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母親越來越懶了。施桂芳生孩子一定是生傷了,心氣全趴下了。她把小八子交給玉米也就算了,再怎麼說也不該把一個家都交給玉米。女人活著為了什麼?還不就是持家。一個女人如果連持家的權利都不要了,絕對是一隻臭雞蛋,徹底地散了黃了。玉米倒沒有抱怨母親,相反,很願意。做姑娘的時候早早學會了帶孩子、持家,將來有了對象,過了門,圓了房,清早一起床就是一個利索的新媳婦、好媳婦,再也不要低了頭,從眼眶的角落偷偷地打量婆婆的臉色了。
玉米願意這樣還有另外一層意思,玉穗、玉秀、玉英、玉葉、玉苗、玉秧,平時雖說喊她姐姐,究竟不服她。老二玉穗有些憨,不說她。關鍵是老三玉秀。玉秀仗著自己聰明,又會籠絡人心,不管是在家裡還是在村子上,勢力已經有一些了。還有一點相當要緊,玉秀有兩隻雙眼皮的大眼睛,皮膚也好,人漂亮,還狐狸精,屁大的委屈都要歪在父親的胸前發嗲,玉米是做不出來的,所以父親偏著她。但是現在不同,玉米帶著小八子,還持起了家,不管管她們絕對不行了。母親不撒手則罷,母親既然已經撒了手了,玉米是老大,年紀最大,放到哪裡說都是這樣。
玉米的第一次掌權是在中午的飯桌上。玉米並沒有持家的權利,但是,權利就這樣,你只要把它握在手上,捏出汗來,權利會長出五根手指,一用勁就是一隻拳頭。父親到公社開會了,玉米選擇這樣的時機應當說很有眼光了。玉米在上午把母親的葵花子炒好了,吃飯之前也提好了洗碗水。玉米不聲不響的,心裡頭卻有了十分周密的謀劃。家裡人多,過去每一次吃飯母親都要不停地催促,要不然太拖拉,難收拾,也難免雞飛狗跳。玉米決定效仿母親,一切從飯桌上開始。
中飯到了臨了,玉米側過臉去對母親說:「媽,你快點,葵花子我給你炒好了,放在碗櫃裡。」玉米交待完了,用筷子敲著手上的碗邊,大聲說:「你們都快點,我要洗碗的,各人都快一點。」母親過去也是這樣一邊敲打碗邊一邊大聲說話的。玉米的話產生了效應,飯桌上扒飯的動靜果真緊密了。玉秀沒有呼應。咀嚼的樣子反而慢了,驕傲得很,漂亮得很。玉米把七丫頭玉秧抱過來,接過玉秧的碗筷,餵她。餵了兩口,玉米說:「玉秀,你是不是想洗碗?」玉米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抬頭,話說得也相當平靜,但是,有了威脅的力量。玉秀停止了咀嚼,四下看了看,突然擱下飯碗,說:「等爸爸回來!」玉米並沒有慌張。她把玉秧的飯餵好了,開始收拾。玉米端起玉秀的飯碗,把玉秀剩下的飯菜倒進了狗食盆。玉秀退到西廂房的房門口,無聲地望著玉米。玉秀依舊很驕傲,不過,幾個妹妹都看得出,玉秀姐臉上的驕傲不對稱了,絕對不如剛才好看。
玉秀在晚飯的飯桌上並沒有和玉米抗爭,只是不和玉米說話。好在玉米從她喝粥的速度上已經估摸出玉秀的基本態度了。玉秀自然是不甘心,開始了節外生枝。她用筷子惹事,很快和四丫頭玉英的筷子打了起來。玉米沒有過問,心裡卻有了底了,一個人如果開始了節外生枝,大方向首先就不對頭,說明她已經不行了,洩氣了,喊喊冤罷了。玉英的年歲雖然小,並不示弱,一把把玉秀的筷子打在了地上。玉米放下手裡的碗筷,替玉秀撿起筷子,放在自己的碗裡,用粥攪和乾淨,遞到玉秀的手上,小聲告誡的卻是玉英:「玉英,不許和三姐鬧。」玉米當著所有妹妹的面把玉秀叫做「三姐」,口氣相當地珍重,很上規矩。玉秀得到了安撫,臉上又漂亮了。這一來委屈的自然是玉英。玉米知道玉英委屈,但是怪不得別人,在兩強相爭尋找平衡的階段,委屈必然要落到另一些人的頭上。
玉秀第一個吃完了。玉米用餘光全看在眼裡。狐狸精的氣焰這一回徹底下去了。不要看狐狸精猖獗,狐狸精有狐狸精的軟肋。狐狸精一是懶,二是喜歡欺負比她弱的人,這兩點你都順了她,她反而格外地聽話了。所有的狐狸精全一個樣。玉米要的其實只是聽話。聽了一次,就有兩次,有了兩次,就有三次。三次以後,她也就習慣了,自然了。所以第一次聽話是最最要緊的。權利就是在別人聽話的時候產生的,又通過要求別人聽話而顯示出來。放倒了玉秀,玉米意識到自己開始持家了,洗碗的時候就有一點喜上心頭,當然,絕不會喜上眉梢的。心裡的事發展到了臉上,那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