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和玉秀的師徒關係到底是附帶的,主要還是朋友。小唐已經開始把玉秀往自己的家裡帶了。小唐的家在國營米廠的附近,走到國營米廠的院後,玉秀終於看到了機房上面的那個鐵皮煙囪了,原來每天夜裡蒸汽機的響聲就是從這個煙囪裡傳出來的。煙囪裡噴出一口煙,蒸汽機就「通」的一聲。進了家小唐格外熱情了,領著玉秀四處看。小唐特地把玉秀帶進了臥室,著重介紹了「紅燈」牌晶體管收音機、「蝴蝶」牌縫紉機和「三五」牌鬧鐘,都是緊俏的上海名牌。這幾樣東西是殷實人家的標誌,也許還是地位的象徵。玉秀不識貨,不懂這些。小唐又不好挑明了什麼,有了對牛彈琴的感覺。不過這絲毫沒有影響小唐的熱情,小唐一般是不和玉秀在堂屋裡坐著說話的,而是在臥室,兩個人坐在床沿上,小聲地扯一些鹹淡。玉秀也感覺出來了,她們兩個人的關係發展得相當快,已經不像一般的朋友了,有了忘年交的意思。小唐連自己男人的壞話和自家兒子的壞話都在玉秀的面前說了。玉秀當然是懂事的,這樣的時候並沒有順著小唐,反而替小唐的男人和小唐的兒子辯解,說了幾句好話。小唐很高興了,極其懊惱地歎息:「嗨,你可不知道他們。」其實都是扯不上邊的,玉秀都沒有見過他們的面。
這一天下午玉秀終於在小唐的家裡見到小唐的兒子了。玉秀吃了一驚。小唐的兒子居然是一個大小伙了,高出玉秀一個頭,很碩健,卻有一種與體魄不相稱的靦腆。小唐老是在玉秀的面前「小偉」「小偉」的,玉秀還以為「小偉」是個中學生呢。人家已經是國營米廠的工人了,還是基幹民兵呢。小唐把「高偉」叫到玉秀的面前,很上規矩地說:「這就是玉秀。」玉秀注意到,小唐說這句話的時候完全不再是機關裡的「小唐」,而是很講家道,很有威嚴的。小唐隨即換回原來的口氣,對玉秀說:「這就是我那呆兒子。」小唐這種口吻上的變化讓玉秀有點彆扭,就好像玉秀真的和她一個輩分,成了高偉的長輩了。玉秀一陣慌,總算是處驚不亂,說:「阿姨你瞎說什麼,人家哪裡呆。」小唐接過玉秀的話,對高偉說:「小偉,人家玉秀替你說過不少好話呢。」不說還好,小唐這麼一說玉秀真的是無地自容了。高偉顯然很害怕女孩子,侷促得很,臉都憋紅了,又不敢走。而玉秀的臉也紅了。玉秀低下頭,心裡想,小唐在家裡肯定不是機關裡的樣子,肯定是大事小事都不鬆手,說一不二的,兒子都被她管教成這種樣子了。小唐的這一點給了玉秀完全嶄新的印象。
小唐雖說行事機敏,不落痕跡,不過玉秀還是看出來了,小唐有撮合自己和高偉的意思。玉秀還在那裡自作聰明,想偷偷地學小唐的算盤手藝。其實小唐的網張得更大,已經把玉秀一古腦兒都兜進去了。從一開始便鑽進套子的就不是小唐,而是玉秀自己。玉秀想,到底是鎮上的人哪。高偉的模樣還是說得過去的,關鍵是,人家是工人,能和高偉那樣的小伙子撮合,玉秀其實是求之不得的。當然了,自己也是配得上的。然而,玉秀自己知道,自己畢竟被男人睡過了,有最致命的短處。小唐阿姨現在什麼都不知道,萬一將來知道了,退了親,那個臉就丟大了。這麼一想玉秀突然便是一陣心寒。玉秀想,自己也這個歲數了,難免會有人替你張羅婚姻方面的事。還麻煩了。玉秀不免有些恐慌,一下子恍惚了。
玉秀一夜都沒有睡好。夜深人靜了,斷橋鎮的夜間靜得像一口很深的井,真的是深不見底。這一來國營米廠蒸汽機的聲音突出出來了。蒸汽機不像柴油機,響聲並不連貫,而是像錘子,中間有短暫的間隙,「通」的一下,又「通」的一下。玉秀平時蠻喜歡這個聲音的,因為隔得比較遠,並不鬧人,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反而是個伴,有了催眠的功效,讓人睡得更安穩,更踏實。可是這一夜不一樣了,蒸汽機的聲音一直在她的耳邊,錘她的耳朵。玉秀想,還是把自己的實情全都告訴小唐吧,要不然,掖掖藏藏的,哪一天才是盡頭?轉一想玉秀便罵自己二百五了,一旦說出去,她什麼都完了。事情黃了不說,還白白地送給別人一個把柄。不能夠那樣。這方面的苦頭玉秀在王家莊算是領教了。再說了,小唐阿姨只是這個意思,人家並沒有把話挑白了,你吼巴巴的發什麼騷?
一起床玉秀就倦怠得很,拿定了主意,以後不打算再到會計室去了。玉秀想了想,這樣也不妥當,還是要去。人家小唐只是流露了這個意思,並沒有正式給自己提出來,自己先忸怩起來,反而說明自己都知道了。不等於不打自招了?那樣不好。一旦把事情推到明處,反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更加難辦了。還是裝糊塗吧。玉秀想,就憑自己現在的狀況,哪裡還敢有那樣的心。配不上的。被人嚼過的甘蔗誰還願意再嚼第二遍?直到這個時候玉秀才算是對自己有了最為清醒的認識,作為一個女孩子,自己已經很不值錢了。這個無情的事實比自作自賤還讓玉秀難過。玉秀對自己絕望了。這份淒楚可以說欲哭無淚。玉秀一側腦袋,對自己說,不要想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