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現在,隨著文廷生在船頭對著那條神聖的鱘魚下跪時的一聲"三哥",揚子島的歷史像木排駛進了某一段峽江灣口,在一個極其優美的轉動之後,拐向了早已被水流固定下來的歷史走向。
文廷生順手從船頭撿起一把魚刀,跳下四月的江水,對著漸漸縮小的漁網猛砍猛斫。幾個浪頭衝過來,漁網像遊戲的小孩生了氣似的,撒開手各自走到自己的一邊去了。四百斤重的鱘魚一個下潛,消失得無影無蹤。
熊向魁站在破屁股的船頭,一陣冷風吹過,他的背上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毛孔一齊揮動了拳頭,把他的背脊擂得咚咚如春雷扯過。"晚了。"他對自己說,數以千計的陽光從他的眼邊飄過時,冷不丁打了個寒戰。
小酒館的石牆上插滿了松明,黑煙漫不經心地搖頭晃腦,一副無聊的瞌睡相。黑的男人腦袋沉重地耷拉下來,他們的脖子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堅勁,甚至支撐不起自己的腦袋瓜子。石牆外面的世界安安靜靜,兩隻狗爭奪一根骨頭的打鬥聲清清楚楚。
門後的八仙桌邊圍了六七個黑漢。他們細聲細氣神神秘秘。島上近來發生的事情在他們的瞳孔裡飛來竄去。不遠處,湯狗和熊向魁正各自一邊悶悶地把盞自斟,獨自在石牆的松明子底下黑成一團。但兩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小聲說話的黑漢們身上。酒館老闆弓著腰黃鱔般游動於客間。八仙桌那邊的聲音時重時輕地轉悠:
"這些事來頭玄乎,老闆仙返世也難知定數。"
"老闆仙是哪一年的菩薩?"
"雷老爺不好鬥,一身的好功夫。"
"天清地濁——地鬥不了天。天在上,地在下。"
"萬一真歸了姓文的,日子過得下麼?"
"有江就有水,有水就有魚,有魚就有咱。"
"你們看到沒?文老爺下江的當兒,肚子底下伸出了龍爪……"
"好像是有。"
"兩對,我親眼看見。"
"我想見文老爺,又怕見到。一看到文老爺,我的眼睛就跳。咚,咚咚咚。"
"他有天相。"
"他額頭上有三道紋,天紋地紋人紋一紋不缺,長長的,從這個太陽眼拉到那個太陽眼。"
"噓——湯狗。狗狗的眼睛亮著……"
"說不准明天他就成了文老爺的人……"
"難。他那份血性。"
"省了這份心事!誰他媽的把持這碼頭,說到底都與我們無干。他們要折騰他們折騰,我們一樣活。我能吃飽就成,我是兩條腿的不吃人,四條腿的不吃凳。"
門外黑黑的一陣腳步聲。轉眼,門口站著一個穿得乾淨的女人。他們突然不再說話,那是雷家的下人。那女人在門口張羅了兩眼,逕直朝湯狗走去,她的掌心裡捏著一團抹布打了個千,"狗爺,老爺叫。"
六七雙黑亮亮的眼睛順著她的屁股轉到湯狗面前,又順著湯狗的後腦勺融入門外的黑夜。
"當真?"雷公嘴擱下雙龍鏤紋的白龍煙壺,站離太師椅,兩道眼光唰地戳中了湯狗的眼珠。
"當真。下午是我親自把姓文的從江裡撈上來的,那條鱘魚後來不見了。大伙對他拜了九拜。"
雷公嘴左xx頭上的刀疤狠狠咬了他一口,他抬起頭:
"老子的風水還是運錯了?"
"總爺……這島……"
"扯!"雷公嘴回過頭兩條目光反劈下來,惡毒地點了點頭,"母雞不拉尿,各有各的去處。"
"不,老爺,萬一他真的是真龍天子,白龍爺發起怒來,揚子島四面環水,還得禍及您老。老爺……"
"說!"
"老爺,依我,您得請客。"
"什麼時候,屎都逼到屁股眼了,有這心事。"
"總爺,我六爺說過,龍不能吃龍肉,'龍食龍肉,心肺爛透。'酒席上你上一道全鱘魚,他要是真龍,那時自能降伏,要是他頂了根棒槌充xx巴,你去金山寺請了法海和尚,不愁他做不了海龜。"
熊向魁把文廷生從石階上擁挽上來,鰣鱗會的全部頭面人物都從四周椅子上站起身子,走向席邊。"請。"湯狗指了指上座。文廷生在熊向魁和旺貓兒之間款款落座。
彼此寒暄,應酬。文廷生不敵酒力,雷公嘴們不動酒色之時,酒意已從文廷生的脖子上悄然上爬。但文廷生自落鎮定,酒意在臉上反增了吉祥之象。
下人端上一隻大木盆,雷公嘴接過,推到文廷生的筷前,"——請!"他急不可待地說。
文廷生的眼裡閃過一絲疑惑,依然如磐石一動不動。整個酒席頓時鐵靜,只聽得一線斟酒聲在酒盅裡嘰咕嘰咕。
半晌,文廷生從褲腰間解下魚刀,輕輕翻開木盤裡的燒全魚……所有的人死了一般頓住了呼吸,雷公嘴啟開了厚唇緊緊盯住文廷生手裡的魚刀。文廷生似乎感覺到了空氣在皮膚的外面漸漸收緊,他的睫毛細細地顫動了幾下,翻過了鱘魚……
空氣像酒盅裡的酒一樣安靜。文廷生的嘴角不經意地歪了歪,目光從每個人臉上掃過,在雷公嘴的鼻尖上停住。他猛然舉起魚刀,對準自己的胳膊狠狠戳了下去,拔出來,一條血帶立刻從刀口裡呈火龍狀在半空中往來飛竄,最後在雷公嘴的脖子上轉了五圈,蛟龍騰柱一般飛爪吐舌。雷公嘴立時短了七分,大氣不敢出,文廷生的鮮血燒得他全身火烤火燎地灼痛。
揚子島的這一個夜晚不是從天上降下來的,許多歷史學家從史書上發現,揚子島的這一夜慢慢從江水裡爬了上來。起初許多人驚恐萬分,誤以為江洪突發,但後來才明白夜色從江心爬上來了,一寸一寸增加了高度,最後瀰漫整個天空。據說這一夜黑得很厚,松明子和洋蠟燭的光芒沒能在這一夜的黑色中刺開半個窟窿。
這一夜黑得悠遠而又靜謐,整個世界昏過去一般,第二天上午公雞打鳴時全打著哈欠。夜安靜得快要炸裂開來,旺貓兒吞下文大哥送來的一扎宣紙後就昏然入睡。整夜裡旺貓兒的夢話四處遊蕩,長了四隻腳在黑夜的平面上飛奔。旺貓兒的夢話證明了文廷生是白龍家族雲遊四方的太子,揚子島幾千年的長夢終於在一夜的夢話裡得到完結和應驗。旺貓兒的夢話洩露了天機,告知人們文廷生將在揚子島重修龍榻,雷公嘴將於八月初八在江邊的第六塊石頭邊還原成獨眼巨龜……旺貓兒說了一夜的夢話,說夢話時他的牙齒咬得格格澀響,這聲音你一聽就知道旺貓兒在咬牙時下牙床從左到右慢慢移動。人們所受恐懼的程度第二天可以發現,公雞打哈欠時每一個人的眼簾上都掉下一塊藍膜,直到太陽升起時黑眼珠裡還泛出青光。
其實太陽升起時比整夜的恐怖還要可怕。許多人都聽見陽光一出江面時黑夜"叭"地一聲從天上墜落,光當光當東流西淌順著水溝全部注入長江。
這個神奇的夜晚過後旺貓兒就此失蹤。誰也無法弄清他的去向。而旺貓兒一個月後從遠方歸來時,大家只看到他懶洋洋地坐在鰣鱗會的石頭簷下,好像哪裡也沒去過,兩隻眼睛就像太陽光那樣光芒四射,嘴角邊的笑容也全是上知天文下曉地理的模樣。
"湯狗,"雷公嘴飽受驚恐之後反而膽壯如牛,"湯狗,你過來。"
"是。"
"湯狗,島是我的命,不能這樣送。"
"總爺……"
"湯狗,魚不死,網就破;網不破,魚就死。"
"總爺,不可蠻來。"
"湯狗,萬一我敵他不過,你切記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殺多少頭流多少血也得讓這個島子姓雷。權力不能丟,島上就是滅了種也得是姓雷的墓。"
湯狗跪身下去,在雷公嘴的腳趾上磕了三下:"生做雷家狗,死是雷家魂。"
六月初六。
太陽一出江就不對勁。黃黃地暗示著一種陰謀。陽光從東方衝過來時一根根全攪合到一塊,在風中抖了好半天都理不出半根絲絲線線來。清早時分太陽就烤得人頭皮發癢,竹皮屋頂在陽光下面辟辟噗噗愣愣脆響。揚子島的太陽這一天來得特早,許多老鼠首尾相連在街坊的竹牆邊來往鼠竄。竹青蛇和四腳蛇在山坡上的小竹林裡發出尖叫。
湯狗把漁網從船頭全部抱上岸。他老婆青腮正在岸邊的鐵鍋旁生著柴火。漁網在江裡忙了一個春天,每年的這份光景總得修補、血漿。等血好、曬乾,差不多已是江裡的另一個魚汛。血網是漁人每年的大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血上一回勝過七七四十九個太陽。血過的網堅韌、耐腐,傳說血越旺肥魚越是肯往裡頭跳鑽。每年到這時分,江邊一字溜地排上血鍋。新鮮的、黑臭的、汁液的、扁塊的豬血在大鍋裡鼎沸。濃黑的燻煙、腥臭的豬血把江邊頓時間弄得遠古而洪荒。血淋淋的漁網從滾開的血鍋裡哧哧拉過,在坡上、樹邊鋪開去,成千上萬的蒼蠅一團一團雲集而來,構成了與人類一樣偉大的互補世界。陽光底下的漁網呈紫黑色,紫黑色的漁網在江邊罩上了一排排神秘的網影。血網的男人們一律赤裸著上身,把漁網送下鐵鍋的同時他們亮開了大江一樣寬闊的嗓門,所有的男人幾乎以同一種節奏高吼著這支流傳了幾千年的歌:漁網漁網大口喝呀——哦!
撐得肚皮翻泡泡呀——哦!!
漁網漁網快快喝呀——哦!!!
大魚小魚往裡跳呀——哦!!!!今天的血網不同尋常。
揚子島的命運全取決於今天。昨天一夜,湯狗沒有合眼,裹了一床薄被子一個人臥在岸邊的石頭上。他有個習慣:每當有重大的事情,總覺得女人會壞他的事。一大早他發現了太陽的不對頭,他吞下了六六三十六隻活龍蝦,到現在六六三十六隻龍蝦還在他的肚子裡頭前合後仰地折騰。這也是許多年以來養成的習慣。這樣他便覺得渾身上下通達異常,要氣有氣要力有力的。
他注意到文廷生他們三個平靜如常。三個人閉著嘴各忙著自己的活。文廷生穿了件特別肥大的厚衣,在裸胸赤膊的人群裡有點病歪歪的死相。
日頭偏西時戲班子趕到了鰣鱗會前的廣場。竹架戲台已搭好,背對著鰣鱗會會址的大門。許多不同的戲將會在這個戲台上同台發生。多年以後,中國社會科學院一位"八卦派"史學家就這一段歷史曾偉大地指出,雷公嘴之所以栽在文廷生手下,全因為這個戲台的面向。匯陰主陰,百匯主陽,背面主陰,臉面主陽。文廷生是看官,面對戲台,陽氣沖盈,肝肺力旺,鰣鱗會坐檯面之背,陰氣升騰,精氣流失,暗裡脾腎大傷,元氣不復——鰣鱗會壽水殆盡,命中已定。這一理論在八十七個國家引起重大轟動。許多國家的史學家都一致認為,中國的史學研究為世界歷史研究提供了極其科學的方法論,同時指明了歷史發展的陰陽走向。
六月初六血網大典過後的一場大戲,是揚子島流傳已久的規矩,也是刀馬旦小六吆身價陡增的季節。刀馬旦小六吆嗓音脆亮,聽她的戲,你耳朵裡能流出口水來。她八歲練武台功夫,一手飛鏢煞是厲害:說打你眼睛,決不打眉毛,指出你肚臍,偏不離小腰!故事發展到這份上你可能已經猜中了幾分:這故事實在不怎麼樣,小六吆一定被雷公嘴買通,在唱戲的光景小六吆手裡的飛鏢飛將出去,直中文廷生的咽喉,爾後文廷生一命嗚呼。
你猜得當然對,你的猜測和雷公嘴的計謀不謀而合。不過有一點非常遺憾,歷史沒能照你的猜測發展下去。這全不能怨你,歷史這玩意兒偶發因素實在是太多,只要哪兒出了點問題可能就完全走樣兒了。歷史無所謂必然,所謂必然必須在事情發生之後。在事情沒有發生以前,你無法知道歷史"必然"要往哪裡行走。
司鼓、鈸、鑼,所有的樂器轟將起來,小六吆背插雉翎威風四射。一段《東海宮》震得你耳鼓發酥,心醉骨軟。離別了新婚郎披鎧執槍,
此征伐征路遠不意彷徨。
正念著新婚別如意君郎,
龍宮前遇見些蝦兵蟹將。
……匡才匡才才才才——匡——才——匡!才才才才才才才——匡!匡匡匡匡——才——匡!小六吆止住唱腔,一柄長劍在她鷂子翻身過後閃來閃去,許多跑龍套的從戲台上打了幾串觔斗,"啊啊啊"地被小六吆殺將下去。烏靈龜攪得咱人心惶惶,
受皇命窮追這海底荒涼。
探宮底頓使我回味洞房,
呀——呀——呀——
皇命不可抗皇命不可抗,
何時能得勝打道回府上把如意君郎來探望,
先殺你這夜叉精赤鬼王。
……小六吆拔出飛鏢來,一海鬼呈"大"字狀立在木板前。"嗖嗖"幾聲,頭頂、兩虎口、襠部立即中了幾鏢,離皮肉只幾厘之遙。
"吁噓——!"台下一片尖叫。
小六吆回眼望去,第三排穿長袖衣的正緊緊盯住自己。憑女人的直覺,小六吆知道,這就是湯狗在她耳邊低語的"文廷生"。她本能地握了握手裡剩下的最後兩支飛鏢。眾將士(——有!)隨我來一步三望,
四周尋三邊望不見這烏靈龜王。
爾等蝦兵蟹將不明不白死得好冤枉,
前無仇後無怨殺死你我冷眼卻熱腸。
……那兩道眼光死死地盯住自己。她知道,只要她一轉過身去,手腕一抖,那兩隻眼睛就永遠地閉上了。那兩道目光……不,那兩道陽光……也不……那兩道什麼呢?……小六吆感覺到了步子和司鼓不對了,她就勢來了個亮相,定會兒神,但她的注意力無論如何集中不起來了……她離不開那兩道光芒四射的恢弘的目光。
過門過去了,小六吆的唱腔遲遲接不上板眼。"嘟!嘟!"司鼓爺的板鼓點將兩下,過門重新演奏一遍。我的如意郎呀——小六吆感覺底氣沖不到位。她的氣息在她的丹田處千回百轉卻又無道以出。小六吆回頭看了看後台,一道珵亮的光點拉了一條長線,"文大哥,有人害你!"她突然對台下大叫一聲,隨後"當"地一下,飛鏢和一隻匕首在半空中一個相撞,頓時冒出了一股青煙。
"大哥,當心!"旺貓兒立即按住了文廷生。
"天不滅我,慌亂什麼。"
文廷生半瞇起眼睛,走上戲台,盤坐中央,臉上似笑非笑,口念著稀里古怪的詞眼。一隻花貓正端坐在戲台旁的一道圍牆上,綠綠的眼睛盯著目瞪口呆的人們。
文廷生雙手合十於大袖之內,睜開眼睛瞄了瞄台下,突然大叫一聲:"看那隻貓!"
剎那間,他的雙手一拱,一聲巨響衝著火光從他的袖中飛奔而出。花貓一個後仰直挺挺地跳將起來,爆炸之時噴湧而出的貓血把整個夜空照得血紅。
一股很濃的藥香味悄悄散了一地。
雷公嘴的雙腕軟弱下來。但他提足了底氣,提起雙齒叉從後台跳將出來。"文廷生,"他吼道,文廷生用眼睛接過他從瞳孔裡逼射過來的鋒利目光。文廷生提起魚刀,向雷公嘴衝去,在雷公嘴的目光上連連下刀,雷公嘴的目光一節一節順著文廷生的魚刀抖落在地,在戲台上發出光當光當的聲響。離雷公嘴的眼睛八寸遠的地方,文廷生砍下最後一刀,雷公嘴的目光光禿禿只剩下最後八寸,八寸以外的世界雷公嘴昏瞎如夜空黑暗一片。雷公嘴的目光斷斷續續在戲台上痛苦翻滾,一條條無眼蚯蚓似的,在木板的縫隙裡慚愧地遁身而去。
"長江裡面撒泡尿,"文廷生對雷公嘴說,"有你不多,沒你不少。你好好活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