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之間很有意思了,就在推拿中心的態勢一天一天嚴峻起來的時候,小孔和金嫣卻悄悄走到了一起,突然熱乎起來了。王大夫曾親耳聽見小孔私底下說過,她對金嫣的「印象」並不好一「這個女人」的身上有股子不那麼好的「味道」。就說穿佩,你瞧這個女人弄的,每走一步都有動靜,不是光叮光當,就是窸窸窣窣,時時刻刻都是把自己嫁出去的樣子。你總不能天天嫁人吧?——這說明了什麼?她招搖。因為有了這樣的一個基本判斷,小孔和金嫣不對付,明擺著不是一路人的架勢。這一點推拿房裡的推拿師都聽出來了,小孔和其他人說話向來都乾脆,一和金嫣答腔,問題來了,拖聲拖氣的,其實也就是拿腔拿調了。王大夫為這件事專門說過她——何必呢?大家都是盲人,又都是出門在外的。小孔用她剛剛學來的南京話把王大夫打發回去了:「我管一呢。」
小孔對金嫣的態度金嫣知道,並不往心裡去。不往心裡去是假的,只是不願意和小孔「一般見識」罷了。怎麼才能不「一般見識」呢?金嫣就專門找「她的男人」說話。這個醋小孔沒法吃,她又不是背地裡偷雞摸狗,人家大大方方的,開個玩笑還開不得了麼?再說了,她金嫣又不是沒有男朋友的人。金嫣是怎麼和王大夫說話的呢,舉一個例子,生意忙起來了,王大夫免不了要對客人這樣說:「對不起,實在憋不住了,我要去一趟廁所。」金嫣就要把王大夫的話接過來,用體貼無比的腔調說:「去吧老王,又不是項鏈,老是帶在身上做什麼。」
小孔知道,和金嫣硬鬥,不是她的對手,只能給她這麼一個「態度」。金嫣也是知道的,小孔就是不喜歡她,沒什麼道理,硬湊肯定湊不上去。那就不往上湊。只要在王大夫的這一頭維持好一定的關係,行了。
就是這樣的兩個女人突然走到一起去了。女人就這樣,不能有過節,一旦有了過節,再好起來,沒邊了。恨不得把自己的腦袋割下來,再裝到對方的脖子上去。事實上也是這樣,小孔和金嫣好起來之後,兩個人動不動就要做出一副換腦袋的樣子,不是你把腦袋擱在我的肩膀上,就是我把腦袋擱在你的肩膀上,一天到晚都有傾訴不完的衷腸。連各自的男人都被她們撇在了一邊,一有空就嘀咕,就跟這個世界上就剩下她們兩個人似的。
小孔和金嫣突然和好起緣於一次上鐘,依照次序,她們兩個被前台杜莉同時安排到一間雙人間裡去了。來的是兩個男人,老闆和他的司機。老闆喝了酒,司機沒有。杜莉在安排人員的時候第一個報的是小孔,這一來小孔就攤上老闆了,而金嫣做的則是老闆的司機。
小孔怕酒。主要是怕酒氣。聞不得。兩個客人剛剛躺下來,小孔就輕聲地歎了一口氣。說歎氣就有點誇張了,也就是鼻孔裡的出氣粗了一些。金嫣走到小孔的面前,什麼都沒有說,卻把老闆的生意接過去了。這個舉動實在出乎小孔的意料,心裡頭卻還是感謝了。金嫣怎麼知道自己害怕酒氣的呢?想必還是聽王大夫說的吧。小孔想,這個女人真的有量,自己都對她那樣了,她始終都能和王大夫有說有笑,私底下還能說點什麼。
小孔害怕酒氣是小時候落下的病根。在她幼小的記憶裡,父親一直都是酒氣熏天的。在兩歲的小孔盲眼之後,這個皖北的鄉村教師動不動就醉。醉了之後再帶著一身濃郁的酒氣跌跌撞撞地回家。父親一回家小孔的災難就開始了,他會把女兒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讓女兒「睜開眼」。女兒的眼睛其實是「睜」著的,只是看不見。父親卻瘋狂了,一遍又一遍地命令:「睜開!」女兒不是不努力,可女兒一直也弄不明白,到底怎樣才能算把眼睛「睜開」呢。父親便用他的雙手捏住女兒的上眼皮,幾乎就是撕。他一心要用他粗暴的指頭替可憐的女兒「睜開」她的眼睛。可是,這又有什麼用?這時候父親就出手了,開始打。女兒的母親還能怎麼辦,只能用自己的身體護住自己的女兒。但真正讓小孔恐怖的還不是父親的打,真正恐怖的往往是第二天的上午。父親的酒醒了。醒酒之後的父親當然能看到女兒身上的傷,父親就哭。父親的哭喪心病狂。他摟住自己的親閨女,可以說呼天搶地。——這哪裡還是一個家,活脫脫地變成了人間地獄。母親不想讓女兒失去父親,她在忍。一直在忍。忍到女兒六歲,母親終於提出來了,她要離婚。父親不答應。不答應可以,母親提出了一個嚴厲的要求,為了女兒,你這一輩子不得再碰酒。父親靜默了一個下午,一個下午過去了,父親答應了。父親說,好。父親用一個「好」字乾淨徹底地戒絕了他的酒癮,從此沒有碰過女兒一根手指頭。父親一不做,二不休,為了他的女兒,他一個人去了醫院,悄悄做完了男性絕育手術。
成長起來的小孔到底懂得了父親。這是一份不堪承載的父愛。它強烈,極端,畸形,病態,充滿了犧牲精神和令人動容的悲劇性。父親是多麼地愛自己啊,小孔是知道的,父親實在是愛自己的。為了這份愛,小孔做到了自強不息。但是,小孔對酒氣的恐懼卻終生都不能消除,它是烙鐵。小孔的記憶一碰上烙鐵就會冒出嗆人的糊味。
當然,這一切金嫣都是不知道的。金嫣也沒有問。沒什麼好問的。盲人自有盲人的忌諱,每一個忌諱的背後都隱藏著不堪回首的糊味。
可是不管怎麼說,就因為金嫣這麼一個小小的舉動,小孔對待金嫣的態度和善一些了。看起來這個女人並不壞。她就是那樣。用她自己的話說,她就是那麼一個「人兒」。骨髓卻是熱乎的。
這一天下暴雨,推拿中心沒有什麼生意,兩個小女人不想呆在休息區裡,一起去了推拿房。——話又說回來了,這些日子又有誰願意呆在休息區呢。沙復明和張宗琪簡直就成了兩塊磁鐵,他們把相同的一極對在一起了,中間什麼都沒有,就是能感覺到他們在「頂」。他們會一直「頂」下去的,除非有一方願意翻一個個。
沒有生意,閒著也是閒著,金嫣和小孔就決定給對方做推拿。這不是「推拿」,是「我伺候你一回」,然後呢,「你再伺候我一回」。蠻有趣的,蠻好玩的。她們做的是腹部減脂。所謂腹部減脂,就是對腹部實施高強度的搓、揉、摁、擠,捏,通過提高腹部溫度這個物理的方法,達到燃燒脂肪、減肥瘦身這麼一個宏偉的目的。必須指出,腹部減脂痛苦不堪,想一想就知道了,腹部沒有骨骼,穴位特別地集中,同時也格外地敏感,更何況女人的腹部又是那樣的嬌嫩。一把被推拿師揪住了,拽起來,使勁地擠,使勁地捏,疼起來和燒烤也差不多。但是,疼歸疼,腹部減脂的生意一直都很好。這說明什麼?說明女人們越來越珍惜自己了。沒有一個好腹部,好衣服怎麼穿?再好的面料、再好的款式效果都出不來。腹部是要緊的。疼算什麼,做女人哪有不疼的。
金嫣和小孔並不胖。但是,兩個人都在戀愛中。哪有戀愛中的女人對自己的腹部是滿意的?都不滿意。很不滿意。原因不複雜,她要和十六七歲的時候比。「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戀愛中的女人都有一個基本的認知,自己的過去一直比現在好,男朋友沒趕上。只有通過艱苦卓絕的努力,才能讓自己的現在回到過去。她們永遠也不會原諒現有的腹部。
小孔的手不大,力量卻出奇地好。金嫣很快就吃不消了。當然,小孔是故意的。畢竟是玩笑——你剛才把我弄得那麼疼,現在,輪到你了,你也嘗一嘗姑奶奶的手段。金嫣終於疼得吃不消了,脫口就出了一句粗口:「小賤人!」
「小賤人」是很特殊的一聲罵,有閨密之間的浮浪,同時也有閨密之間的親暱。是咬一口的意思。兩個女人只有到了特定的火候才有可能成為對方的「小賤人」,一般的人斷然沒有如此這般的資格。我是「小賤人」,是吧?好。小孔不聲不響了,一把把金嫣腹部的皮肉拎了起來,死死地捏在了手上。「再說一遍?」小孔開開心心地說。金嫣是這樣的一號人,嘴上從來吃不得虧。金嫣說:「小賤人。」「再說一遍?」小孔手上的力量和「再說一遍」成正比了。金嫣的嘴巴張開了,已經張到了極限,不能更大了,直哈氣,求饒了。金嫣說:「小姐,不敢了,回頭我給你做使喚丫頭。」小孔鬆開手,松得很慢。這個小孔是有數的,放快了能疼死人。小孔說:「這還差不多。」張開手,放在金嫣平坦的腹部,輕輕地揉。打一巴掌,揉一巴掌,這是必須的。金嫣的腹部平平整整,不只是平整,還像瓷磚那樣分成了好幾塊,比小孔的好多了,小孔喜歡。
小孔不只是揉,還撫摸。撫摸了幾下,小孔再一次把金嫣的皮肉輕輕地拎起來了,嘴巴卻伸到了她的耳邊。十分鬼祟地說:「小肚子浪死了。泰來喜歡的吧?——說!有沒有和泰來那個什麼?」
金嫣似乎預料到了小孔的問題,她從不和泰來「那個什麼」。從不。金嫣伸直了大腿,篤篤定定地說:「沒有。我們熬得住。」這句話話裡頭有話了。小孔突然一陣害臊,有些走投無路,只好把金嫣的皮肉再一次拎起來,說:「說!有沒有?」金嫣疼得兩條腿一起蹺到了天上,浪得都沒邊了。金嫣喘著氣,說:「你這是屈打成招了嘛。」「還沒有?你看看你的兩條腿,為什麼蹺得這麼高?」金嫣愣了一下,撲哧卻笑了,說:「我哪裡知道——不打自招的東西!」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
「為什麼沒有?」完全是惱羞成怒,蠻不講理了。
為什麼沒有?這還用說麼。金嫣認真起來了,說:「我就想留到結婚的那一天。」
這一回小孔相信了。小孔就用手掌在金嫣的小肚子上漫無目的地摩挲。在女人的嘴裡,「那個什麼」永遠是重要的,兩個女人的言談一旦涉及了「那個什麼」,她們的關係就會質變,一下子抵達肝膽相照的境地。雨還在下,很猛烈。在推拉窗的玻璃上辟里啪啦。兩個小女人一下子不鬧了,推拿房裡突然安靜下來。這安靜溫馨。像頭頂上的吸頂燈,有光,氤氳,漫漶,是個大概。其實還是黑色的。因為是黑色的,說溫馨又不確切了,是憂傷才對。小孔和金嫣各自交代了心頭的秘密,不說話了。也許是金嫣剛才把「結婚」這個詞說出來了,「結婚」這個詞就有點突然,有點突如其來。把她們嚇住了。兩個人就陷入了自己的心思。結婚哪,結婚,沒有走到這一步的人哪裡能知道這裡頭的滋味。這些日子她們被「結婚」弄得太苦悶了,戀愛不只是甜,戀愛也是苦。誰知道明天會怎樣呢?推拿中心又是這麼一副樣子,會不會有大的變動都是說不定的,再一亂,天知道會是什麼樣子?天也不知道。
小孔把金嫣的話聽在耳朵裡,心裡頭卻傷神了。「我就想留到結婚的那一天」,這句話她小孔一輩子也說不出口了。她已經徹底交代了,沒有什麼可以保留的了。所以,心裡頭就有點難受。小孔並不是後悔。她不後悔她和王大夫所做的那一切。問題是,金嫣敢把「那個什麼」留到「結婚的那一天」,暗地裡說明一個問題,金嫣對自己的婚姻有底。她有把握。正是這個「有把握」捅到了小孔的痛處。小孔對婚禮其實並不講究,草率一點無所謂,寒酸一點無所謂。但是,父親得在,母親得在,吃頓飯,這是最起碼的。然後,由父親鄭重其事地把女兒交到女婿的手上。現在,父母都不同意,她的婚禮還能算婚禮麼?看起來她的婚禮只能背著自己的父母了,做賊一樣,把自己鬼鬼祟祟地嫁出去了。這說明了什麼?這說明了她小孔又虧欠了父母一回。還有一點也是十分重要的,小孔究竟是一個女人,到了結婚的前沿,總該是男方催促得緊湊一些才好,最好能看到男方的央求。愛是一回事,女人的感受卻是另外的一回事。小孔倒好,倒像是她在央求男方了,還落得了一番數落,你「急什麼?」小孔就覺得自己賤。比較下來,金嫣實在是太幸福、太幸運了。這麼一想小孔突然就是一陣心酸。還嫉妒。手裡頭也停止了。是哭的意思。真的就哭了,一顆淚珠子啪嗒一聲掉在了金嫣的小肚子上。
金嫣的小肚子突然來了一滴水,放出了巴掌,在空中等。等了半天,原來是小孔的眼淚。金嫣一下子坐起身,摀住了小孔的手,小孔偏偏又抽回去了。小孔說:「嫣子,到了結婚的那一天,多遠你都要告訴我,我一定要出現在你的婚禮上。」
金嫣沒有答腔。她在心底「哼」了一聲,無聲地說,婚禮?她的婚禮又在哪裡?
——在泰來的面前,金嫣一直是強勢的。可是,強勢的人通常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當他們謀劃一件事的時候,他們會一廂情願。他們會認定了自己的主張就是他人的意見,不用考慮他人。金嫣一直在默無聲息地憧憬著她的婚禮,幾乎沒有和泰來商量過。——有一件事情金嫣一直都不知情,早在出門打工之前,泰來的父母就和泰來談妥了,到了泰來結婚的那一天,「家裡頭」不打算給泰來置辦了。原因很簡單,泰來未來的媳婦十有八九也是個盲人,兩個瞎子在村子裡結婚,不體面,也不好看,被人家笑話都是說不定的。泰來的父親乾脆給泰來挑明了,該花的錢「我們一分也不會少你的」,「都給你」。婚禮嘛,別辦了。泰來同意了。這其實也正是泰來的心思。泰來是在挖苦和譏笑當中長大的,心裡頭明白,村子裡並沒有自己的朋友,誰又能瞧得起他呢?連他的妹妹都不待見他。拿一筆錢多好。少說五六萬,多則七八萬。把這筆錢揣在自己的手上,又免去了一分丟人現眼的差事,多麼地實惠,是一筆划算的好買賣。
泰來在金嫣的面前是這樣表述他們的婚禮的:「在我的心裡,我們的第一個吻就是婚禮,我要把每一分錢都花在你的身上,我才不會燒錢給別人看呢。」
泰來的表白很動情了,可以說,絲絲入扣。這樣的說話方式金嫣也是喜歡的,虔誠,憨厚,死心塌地,對愛情有無限的忠誠。這一來它也就浪漫了。但是,它是反婚禮的。金嫣在感動的同時欲哭無淚。
既然小孔想參加金嫣的婚禮,金嫣把小孔的手拽過來了,把玩著小孔的手指頭,傷心了。金嫣說:「你就等吧。我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我的婚禮。」
「什麼意思?」
「泰來不肯舉辦婚禮。」
小孔不說話了。作為一個盲人,泰來的心思她自然能夠懂得。她理解的。「那你呢?」
「我?」金嫣說,「我等。」
「等到哪一天?」
「我不知道。」金嫣說,「我願意等,等到三十歲,四十歲。」金嫣把她的額頭靠在了小孔的額頭上,小聲說:「我是女人哪。」金嫣後來的聲音就小了,補充說:「一個女人怎麼可以沒有婚禮?」小孔聽出來了,金嫣微弱的氣息裡頭有一種固執,金嫣說這句話的時候其實是全力以赴的,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誓言。
作為一個女人,金嫣的心思小孔一樣懂。她一樣理解。小孔摟過金嫣的脖子,說:「我懂。」
「還是你好哇。」金嫣說,「你和王大夫美滿哪。你們肯定會在我們前頭結婚的。丫頭,到了結婚的那一天,告訴我。我要到你的婚禮上去,唱。我要把所有會唱的歌從頭到尾給你唱一遍。」
話說到這一步,小孔不想在金嫣的面前隱瞞什麼了。再隱瞞就不配做金嫣的朋友了。小孔說:「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我的婚禮。」這句話金嫣剛才說過一遍的,小孔等於是把金嫣的話又還給金嫣了。
這一回輪到金嫣吃驚了,金嫣吃驚地問:
「為什麼?」
「我和老王的事,我爸和我媽不同意。」
「為什麼不同意?」
「他們不許我嫁給一個全盲。」
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唉,生活裡頭哪有什麼可以羨慕的人哪。
「他們什麼都不干涉我,就是不能答應我嫁給一個全盲。」小孔說,「他們不放心哪。」小孔說,「他們把一輩子的心血都放在了我的身上——我到南京其實是私奔了,」小孔掏出深圳的手機,說,「我一直都在用兩個手機,我一直告訴他們我在深圳呢。」
金嫣把手機接過來,放在手上撫摸。一天到晚撒謊,哪裡還是人過的日子。這一回輪到金嫣勾著小孔的脖子了,金嫣說:「我懂。」
兩個女人其實已經擁抱在一起了。這一次的擁抱並不是她們的本意,然而,因為兩個女人的「我懂」,她們意外地擁抱在了一起。她們把各自的左手搭在對方的後背上,不停地摩挲,不停地拍。雨在下,雨把推拉窗上的玻璃當作了它們的鑼鼓。
「嫣子,給個謎語你猜猜——兩個盲人在擁抱。」
金嫣說:「瞎抱。」
「再給你一個謎語猜猜——兩個盲人在撫摸。」
金嫣說:「瞎摸。」
「再給你一個謎語猜猜——兩個盲人的悄悄話。」
金嫣說:「瞎說。」
「你瞎說!」
「你瞎說!」
「你瞎說!」
「你瞎說!」
她們一口氣把「你瞎說」說了十幾遍,似乎一定要把這個天大的罪名安插在對方的頭上。兩個人各不相讓,突然笑了。開始還是悶著的,兩個女人的Rx房就在對方的懷裡無聲地亂顫。這一顫對方就癢,只能讓開來,額頭卻頂在了一起。她們再也忍不住了。是小孔最先出的聲,小孔的這一聲感染了金嫣,金嫣也出聲了。金嫣的嗓門要比小孔大兩號,她的笑聲嚇人了,是從肚臍眼裡笑出來的,動用了丹田里的力氣,直往外頭沖。金嫣這一笑把小孔的癢癢筋給勾起來了,小孔也扯開了嗓門,笑開了。兩個人都忘了是在推拿中心,忘了,徹底忘了;忘了自己是誰,徹底忘了。她們就覺得開心。開足了馬力去笑。痛快了,敞亮啊。她們的笑聲彼此激盪,彼此鼓舞,像競賽,一聲壓過一聲,一聲又高過一聲。止不住了。幾乎就是咆哮。瘋了。癲狂了。發了癔症了。——舒坦啊!舒坦死了。
休息區裡的盲人正擁擠在一起,一個個正襟危坐的。沙復明在。張宗琪也在。有他們在,有他們兩個磁鐵在,誰還會弄出什麼動靜來?不會了。連門外的雨聲都小心翼翼的。就在這樣的大寂靜裡,突然傳來了兩個女人的狂笑。所有的人旺了一下,腦袋側過去了。她們怎麼就這樣笑的呢,怎麼就高興成這樣呢,聽起來簡直就是奮不顧身。好玩了。所有人的臉上都掛上了微笑。張一光對王大夫說:「不會出人命吧王大夫?」王大夫也在微笑,笑瞇瞇地說:「兩個瘋丫頭。」但王大夫哪裡有心思在這裡說笑,弟弟的債務一共只有十五天的期限,一天一天的,迫在眉睫了。王大夫從耳朵上摸出一支香煙,一個人來到了門外。
門外有一個飛簷,推拿師們吸煙通常就站在這裡。王大夫並不吸煙,不過客人們總有客氣的,做完了推拿之後,不少煙客都喜歡給推拿師們打上一梭子。閒下來的時候,王大夫偶爾也會點上一根,把玩把玩罷了。
王大夫來到門外。可是,在門外聽過去,兩個瘋子的笑聲一樣地響亮。王大夫說了一聲「瘋了」,卻意外地發現飛簷的下面站了一個人。王大夫「唉」了一聲,那個人也「唉」了一聲,卻是泰來。
王大夫和泰來平日裡的往來並不多,也就是同事之間的客氣罷了,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常態。現在,有意思了。既然他們的女朋友都好成那樣了,還鬧出了那麼大的動靜,兩個人就有點不好意思了。但同時又有一點想法,似乎有必要熱乎一點。王大夫收起滿腹的心思,從耳朵上摘下一根香煙,是軟中華,客人交代過的。王大夫把軟中華遞到泰來的手上,說:「泰來,來。」泰來摸過去,是香煙。泰來說:「我不吸煙的。」王大夫說:「我也不吸。玩玩吧,難得這麼清閒。」王大夫把打火機遞過去,泰來點上了,王大夫再接過打火機,自己也點上了,關照說:「別咽進去。上癮就不好了。」
這是泰來第一次吸煙。第一口就點在了過濾嘴上。他把香煙掉了個個,卻又被過濾嘴燙著了。泰來用舌頭舔了一下,這一次才算吸著了。泰來吸了一大口,用力把嘴唇抿嚴實了,好讓香煙從鼻孔裡溜出去。卻嗆著了,不停地咳。咳完了,泰來說:「好煙。」口吻彷彿很內行。
「那當然。好煙。」
他們就討論起香煙來了。可是,除了「好煙」,他們實在也說不出什麼來。說不出來就沉默。其實他們是想說話的,處在了沒話找話的狀態裡頭,不自在了。只能接著吸煙。這一來兩個人的香煙就吸得格外地快。不吸煙的人就是這樣,吸得都快。高唯正坐在服務台的裡口,透過落地玻璃,遠遠地望著門外的兩個男人,他們在吸煙。是兩小團暗紅色的火光。一亮,又一亮。
泰來向來都是一個頂真的人。既然不會吸煙,反過來就把吸煙當成一件重要的工作來做了。每一口都很用功,吸得很到位,特別地深。十幾口下去一支煙居然吸完了。泰來把手伸到口袋裡去,摸出了一樣東西,也是煙。泰來給了王大夫一根,用十分老到的口吻對王大夫說:「大哥,再來一根。」
兩個瘋女人的癲瘋終於停息了,想必這一刻她們又開始說悄悄話了吧。王大夫把煙續上了。遠遠地扔出煙頭,煙頭在雨天裡「滋」了一聲,熄滅了。到底是做大哥的,王大夫終於找到話題了。王大夫說:「你和金嫣談得也有些時候了吧?」
泰來說:「也——不長。」
王大夫問:「什麼時候結?」
泰來咂了一次嘴,是不知道怎麼開口的樣子。想了半天,說:「你們呢?」
「我們?」王大夫說,「我們不急。」
「你們打算搞一個很隆重的婚禮吧?」
「不隆重。」王大夫說,「搞那麼隆重幹什麼,簡簡單單的。」王大夫意猶未盡,說:「結婚嘛,就是兩個人過日子。婚禮無所謂的。」王大夫想了一想,又補充了一句:「我們家小孔也是這個意思。」
終於找到知音了,徐泰來向王大夫的身邊靠了靠,欲言又止。最終,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麻煩呢。」
「麻煩什麼?」
泰來低聲說:「金嫣一定要一個隆重的婚禮,要不然,寧可不結婚。」
「為什麼?」
「她說,女人的這一輩子就是婚禮。」
王大夫笑笑,說:「不至於的吧,女人的這一輩子怎麼可能就是婚禮呢?」
「我看也不至於。」
「金嫣還說什麼了?」
「她說,天下的女人都是這樣。」
王大夫剛剛吸了一大口煙,聽著泰來的話,慢慢地,把香煙吐出去了。「天下的女人都是這樣」,小孔為什麼就不是這樣的呢?王大夫突然就想起來了,關於婚禮,他其實並沒有和人家深入地討論過,她想早一點結,這個王大夫知道。但是,婚禮該怎麼操持,操辦到怎樣的一個規模,小孔從來也都沒有流露過。人家一直都是順從著自己的。這麼一想王大夫突然就覺得事態有些嚴峻,什麼時候得好好問問人家了。不能拿客氣當了福氣。
「唉,」徐泰來抱怨說,「她就是要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怎麼說都不行。」
「不至於吧?」王大夫自言自語地說。
「你問問小孔就知道了。」徐泰來說,「我估計金嫣把心裡的話都告訴小孔了。」
兩個男人站在飛簷的底下,各自憋了一肚子的話。是得好好談談了。即使是關於婚禮,兩個人都有滿腹的心思,完全應當和對方商量商量、討論討論的。總歸是沒有壞處。第二支香煙還沒有吸完,兩個人突然覺得,他們已經是連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