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秀恨死了自己,弄不懂自己怎麼會那樣的。好好的一條路硬是讓自己走死了。連算盤也學不成了。玉秀傷心得很。小唐阿姨對自己這樣好,鬧出了這樣的動靜,往後在小唐阿姨的面前還怎麼做人。再也沒有臉面見人家了。玉秀越想越怕見小唐阿姨了。出乎玉秀的意料,第二天買菜的時候居然就遇上了。看起來是小唐阿姨故意守著自己的了,要不然怎麼就那麼巧。玉秀想躲,沒有躲掉,反而讓小唐叫住了。玉秀怕提昨天的事,想把話岔開來,小唐卻先說話了,臉上的笑容也預備好了,說:「玉秀,中午吃什麼呢?」玉秀還沒有來得及回話,小唐順便拉過玉秀的菜籃子,玉秀的籃子裡還是空的。小唐關照說:「天熱了,韭菜也老了,別再讓郭主任吃韭菜了,郭主任的牙可不好。」玉秀想起來了,姐夫每天刷牙的時候都要從嘴裡摳出一些東西來,看起來是假牙了。玉秀「噯」了一聲,直點頭,笑。小唐阿姨的臉上很自然,就好像根本沒有昨天的事,從來都沒有發生過。看起來小唐阿姨不會再提昨天的事了,永遠都不會再提了,這多少讓玉秀有些釋懷。不過玉秀很快發現小唐的嗓子比平時亮了一些,笑容的幅度比以往也要大,就連平時不太顯眼的魚尾紋也都出來了。玉秀知道了,小唐對自己這樣笑,顯然是故意的了,分明是見外了。和她的關係算是到頭了,完了。玉秀也只好努力地笑,笑得卻格外吃力,都難過了。
玉秀匆匆告別了小唐,站在韭菜攤子的面前,卻發起了傻。玉秀很意外地從菜場的混亂之中聽到了國營米廠蒸汽機的聲音。這刻兒聽起來是那樣的遠,那樣的不真實。難言的酸楚和悔恨湧上來了。玉秀憋住淚,弄不懂自己昨天到底吃錯什麼藥了!搭錯什麼筋了!少了哪一竅了!發的哪一路的神經病!好好的一條路硬是讓自己走死了。連算盤也學不成了。玉秀恍恍惚惚的,丟下韭菜,一個人走到了小街的最南端。斷橋鎮的南面是一片闊大的湖,湖面上煙波浩渺,一路看不到頭的混沌模樣。玉秀想,這樣也好,還是這樣乾淨,本來也不是你的,無所謂了。就算是做了高偉對象,萬一被人家知道了那件事,到時候還是麻煩。玉秀對自己說,別費勁了,就這樣了。只是有一點,玉秀怎麼弄也弄不明白,什麼都想開了,怎麼反而更難受的呢。這個世上還有什麼能夠換回玉秀的女兒身呢,要是能換回來,玉秀就是斷了一條胳膊都願意,就是摳了一隻眼睛也行啊。
玉米懷上孩子,原計劃再過些日子告訴郭家興的,家裡頭卻不太平了。郭巧巧和郭家興鬧了起來。天天吵,卻沒有結果。依照郭家興的意思,郭巧巧高二畢業之後還是下鄉插隊的好。帶頭送女兒下鄉,他這個做父親的臉面上好看,在機關裡頭也好說話了。到鄉下去鍛煉一兩年,有個好基礎,履歷上過得硬,將來到了哪裡都方便,年輕人還是要有遠大理想的。郭家興反反覆覆講這個道理,可以說苦口婆心了。郭家興拿郭左做例子,郭左當初就是先插隊,先做知青,利用做農民的機會入了黨,後來招工了嘛,到大城市的國營廠去了嘛。郭巧巧不聽。郭巧巧前些日子看了一部關於紡織女工的電影,被電影上花枝招展的紡紗女工迷住了,中了邪了,一門心思要到安豐公社的紡紗廠去做紡紗女工。一個小集體的社辦廠,又是紡紗,弄不好就是一身的關節炎。有什麼去頭?還有一點是郭家興說不出口的,安豐公社到底不是斷橋鎮,不歸郭家興領導,將來終究是有諸多不方便的。玉米反而猜出這一層意思來了。但是玉米沒插嘴。郭巧巧的事,玉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郭家興坐在堂屋的籐椅上,不說話了;郭巧巧站在東廂房的房門口,也不說話了。就這麼沉默了好半天,郭家興接上一根飛馬煙,說:「先去插隊,哈,思想上通了沒有?」郭巧巧依著門框,憨頭憨腦地說:「沒有!我下了鄉,萬一你手裡沒權了,誰還來管我?我還不在鄉下呆上一輩子!」這句話玉米聽見了,心口格登了一下。玉米想,看起來郭巧巧這丫頭還是有幾分長遠眼光的,並不像看上去那麼傻。郭家興沒有料到自己的女兒會說這樣的話。這是什麼話嘛!郭家興對著桌面「崩」地一巴掌,動了大怒了。玉米愣了一下,又想,郭巧巧還是個傻丫頭,做官的人最忌諱人家說他「萬一」「沒權」了。怎麼能這麼說呢。玉米聽見郭家興把籐椅推開了,用指頭點著桌面,「篤篤篤」的。郭家興憋了好大一會兒,大聲說:「紅旗是不會倒的!」話題一旦扯到「紅旗」上頭,態勢當然很嚴峻了,玉米都有點怕了。郭家興從來沒有這樣大聲地說過話,看來生的不是一般的氣。堂屋裡又是很長的寂靜。
郭巧巧突然關上東廂房的兩扇房門,「咚」地一聲,「咚」地又一聲。東廂房裡接著傳出了郭巧巧的大嗓子:「我看出來了,媽死了,你娶了小老婆,變得封資修!為了討好小老婆,想把我送下鄉!」玉米聽得清清楚楚的,心裡說,這丫頭蠻不講理了,好好的把我扯進去!郭家興臉色鐵青,叉起了腰,一個人來到了天井,突然看見玉秀正在廚房裡悄悄地打量自己。郭家興看了玉秀一眼,伸出手指頭,隔著窗欞給玉秀頒布了命令:「不許再為她搞後勤!大小姐派頭嘛!剝削階級作風嘛!」玉秀的脖子一下子嚇短了。小快艇的司機恰恰在這個時候推開天井的大門,看見郭主任生氣,站在一邊等。郭巧巧卻從東廂房裡衝了出來,對司機說:「走,送我到外婆家!」司機還在那裡等。郭家興似乎想起什麼了,大聲對郭巧巧說:「還有畢業考試呢!」口氣卻已經軟了。郭巧巧沒有搭理,拉起司機便走。司機不停地回頭,郭家興無力地對他揮了揮手,司機這才放心地去了。
郭巧巧走了,司機走了,院子裡頓時安靜下來了。很突然的樣子。郭家興站在天井,大口大口地吸煙。玉米悄悄跟出來,站在郭家興的身邊。郭家興又歎氣,心情很沉重了。郭家興對玉米說:「我一直強調,思想問題不能放鬆。你看看,出問題了嘛。」玉米陪著郭家興歎了一口氣,勸解說:「還是孩子。」郭家興還在氣頭上,高聲說:「什麼孩子?我這個歲數已經參加新民主主義革命了嘛!」玉秀隔著窗戶,知道玉米這刻兒一定是心花怒放了。可玉米就是裝得像,玉米就是斂得住。玉秀想,這個女人像水一樣善於把握,哪裡低,她就往哪裡流,嚴絲合縫的,一點空隙都不留。玉秀還是佩服的,學不上的。玉米仰著頭,望著郭家興,一直望著郭家興,眼眶裡頭滿滿貯滿淚光了,一閃一閃的。玉米一把拽住郭家興的手,捂到自己的肚子上去,說:「但願我們不要惹你生氣。」