了一頭霜,難怪連朱青也認不出我來了。從前逃難的時候,只顧逃命,什麼事都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黑天白日。我們撤退到海南島的時候,偉成便病歿了。可笑他在天上飛了一輩子,沒有出事,坐在船上,卻硬生生的病故了。他染了痢疾,船上害病的人多,不夠藥,我看著他屙痢屙得臉發了黑。他一斷氣,船上水手便把他用麻包袋套起來,和其他幾個病死的人,一齊丟到了海裡去,我只聽得「彭」一下,人便沒了。打我嫁給偉成那天起,我心裡已經盤算好以後怎樣去收他的屍骨了。我早知道像偉成他們那種人,是活不過我的。倒是沒料到末了連他屍骨也沒收著。來到台灣,天天忙著過活,大陸上的事情,竟逐漸淡忘了。老實說,要不是在新生社又碰見朱青,我是不會想起她來了的。
過了兩天,朱青果然差了一輛計程車帶張條子來接我去吃晚飯。原來朱青就住在信義路四段,另外一個空軍眷屬區裡。那晚她還有其他的客人,是三個空軍小伙子,大概周未從桃園基地來台北度假的,他們也順著朱青亂叫我師娘起來,朱青指著一個白白胖胖,像個麵包似的矮子向我說道:
「這是劉騷包,師娘,回頭你瞧他打牌時,那副狂骨頭的樣兒就知道了。」
那個姓劉的便湊到朱青跟前嬉皮笑臉的嚷道:
「大姐,難道今天我又撞著你什麼了?到現在還沒有半句好話呢。」
朱青只管吃吃的笑著,也不去理他,又指著另外一個瘦黑瘦黑的男人說道:
「他是開小兒科醫院的,師娘只管叫他王小兒科就對了。他和我們打了這麼久的麻將,就沒和出一副體面的牌來。他是我們這裡有名的雞和大王。」
那個姓王的笑歪了嘴,說道:
「大姐的話先別說絕了,回頭上了桌子,我和老劉上下手把大姐夾起來,看大姐再賭厲害。」
朱青把面一揚,冷笑道:
「別說你們這對寶器,再換兩個厲害的來,我一樣有本事教你們輸得當了褲子才准離開這兒呢。」
朱青穿了一身布袋裝,肩上披著件紅毛衣,袖管子甩蕩甩蕩的,兩筒膀子卻露在外面。她的腰身竟變得異常豐圓起來,皮色也細緻多了,臉上畫得十分入時,本來生就一雙水盈盈的眼睛,此刻顧盼間,露著許多風情似的。接著朱青又替我介紹了一個二十來歲叫小顧的年輕男人。小顧長得比先頭那兩個體面得多,茁壯的身材,濃眉高鼻,人也厚實,不像那兩個那麼嘴滑。朱青在招呼客人的時候,小顧一徑跟在她身後,替她搬挪桌椅,聽她指揮,做些重事。
不一會,我們入了席,朱青便端上了頭一道菜來,是一盆清蒸全雞,一個琥珀色的大瓷碗裡盛著熱氣騰騰的一隻大肥母雞,朱青一放下碗,那個姓劉的便跳起來走到小顧身後,直推著他嚷道:
「小顧,快點多吃些,你們大姐燉雞來補你了。」
說著他便跟那個姓王的笑得發出了怪聲來。小顧也跟著笑了起來,臉上卻十分尷尬。朱青抓起了茶几上一頂船形軍帽,迎著姓劉的兜頭便打,姓劉的便抱了頭繞著桌子竄逃起來。那個姓王的拿起羹匙舀了一瓢雞湯送到口裡,然後舐唇咂嘴的歎道:
「小顧來了,到底不同,大姐的雞湯都燉得下了蜜糖似的。」
朱青丟了帽子,笑得彎了腰,向那姓劉的和姓王的指點了一頓,咬著牙齒恨道:
「兩個小挨刀的,誆了大姐的雞湯,居然還吃起大姐的豆腐來!」
「大姐的豆腐自然是留給我們吃的了。」姓劉的和姓王的齊聲笑道。
「今天要不是師娘在這裡,我就要說出好話來了,」朱青走到我身邊,一隻手扶在我肩上笑著說道,「師娘,你老人家莫見怪。我原是召了這群小弟弟來侍候你老人家八圈的,哪曉得幾個小鬼頭平日被我慣壞了,嘴裡沒上沒下混說起來。」
朱青用手戳了一下那個姓劉的額頭,說道:
「就是你這個騷包最討人嫌!」
說著便走進廚房裡去了。小顧也跟了進去幫朱青端菜出來。那餐飯我們吃了多久,姓劉的和姓王的便和朱青說了多久的風話。
自那次以後,隔一兩個禮拜,朱青總要來接我到她家去一趟。可是見了她那些回數,過去的事情,她卻一句也沒有提過。我們見了面總是忙著搓麻將。朱青告訴我說,小顧什麼都不愛,惟獨喜愛這幾張。他一放了假,從桃園到台北來,朱青就四處去替他兜搭子,常常連她巷子口那家雜貨店一品香老闆娘也拉了來湊腳。小顧和我們打牌的當兒,朱青便不入局,她總端張椅子,挨著小顧身後坐下,替小顧點張子。她蹺著腳,手肘子搭在小顧肩上,嘴裡卻不停的哼著歌兒,又是什麼《歎十聲》,又是什麼《怕黃昏》,唱出各式各樣的名堂來。有時我們打多久的牌,朱青便在旁邊哼多久的歌兒。
「你幾時學得這麼會唱歌了,朱青?」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她道,我記起她以前講話時,聲音都怕抬高些的。
「還不是剛來台灣找不到事,在空軍康樂隊裡混了這麼些年學會的。」朱青笑著答道。
「秦老太,你還不知道呀,」一品香老闆娘笑道,「我們這裡都管朱小姐叫『賽白光』呢。」
「老闆娘又拿我來開胃了,」朱青說道,「快點用心打牌吧,回頭輸脫了底,又該你來鬧著熬通宵了。」
遇見朱青才是三四個月的光景,有一天,我在信義路東門市場買滷味,碰見一品香的老闆娘在那兒辦貨,她一見了我就一把抓住我的膀子叫道:
「秦老太,你聽見沒有?朱小姐那個小顧上禮拜六出了事啦!他們說就在桃園的飛機場上,才起飛幾分鐘,就掉了下來。」
「我並不知道呀。」我說。
一品香老闆娘叫了一輛三輪車便和我一同往朱青家去看她去。一路上一品香老闆娘自說自話叨登了半天:
「這是怎麼說呢?好好的一個人一下子就沒了。那個小顧呀,在朱小姐家裡出入怕總有兩年多了。初時朱小姐說小顧是她乾弟弟,可是兩個人那麼眉來眼去,看著又不像。我們巷子裡的人都說朱小姐愛吃『童子雞』,專喜歡空軍裡的小伙子。誰能怪她呀?像小顧那種性格的男人,對朱小姐真是百依百順,到哪兒去找?我替朱小姐難過!」
我們到了朱青家,按了半天鈴,沒有人來開門,不一會兒,卻聽見朱青隔著窗子向我們叫道:
「師娘,老闆娘,你們進來呀,門沒有閂上呢。」
我們推開門,走上她客廳裡,卻看見原來朱青正坐在窗台上,穿了一身粉紅色的綢睡衣,撈起了褲管蹺起腳,在腳趾甲上塗寇丹,一頭的發卷子也沒有卸下來。她見了我們抬起頭笑道:
「我早就看見你們兩個了,指甲油沒幹,不好穿鞋子走出去開門,叫你們好等——你們來得正好,晌午我才燉了一大鍋糖醋蹄子,正愁沒人來吃。回頭對門余奶奶來還毛線針,我們四個人正好湊一桌麻將。」
正說著余奶奶便走了進來。朱青慌忙從窗台上跳了下來,收了指甲油,對一品香老闆娘說道:
「老闆娘,煩你替我擺擺桌子,我進去廚房端菜來。今天都是太太們,手腳快,吃完飯起碼還有二十四圈好搓。」
朱青進去廚房,我也跟了進去幫個忙兒。朱青把鍋裡的糖醋蹄子倒了出來,又架上鍋頭炒了一味豆腐。我站在她身旁端著盤子等著替她盛菜。
「小顧出了事,師娘該聽到了?」朱青一邊炒菜,頭也沒有回,便對我說道。
「剛才一品香老闆娘告訴我了。」我說。
「小顧這裡沒有親人。他的後事由我和他幾個同學料理清楚了。昨天下午,我才把他的骨灰運到碧潭公墓下了葬。」
我站在朱青身後,瞅著她,沒有說話,朱青臉上沒有施脂粉,可是看著還是異樣的年輕朗爽,全不像個三十來歲的婦人,大概她的雙頰豐腴了,肌膚也緊滑了,歲月在她的臉上好像刻不下痕跡來了似的。我覺得雖然我比朱青還大了一大把年紀,可是我已經找不出什麼話來可以開導她的了。朱青利落的把豆腐兩翻便起了鍋,然後舀了一瓢,送到我嘴裡,笑著說道:
「師娘嘗嘗我的『麻婆豆婆』,可夠味了沒有?」
我們吃過飯,朱青便擺下麻將桌子,把她待客用的那副蘇州竹子牌拿了出來。我們一坐下去,頭一盤,朱青便撂下一副大三元來。
「朱小姐,」一品香老闆娘嚷道,「你的運氣這樣好,該去買『愛國獎券』了!」
「你們且試著吧,」朱青笑道,「今天我的風頭又要來了。」
八圈上頭,便成了三歸一的局面,朱青面前的籌碼堆到鼻尖上去了。朱青不停的笑聲,嘴裡翻來滾去哼著她常愛唱的那首《東山一把青》。隔不了一會兒,她便哼出兩句:
噯呀噯噯呀,
郎呀,採花兒要趁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