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或者說,初來乍到的人,時常會有這樣的一個錯覺,沙復明是推拿中心唯一的老闆。實情卻不是這樣。推拿中心的老闆一直是兩個。如果一定要說只有一個的話,這個「一」只能是張宗琪,而不是沙復明。
和性格外露、處事張揚、能說會道的沙復明比較起來,張宗琪更像一個盲人。他的盲態很重。張宗琪一週歲的那一年因為一次醫療事故壞了眼睛,從表面上看,他的盲是後天的。然而,就一個盲人的成長記憶來說,他又可以算是先天的了。即使眼睛好好的,張宗琪也很難改變他先天的特徵,似乎又被他放大了:極度地內斂,一顆心非常非常地深。張宗琪的內斂幾乎走到了一個極端,近乎自閉,差不多就不說話。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張宗琪從來就不說廢話。一旦說了什麼,結果就必然是什麼。如果一句話不能改變或決定事態的結果,張宗琪寧可什麼都不說。
沙復明是老闆,幾乎不上鐘。他在推拿中心所做的工作就是日常管理,這裡走一走,那裡看一看,客人~看就知道他是一個老闆。張宗琪卻不同,他也是老闆,卻始終堅持在推拿房裡上鐘。這一來張宗琪的收入就有了兩部分,一部分是推拿中心的年終分紅,和沙復明一樣多;另一部分是每小時十五塊錢的提成,差不多和王大夫一樣多。張宗琪不習慣讓自己閒下來。即使是在休息區休息的時候,張宗琪也喜歡做點什麼,比方說,讀書。他最喜愛的一本書是《紅樓夢》。《紅樓夢》裡他最喜歡的則又是兩個人。一個是林黛玉。別看林黛玉長著「一雙似蹙非蹙籠煙眉」,還有「一對似喜非喜含情目」,這丫頭其實是個瞎子。冰雪聰明,卻什麼也看不見,她連自己的命都看不住,可憐咧。張宗琪所喜歡的另一個人則是焦大。這是一個粗人,「胸中沒有一點文字」,人家就是什麼都知道。無論是榮國府還是寧國府,一切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他能看見兒媳婦門檻上慌亂的腳印。
沙復明做事的風格是大張旗鼓。他喜歡老闆的「風格」,熱衷於老闆的「樣子」,他就當老闆了。張宗琪把這一切都給了他。沙復明喜歡「這樣」,而張宗琪偏偏就喜歡「那樣」,好辦了,暗地裡,一個是周瑜,一個是黃蓋,兩廂都非常地情願。張宗琪沒有沙復明那樣的好大喜功,他是實際的。他只看重具體的利益。他永遠也不會因為一個「老闆」的虛名而荒廢了自己的兩隻手。他只是一名「員工」。只有到了和沙復明「面對面」的時候,他才做一次「老闆」。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是老闆的「老闆」。張宗琪並不霸道,但是,既然「在大部分情況下」都是沙復明做主,那麼,在「少部分情況下」,張宗琪總能夠發表「個人的一點看法」吧?更何況他們還是朋友呢。這一來張宗琪的低調反而格外地有力了,大事上頭他從不含糊。還有一點張宗琪也是很有把握的,因為他不直接參與管理,幾乎就不怎麼得罪人——到了民主表決的時候,他的意見往往就成了主導。大權並沒有旁落,又拿著兩個人的工資,挺好的。張宗琪不指望別的,就希望推拿中心能夠穩定。延續下去就行了。
動靜突如其來。推拿中心偏偏就不穩定了。
開午飯了,金大姐端著一鍋的湯,來到了休息區。金大姐通常都是這樣安排她的工作次序的,第一樣進門的是湯,然後,拿飯。推拿中心所使用的是統一的飯盒,先由金大姐在宿舍裡裝好了,把飯和菜都壓在一個飯盒裡,再運到推拿中心去。這一來到了推拿中心就方便了,一人一個飯盒。金大姐一邊發,一邊喊:「開飯了,開飯啦!今天吃羊肉!」
張宗琪知道是羊肉。金大姐一進門張宗琪就聞到了一股羊肉的香,其實也就是羊肉的膻。張宗琪愛羊肉。愛的正是這股子獨到的膻。說起羊肉,許多人都喜歡誇耀自己的家鄉——自己的家鄉好在哪兒呢?「羊肉不膻!」完全是放屁了。不膻還能叫羊肉麼?不膻還值得「掛羊頭賣狗肉」麼?可是,張宗琪再怎麼喜歡,吃一次羊肉其實也不容易。原因很簡單,推拿中心有推拿中心的規矩,員工的住宿和伙食都是老闆全包的。老闆想多掙,員工的那張嘴就必須多擔待。老闆和員工是一起吃飯的,控制了員工,其實也控制了老闆。他們吃一回羊肉也是很不容易的哪。
張宗琪從金大姐的手裡接過飯盒,打開來,認認真真地聞了一遍。好東西就得這樣,不能一上來就吃,得聞。等聞得熬不住了,才能夠慢慢地送到嘴裡去。什麼叫「吊胃口」?這就是了。越是好的胃口越是要吊,越吊胃口就越好。
沒有任何預兆,高唯站起來了。她把飯盒放在了桌面上,「啪」的一聲。這一聲重了。高唯說:「等一等。大家都不要吃。我有話要說。」她的口吻來者不善了。
張宗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夾著羊肉,歪過了腦袋,在那裡等。
高唯說:「我飯盒裡的羊肉是三塊。杜莉,你數一數,你是幾塊?」
這件事來得過於突然,杜莉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她的飯盒已經被高唯一把搶過去了。她把杜莉的飯盒打開了,放在了桌面上。
「杜莉,大夫們都看不見,你能看見。你數,你數給大夥兒聽。」
杜莉的確能看得見,她看到了兩個飯盒,一個是自己的,一個是高唯的。她飯盒裡的羊肉多到了「慘不忍睹」的地步。杜莉哪裡還敢再說什麼。
高唯說:「你不數,是吧?我數。」
杜莉卻突然開口了,說:「飯又不是我裝的,關我什麼事?我還沒動呢。我數什麼?」
高唯說:「也是。不關你的事。那這件事就和你沒關係了。你一邊呆去。」
高唯把杜莉的飯盒一直送到金大姐的面前,說:「金大姐,杜莉說了,和她沒關係。飯菜都是你裝的吧?你來數數。」
金大姐這麼幹不是一天兩天了,她是有恃無恐的。不要說盲人們什麼都看不見,就算是健全人,誰還會去數這個啊!誰會做得出來呢。可是,高唯能看見。高唯這丫頭她做得出來。金大姐的額頭上突然就出汗了。
高唯說:「你不數,好。你不數還是我來數。」高唯真的就數了。她數得很慢,她要讓每一個數字清清楚楚地落實在每一個盲人的每一隻耳朵裡。休息區裡死一樣的寂靜。當高唯數到第十二的時候,人群裡有了動靜。那是不平的動靜。那是不齒的動靜。那也許還是憤怒的動靜。但是,沒完,高唯還在數。數到第十五的時候,高唯顯示出了她掌控事態的能力。她沒有說「一共有十五塊」。高唯說:「就不用再數了吧?」她的適可而止給每一個當事人都留下了巨大的想像空間。
「金大姐,買羊肉的錢不是你的,是推拿中心的吧?」
高唯再一次把飯盒送到杜莉的面前,說:「人做事,天在看。杜莉,請你來驗證一下,看看我有沒有撒謊。」
杜莉早已經是惱羞成怒。一個人在惱羞成怒的時候不可能思慮到後果的。杜莉伸出胳膊,一把就把飯盒打翻了。休息區下起了雨。是飯米做的雨。是羊肉做的雨。杜莉高聲叫囂說:「關我什麼事!」
「話可不能這麼說,」高唯說,「你這樣推得乾乾淨淨,金大姐還怎麼做人?金大姐不是在餵狗吧?」
「我怎麼沒有餵狗?!」金大姐突然發作了,「我就是餵狗了!」
「難得金大姐說了一句實話,」高唯說,「耽擱大家了。開飯了。我們吃飯吧。」
沙復明撥弄著羊肉,已經靜悄悄地把碗裡的羊肉統計了一遍。他不想這樣做,他鄙視這樣做,可是,他按捺不住。作為一個老闆,沙復明碗裡的統計數據極不體面。現在,沙復明關心的卻不再是杜莉了,而是另外的一個人,張宗琪,準確地說,是張宗琪的飯盒。他當然不能去數張宗琪的羊肉,可是,結論卻很壞,非常壞。他認準了那是一個鋪張的、宏大的數據。沙復明承認,高唯是個小人,她這樣做齷齪了。但是,沙復明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憤怒了。他端起飯盒,一個人離開了,兀自拉開了足療室的大門。他丟下飯盒,躺下了。這算什麼?搞什麼搞?幾塊羊肉又算得了什麼?可是,為什麼有人就一直在這麼做?為什麼有人就一直容許這樣做?腐敗呀。腐敗。推拿中心腐敗了。
張宗琪沒有動。他在吃。他不能不吃。在這樣的時候,「吃」也許是他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了。金大姐是他招進來的人,這一點推拿中心個個知道。金大姐還和他沾了一點根本就扯不上的親,也就是所謂的「遠房親戚」,這一點也是推拿中心個個都知道的。現在,張宗琪有一千個理由相信,高唯是衝著杜莉去的。但是,誰又會在意杜莉呢。
高唯的背後是誰?是哪一個指使的呢?這麼一想張宗琪的脖子上就起了雞皮疙瘩。他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自己怎麼一直都蒙在鼓裡?虧你還是個老江湖了。
事情鬧到了這般的動靜,解決是必須的。但金大姐這一次觸犯的是眾怒,顯然不能再依靠民主了。
金大姐是張宗琪要過來的,杜莉又是金大姐帶過來的,按照通行的說法,金大姐和杜莉只能是「他」的人,這件事只能由「他」來解決。常規似乎就應當是這樣。張宗琪開始了瘋狂的咀嚼。想過來想過去,張宗琪動了殺心。清理是必須的。他決定了,一定要把高唯從推拿中心「摘」掉。這個人不能留。留下這個人推拿中心就再也不可能太平。
金大姐卻不能走。無論金大姐做了什麼,金大姐一定要留下。要想把金大姐留下來,杜莉就必須留下來,否則金大姐不幹。張宗琪舔了舔上嘴唇,舔了舔下嘴唇,嚥了一口,意識到了,事情真是難辦了。
難辦的事情只有一個「辦」法,拖。拖到一定的時候,再難辦的事情都好辦了。
張宗琪默不吭聲。他決定拖。決心下定了之後,他站起來了,默默地拿起了《紅樓夢》,一個人去了推拿房。在窘困來臨的時候來一點「國學」,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呢?
金大姐為什麼不能走?這話說起來長了。
張宗琪極度地害怕一樣東西,那就是人。只要是人,張宗琪都怕。這種怕在他五歲的那一年就植根於他的內心了。那一年他的父親第二次結了婚。張宗琪一點都不知道事態的進程,他能夠知道的只有一點,做建築包工的父親帶回了一個渾身瀰漫著香味的女人。他不香的媽媽走了,他很香的媽媽來了。
五週歲的張宗琪偏偏不認為她香。他在肚子裡叫她臭媽。臭媽活該了,她在夜裡頭經常遭到父親的揍,父親以前從來都沒有揍過不香的媽媽。臭媽被父親揍得鬼哭狼嚎。她的叫聲悲慘了,淒涼而又緊湊,一陣緊似一陣。張宗琪全聽在耳朵裡,喜上心頭。不過事情就是這樣奇怪,父親那樣揍她,她反過來對張宗琪客客氣氣的,第二天的早上還軟綿綿地摸摸張宗琪的頭。這個女人賤。張宗琪不要賤女人的摸。只要香味一過來,他就把腦袋側過去了。天下所有的香味都很臭。
事態在妹妹出生之後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小妹妹出生了,臭媽的身上沒有香味了。可父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再也不揍臭媽了。父親甚至都很少回來。很少回家的父親卻請來了另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專門給臭媽和張宗琪做飯。張宗琪同樣不喜歡這個女人,她和臭媽一直在嘰咕。她們嘰嘰嘰,她們咕咕咕。她還傳話。她告訴臭媽,她說張宗琪說了,她臭。
臭媽就是在兩個女人短暫的嘰咕之後第一次揍「小瞎子」的。她沒有打,也沒有掐。她把「小瞎子」的細胳膊擰到背後,然後,往上拽。張宗琪疼。撕心裂肺地疼。張宗琪卻不叫。他知道這個女人的詭計,她想讓自己像她那樣鬼哭狼嚎。張宗琪是絕對不會讓自己發出那樣悲慘的聲音來的。臭媽的慘叫讓他心花怒放,他一定不會讓臭媽心花怒放。他才不會讓自己淒涼而又緊湊的聲音傳到她的耳朵裡去呢。他很疼,就是沒有一點聲音。他是一塊很疼的骨頭,他是一塊很疼的肉。
臭媽終於累了。她放下了很疼的骨頭,她放下了很疼的肉。她失敗了。張宗琪是記得的,他感到了幸福。一個從疼痛當中脫離出來的人是多麼的輕鬆啊,完全可以稱得上幸福了。他微笑了,開始等父親回來。只要父親回來了,他一定要把這件事情告訴父親,添上油,再加上醋。
你就等著在夜裡頭嗷嗷叫吧!
臭媽顯然料到了這一點。他的心思她一目瞭然。張宗琪的腮幫子感受到了臭媽嘴裡的溫度。她把她的嘴巴送到張宗琪的耳邊來了。臭媽悄聲說:「小瞎子,你要是亂說,我能毒死你,你信不信?」
張宗琪一個激靈,身體的內部一下子亮了。「啪」的就是一下。在張宗琪的記憶裡,他的這一生總共就看到過一次,是自己身體的內部。他的身體是空的。「毒藥」讓他的體內驟然間發出了黑色的光,然後,慢慢地歸結於平常。張宗琪就是在亮光熄滅之後突然長大的。他是個大人了。他的臭媽能毒死他。他信。那個專門為他們做飯的女人也能毒死他。他也信。
張宗琪再也不和做飯的女人說話了。說話是不安全的。再隱蔽、再遙遠的地方都不能說。一句話只要說出口了,一定會通過別人的嘴巴,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說」要小心。「吃」就更要小心。任何「毒藥」都有可能被自己的嘴巴「吃」進去。為了更加有效地防範,張宗琪拼了命地聽。他的聽力越來越鬼魅,獲得了魔力。張宗琪的耳朵是耳朵,但是,它們的能力卻遠遠超越了耳朵。它們是管狀的,像張開的胳膊那樣對稱,瘋狂地對著四方舒張。他的耳朵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彈性,可大,可小,可短,可長,隨自己的意願自由地馳騁,隨自己的意願隨時做出修正。無孔不入。無所不能。它們能準確地判斷出廚房和飯桌上的任何動靜。鍋的聲音。碗的聲音。盤子的聲音。筷子的聲音。勺的聲音。鏟的聲音。碗和筷子碰撞的聲音。瓶子的聲音。蓋子的聲音。蓋子開啟的聲音。蓋子關閉的聲音。螺旋的聲音。拔的聲音。塞的聲音。米的聲音。米飯的聲音。面的聲音。麵條的聲音。光有聽力是不夠的,他學會了正確地區分。他既能確定飯鍋的整體性,又能從整體性上區分出不同的碗。當然,在行為上,要加倍地謹慎。無論是什麼東西,他先要確定別人吃到嘴裡了,嚥下去了,他才有可能接著吃。他的生活只有一件事,嚴防死守。決不能在家裡被活活地毒死。他活著,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她們沒有得逞。但她們也一樣活著,這就是說,她們時刻都有得逞的機會。每一天都是考驗。他盡可能地不吃、不喝。但是,三頓飯他必須要吃。先是早飯,後是中飯,最後,才是晚飯。晚飯過後,張宗琪解放了。他緊張了一天的身心終於放鬆下來了。他完全、徹底地安全啦!
對張宗琪來說,家庭生活已不再是家庭生活了,而是防毒。防毒是一個器官,長在了張宗琪的身上。他長大,那個器官就長大,他發育,那個器官就發育。伴隨著他的成長,張宗琪感覺出來了,過分的緊張使他的心臟分泌出了一種東西,毒。他自己其實已經有毒了,他的骨頭、他的肌膚和他的血液裡都有毒。這是好事。他必須在事先就成為一個有毒的人,然後,以毒防毒,以毒攻毒。
在食物和水的面前,一句話,在所有可以「進嘴」的東西面前,張宗琪確信,自己業已擁有了鋼鐵一般的神經。他的神經和脖子一樣粗,和大腿一樣粗,甚至,和腰圍一樣粗。張宗琪相信,他可能有一千種死法,但是,他這一輩子絕對不可能被毒死。
在上海打工的張宗琪終於迎來了他的戀愛。說起戀愛,這裡頭複雜了。簡單地說,張宗琪經歷了千辛萬苦,活生生地把他的女朋友從別人的手裡搶過來了。這一來張宗琪就不只是戀愛,還是一場勝利。揚眉吐氣的感覺可以想像了。張宗琪對他的女友百般地疼愛。他們的戀愛發展得飛快。嗨,所謂的「飛快」,無非就是散步了,牽手了,擁抱了,接吻了,做愛了。戀愛還能是什麼,就是這些了。
張宗琪的戀愛只用了兩次見面就發展到了接吻的地步。是張宗琪的女朋友首先吻他的。兩個人的嘴唇剛剛有了接觸,張宗琪只是愣了一下,讓開了。女朋友拉著張宗琪的手,好半天都沒有說話。憋了好半天,女朋友到底哭了。她說,她確實和別人接過吻,不過就一次,絕對只有一次,她可以發誓的。張宗琪用手把她的嘴唇堵上了,說,我愛你,不在意這個。真的麼?真的,我也可以發誓。女朋友沒有讓張宗琪發誓,她火熱的嘴唇再一次把張宗琪的嘴巴堵上了。她調皮的小舌尖侵犯到張宗琪的嘴裡,先是把張宗琪的兩片嘴唇撥開了,然後,再撥他的牙齒。張宗琪的門牙關得緊緊的。可是,戀人的舌尖永遠是一道咒語,芝麻,開門吧,芝麻,開門吧。芝麻,你開門吧!
張宗琪的門牙就讓開了。女朋友的舌尖義無反顧,一下子就進入了張宗琪的口腔。天啦,舌尖終於和舌尖見面了。這是一次激動人心的見面,神不知鬼不覺的,雙方都是一個激靈。女朋友就攪和張宗琪的舌頭。張宗琪一陣暈厥,突然他就把女朋友的舌頭吐出去了。為了掩飾這個過於粗魯的舉動,張宗琪只能假裝嘔吐。這一裝,成真的了,張宗琪真的吐出來了。女朋友還能做什麼?只能加倍地疼愛他,一隻手在張宗琪的後背上又是拍又是打,還一上一下地迅速地撫摸。
張宗琪從第一次接吻的那一天就對接吻充滿了恐懼。張宗琪在回家的路上痛苦了。他其實是喜歡吻的,他的身體在告訴他,他想吻。他需要吻。他餓。可他就是怕。是他的嘴唇和舌頭懼怕任何一個入侵他口腔的物質,即使是他女朋友的舌頭。可以不接吻麼?這句話他說不出口。
可是,哪裡有不接吻的戀愛呢?接吻是戀愛的空氣與水,是蛋白質和維生素。沒有吻,愛就會死。
吻,還是不吻,這是一個問題。愛,還是不愛,這又是一個問題。
不會的,女朋友不會有毒。不會。肯定不會。張宗琪一次又一次告誡自己,要信,一定要信。然而,事到臨頭,到了行為的面前,張宗琪再一次退縮了。他做不到。不只是接吻,只要是女朋友端來的食物,張宗琪就拖。女朋友不動筷子他堅決不動筷子。張宗琪就是不信。他要懷疑。徹底的懷疑主義者是不可救藥的,即使死了,他僵死的面部也只能是懷疑的表情。
女朋友最終還是和張宗琪分手了。是女朋友提出來的。女朋友給張宗琪留下了一張紙條,是一封信。信中說:「宗琪,什麼也不要說,我懂得你的心。我和你其實是一樣的。是愛給了我勇氣。你沒有勇氣,不是你怯弱,只能說,你不愛我。」
張宗琪用他的食指撫摸著女朋友的信,是一個又一個顆粒。他愛。他失去了他的愛。他從愛的背面瞭解了愛——正如盲文,只有在文字的背面,你才可以觸摸,你才可以閱讀,你才可以理解。彷彿是注定了的。
出乎張宗琪自己的意料,拿著女朋友的信,張宗琪掛滿了淚水的嘴角慢慢地抬上去了,擦乾了眼淚之後,張宗琪感覺出來了,他其實在笑。他究竟還是解脫了。
內心的秘密是永恆的秘密。做了老闆之後,張宗琪在一件小事情上死心眼了:廚師,必須由他來尋找,由他考核,由他決定。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其實呢,當初和沙復明合股的時候,兩個老闆早就商量好了,在推拿中心,決不錄用自己的親屬。可是,弄過來弄過去,張宗琪還是把金大姐弄過來了。好在沙復明在這個問題上並沒有和張宗琪糾纏,就一個廚師,也不是什麼敏感的位置,又能怎麼樣?那就來吧。
誰又能想得到,就是這麼一個不那麼敏感的位置,竟然鬧出了如此敏感的大動靜。
金大姐必須走人,沙復明躺在足療椅子上想。
金大姐是絕對不可以走,張宗琪躺在推拿床上這樣想。
金大姐哪裡能知道張宗琪的心思。回到宿舍,金大姐再也沒有平靜下來,大事已經不好了。她也快四十歲的人了,在南京能得到一份這樣的工作,實在不容易了。金大姐是鄉下人,丈夫和女兒都在東莞打工,老家裡其實就她一個人。一個人的日子有多難熬,不是當事人一輩子也體會不到。就在丈夫和女兒離家的第四年,她終於和村子東首的二叔「好」上了。說「好」是不確當的,準確地說,金大姐是被二叔欺負了。金大姐本來可以喊。鬼使神差的,也就是一個閃念,金大姐卻沒有喊出來。二叔六十七歲,扒光了褲子卻還是一頭牲口。二叔渾身都是多出來的皮膚,還有一股很「老」的油味。金大姐直想吐。掐死自己的心都有。可金大姐抵擋不住「二叔」牲口一般的撞擊,身體像死魚一樣漂浮起來了,這是金大姐從未體會過的。金大姐又害怕又來勁,使勁揍他,就覺得自己齷齪,心中裝滿了魂飛魄散的噁心,還有一種令人振奮的髒。人都快瘋了。他們總共就「好」了一回,金大姐為此哭腫了眼睛。二叔的身姿從此就成了遊魂,一天到晚在村子裡飄蕩。金大姐一見到二叔的身影就心驚肉跳。
金大姐就是這樣出門打工的,其實是為了逃離自己的村莊。好不容易逃出來了,怎麼能再回去?說什麼她也不能再回去。老家有鬼,打死她她也不敢回去。
都是杜莉這個死丫頭啊!二十好幾的人了,一門心思好吃!要不是為了她,金大姐又何至於弄出這樣的醜事來?自己又落到什麼了?沒有,天地良心,沒有啊!金大姐一個月拿著一千塊錢,早已經謝天謝地了,從來沒有在飯菜上頭為自己做過什麼手腳。她一分錢的好處也沒有撈過。
金大姐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一輩子也改變不了天生的熱心腸。看誰順眼了,就忍不住讓誰多吃幾口,看誰不順眼了,就一定要讓他在飯菜上面吃點苦頭。杜莉是自己帶過來的,一直拍著她的馬屁,她的勺子怎麼能不多向著她呢。杜莉那邊多了,高唯的那邊就必須少。她偏偏就遇上高唯這麼一個冤家對頭了。她是個賤種,早晚是個賣貨。
但是,事已至此,金大姐反倒冷靜了。不能束手就擒。不能夠。
痛哭了一個下午,金大姐哭喪著臉,做好了晚飯,送過了。再一次回到宿舍,她把自己床撤了,悄悄打點好行李。她坐在床沿,在慢慢地等。到了深夜,沙復明回來了,張宗琪回來了,所有的推拿師都一起回來了,金大姐提起自己的包裹,悄悄敲響了張宗琪的單間宿舍。
金大姐把行李放在地上,聲音很小,劈頭蓋臉就問了張宗琪一個問題:
「張老闆,你還是不是老闆?你在推拿中心還有沒有用?」
這句話問得空洞了,也是文不對題的。現在卻是張宗琪一個痛處。張宗琪的眼袋突然就是一陣顫動。
張宗琪的隔壁就是沙復明,張宗琪壓低了嗓子,厲聲說:「你胡說什麼?」
張宗琪的嗓子是壓低了,金大姐卻不情願這樣。她的嗓門突然吊上去了。金大姐敞開了她的大嗓門,大聲地說:「張老闆,我犯了錯誤,沒臉在這裡做了。我對不起沙老闆,對不起張老闆,對不起所有的人。我就等著你們回來,給大夥兒說一聲對不起。我都收拾好了,我連夜就回家去!我這就走。」金大姐說到一半的時候其實已經開始哭了。她是拖著哭腔斷斷續續地把這段話說完了的。她哭的聲音很大,很醜,到了嚎啕和不顧臉面的地步。
集體宿舍其實就是商品房的一個大套間,四室兩廳,兩個廳和主臥再用木工板隔開來。這就分出了許多大小不等的小間。金大姐突然這樣叫囂,誰會聽不見?除了裝。
沙復明出來了。他不想出來。這件事應當由張宗琪來處理,他說多了不好。但是,動靜都這樣了,他也不能不出面。沙復明咳嗽了一聲,站在了張宗琪的門口。沙復明說:「都快一點了,大夥兒都累了一天了,還要不要睡覺了?」金大姐注意到了,沙復明只是讓她別「鬧」,卻沒有提「走」的事。他的話其實深了,是讓她走呢,還是不讓她走?張宗琪也聽出來了,沙復明這是給他面子,也是給難題。事情是明擺著的,在金大姐「走」和「留」的問題上,沙復明不想發表意見。他要把這個問題原封不動地留給張宗琪。
沙復明一出來大部分人都跟出來了。小小的過道裡擁擠著所有的人,除了小馬和都紅,差不多都站在了外面。這是好事。金大姐的手捂在臉上,她的眼睛從手指縫裡向外睃了一眼,看出來了,這是好事。就算她想走,她要從人縫裡擠出去也不那麼容易。
金大姐在堅持她的哭,一邊痛哭一邊訴說,內容主要還是集中在檢討和悔恨上,附帶表示她「要走」。深更半夜的,盲人宿舍裡的動靜畢竟太大了,頭頂上的樓板「咚」的就是一下。顯然,樓上的住戶動怒了。似乎是擔心這一腳不能解決問題,樓上的住戶附帶又補了一腳。空曠的聲音在宿舍裡蕩漾。聲音迴盪在沙復明的耳朵裡,同樣迴盪在張宗琪的耳朵裡。
張宗琪突然唬下臉來,大聲說:「大家都聽到了沒有?還有完沒完了!還講不講社會公德!都回去,所有的人都回去!」
金大姐沒敢動,她看了張宗琪一眼,他的臉鐵青;又看了沙復明一眼,他的臉同樣鐵青。金大姐回過頭,她的目光意外地和高唯對視上了。高唯的眼睛很漫長地閉了一下,再一次睜開之後,和金大姐對視上了。就在一大堆的盲眼中間,四隻有效的眼睛就這樣對在了一起。四隻有效的眼睛都很自信,都在挑釁,當然,都沒底。好在雙方卻在同一個問題上達成了默契,在各自的房門口,四隻眼睛在避開的時候,都給對方留下了一句潛台詞:
那就走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